烟雨闻言,目光变得深沉悠远。
如果穆青青真的是三年前鬼节那日,死而复生,那么很可能舅舅说三年前母亲原本能醒过来,不是骗她。只是机会被穆青青夺了去。
如果将穆青青之事告诉舅舅知晓,也不知舅舅有没有办法将这重活的机会还给母亲呢?
只是如今她连自己是怎么从舅舅的密室中离开,宣绍是怎么救出了她都不清楚,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联系舅舅,怎样将穆青青之事告诉舅舅知晓。
烟雨心事重重,先去凤仪宫辞别了皇后。
继而带着苏云珠出了皇宫。
她已经两日没有见到宣绍了。
自从宣绍将她救回,转身离开之后,就再没回过宣府。
她知他心中有气有怨,也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不是。
可是她心里很乱,如今尚无勇气主动到皇城司去寻他,求他原谅。
烟雨靠在马车内,阖目理着繁乱无章的心绪。
忽而很久之前的一件事突然闯进她的脑海里。
“停车”烟雨吩咐道。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往霸北西街去。”
那时,她还未嫁给宣绍。是夜,宣绍带着她乘着马车隐在一处靠近宫道的巷子里。
一路跟踪高坤,到了霸北西街的一处宅院外。
她清楚的记得,那处宅院毗邻八年前的丞相府。只是八年前,大半条街都毁在那场大火之中,新建的街道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样子。
她清楚的记得,高坤悄悄进了那宅子,门楣上挂着“安府”两字!
她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心下一动,挑开帘子向外看去。
马车路过她和宣绍曾经跟踪这高坤到过的宅子,仔细来看,这宅子不禁毗邻丞相府原址,还有一半的院落就占据着原丞相府一小部分的位置。
只是门楣上挂着的不是“安府”,而是明晃晃的“高府”两字。
是了,高坤在被他们跟踪的第二日,就大张旗鼓的在这里搬家。
宣绍说,定然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曾经的“安府”,如今的“高府”,安念之……高坤……如果当初在皇上的花房,打晕皇上救了她的人,真的是高坤,那高坤和舅舅,会不会有某种她不知道的联系?
烟雨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放下帘子之时,马车已经离高府正门很远了。
“主子,马上就出了霸北西街了,停下么?”车厢外的车夫问道。
“不用了,回府。”烟雨沉声吩咐。
马车进了宣府二门。
烟雨听得浮萍在门内等她,她扶着苏云珠的手下了马车。
浮萍立即躬身上前道:“少夫人,公子回来了。”
烟雨一怔,耳力已经不由自主的放出去。
宣绍此时正在正房内临窗而坐,似乎正啜饮着茶水,无甚大的动作,安静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烟雨心跳骤然有些急。
“公子回来换身衣裳,许很快就走,少夫人……”浮萍话还没说完,就见平日里十分稳重的烟雨,竟急匆匆快步向前走去。
烟雨心里明白,宣绍断然不会只是为了回来换衣服,他若有心躲她,随便遣个家仆回来取就是,何须自己亲自跑上一趟?
两人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见面。
这是他给她的机会,给她机会让她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么?
烟雨脚步到正房院门外的时候,却慢了下来。
她心跳很急,呼吸也有些急促。
虽然她很想见到宣绍,却不知见到时候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他问起安神医,问起墙上壁画,问起她的身世……她又该如何回答?
如今,还不是时候,不是向他和盘托出的时候啊……
烟雨抬脚进了院子。
一步步向正房门口走去。
她忽而听闻正房内临窗而坐的宣绍心跳也快了起来。
他定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浮萍上前,为烟雨打起帘子。
烟雨抬脚迈进上房。
宣绍从窗边黄花梨玫瑰椅上站起,定定的望着她。
四目相接,两人却一时无话。
安静的房间里,烟雨耳边只有两人砰然的心跳和浅短的呼吸。
“相公……”烟雨又朝宣绍走近了一步,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就在唇边,却呐呐说不出。
宣绍就这么安静而专注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烟雨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等,再等一个解释,再等一次交心的坦白……
她亦十分清楚,他不是只有今天再等,从他心里有她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再等,等她亲口说出隐瞒在背后的秘密。
“我……听浮萍说,你回来换衣裳?换好了么?”烟雨憋了半天,却生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宣绍仍旧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沉默的空气格外让人压抑。
烟雨觉得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更让这房间里的沉闷几乎把自己压垮。
她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如今该怎样既能安抚了宣绍,又能不说出自己的秘密。
宣绍却已经抬脚向外走去。
“等等……”烟雨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唤住宣绍。
他回头,漆黑的眼眸中隐隐有期待看她。
“呃,很久之前,我在宫中被人所救时,我拽下的那块玉佩,你还放着么?”烟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自己沉溺进去,无法自拔。怕自己看到里面的情绪,会忍不住说出此时不该说的话。
宣绍沉默了一瞬,抬脚走向外间博古架,从高层一个木匣中取出那枚玉佩,来到桌边,将玉佩放在桌面上。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需要我帮你么?”
这是今日见到宣绍,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烟雨闻言,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
他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潭幽深的水,望不见底,望不穿里面深邃的情绪。
烟雨很想点头,很想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其实隐瞒的很辛苦,猜不透舅舅究竟是不是在骗她很辛苦,明明爱他呆在他身边,却要瞒着他自己的身世很辛苦,一个人挣扎在当年灭门之仇里寻不到真相很辛苦……她希望将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坚实的肩膀来为她分担些许。
宣绍凝望着她良久。
却只见烟雨微微垂了头,勉强的轻笑道:“没什么事要帮忙……”
宣绍又看她一眼,终是默默转过身去,抬脚向外。
烟雨在瞬间,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
她让宣绍失望了吧……他如此爱她,如此疼惜她,如此周到的顾念着她的感受,许她瞒着他躲在他身边良久……却最终仍旧没有等来她的坦诚相告,他是失望了吧……
烟雨抱着自己的肩膀缓缓蹲了下来,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呼吸仿佛都牵动心脉,疼的无以复加。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让她遇见宣绍?为什么要让宣文秉身上有凶手的嫌疑……
对了,只是嫌疑而已,再给她一段时间,她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凶手,她一定可以证明当年的事,不是宣文秉所为……那么,她就可以将一切告知宣绍,告诉他,八年前曾经历生死的不是他一个人。
八年前她也曾经历整个家族的覆灭,经历了人生最最黑暗的时段。
烟雨想到适才宣绍转身而去时,背影的萧瑟凄寒,她霍然起身,忍不住向外追去。
虽然如今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但她可以给他一个承诺,承诺待她寻到真凶后,定将一切原原本本相告。他定能明白,她的隐瞒,实属无奈。
刚追出院子的烟雨却是猛的停住了脚步。
她听到路南飞的声音。
“回禀公子,属下查到,十里亭的那处小院,是安神医八年前买下来的。石室内壁上画也是绘与八年之前。那墙壁上的画能够历时八年毫不褪色,乃是因为,绘画所用的颜料乃是宫中秘制。”
路南飞的声音并不大,好在此时院中没什么杂音,烟雨听的倒是十分清楚。
“八年前?宫中秘制?”宣绍低声重复道。
“是,公子如今要细查有关少夫人之事了么?”路南飞的声音中带着迟疑的味道。
“对,详细查来,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宣绍回答的却是十分坚定。
烟雨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曾经她在他书房外,无意中听到,他告诉路南飞,但凡与她有关之事,皆不要深究,他有耐心等,等她亲口告诉他。
如今却又下出全然相反的命令。
是说明,他已经彻底对她失望了么?再也不愿等,不愿相信她了么?
烟雨忽觉心口很痛,痛的她要扶着一旁青竹的枝干,才能稳住身形。
一阵细风吹过,吹动竹叶沙沙作响。
也吹来宣绍低低的话语。
“曾经避开一切与她有关的不查,乃是因为我爱她,愿意给她时间来接受我,亲自将一切告诉我。如今深究其中缘由,亦是因为爱她,岂能容旁人已威胁到她的安危,我却全然不知何故?”
宣绍这话不知是说给路南飞,还是说给自己。
但听到烟雨耳中,直叫她整个人都完全怔住。
愣愣的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被洁白的院墙阻隔,她望不见他。可心中全是他的音容笑貌。
宣绍,你如此待我,叫我今生何以为报?
第115章 冒险试探
烟雨失魂落魄的回到上房,看见宣绍临走时放在桌上玉佩。
凝神看去,与回忆中高坤腰间佩戴的玉佩比较,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没有记错。
两枚玉佩一模一样!
如今宣绍已经开始调查她的身世,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在宣绍弄清楚之前,查出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
她抓起桌上玉佩,揣入怀中,命人叫了苏云珠来。
苏云珠进得上房,抬眼看了看烟雨。
调整了下自己的神态动作,似乎仍旧没有放弃在模仿烟雨。
烟雨淡淡看她,“你喜欢秦川?”
苏云珠脸上一红,但立即抬起头来,“是。”
烟雨点头,“你觉得他喜欢我?”
苏云珠闻言皱眉,紧紧的盯着烟雨,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道:“可能有那么一点吧!不过你已经嫁给宣公子了。你们已经没有可能了。”
“是,所以我对你其实没有什么威胁,是么?”烟雨淡笑着说。
苏云珠歪了歪脑袋,似在思考她这句话,“本来……也就不算威胁,感情这种事,自然是要两厢情愿的,我喜欢师兄。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烟雨笑着点头。“所以,你我还是主仆,你在我身边一天,就会忠于我一天的,对么?”
苏云珠立即点头,“是啊,这不用怀疑!就算是为了他。我也不会背叛你……”
随后一句话她说的很小声,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过一直凝神看着她的烟雨,却没有错过这句话。
她这才放了心,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浮萍虽然聪慧机灵,也忠心耿耿。不过她相信,浮萍确是会对宣绍更为忠心的。
如今她要做的事,须得瞒着宣绍,浮萍用不得。
苏云珠虽没有浮萍办事让人省心,但她心思单纯善良,因着对秦川的喜欢,必然不会做出出卖自己的事。
“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烟雨起身来到桌边,“接下来几日,你需得帮我做几件事,且不能让旁人知晓。你明白么?”
苏云珠闻言,立即紧张起来,“旁人指的是谁?”
“除你我以外的所有人。”烟雨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字,吹了吹墨迹。
“除你我以外的所有人?那就是,浮萍她们,连宣公子都需得瞒着?”苏云珠诧异道。
“是,连秦川也不能说。你能做到么?”烟雨吹干了墨迹,将纸折起,放入信封中,看着苏云珠道。
苏云珠思索了一阵子,郑重的点头,“既然是你交代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烟雨将信封交到苏云珠手中,看着她道:“谢谢你。”
苏云珠一怔。
“帮我把信交给宫中高坤高公公。”烟雨低声吩咐。
苏云珠点头,将信藏进怀中,提步而去。
烟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她没有猜错,希望她能通过高坤找到藏在暗处的舅舅。
傍晚时候,烟雨正在屋里练着大字。
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就喜欢练大字,可以很快的让自己平静下来,人只有冷静的时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才能更理智的思考。
越是危急紧张的时刻,越不能焦躁。
而她,练了这许久的大字,心头却仍旧有隐隐烦乱,难以压制。
苏云珠进到院子的第一时间,她就听闻到动静。
她放下手中狼毫,擦了擦手上墨迹,转身向外走来。
苏云珠挑帘而入,看了她一眼,上前低声道:“高坤说,明日午后申时一刻,楼外楼。”
烟雨点了点头,回到桌边再提笔,却全然没了练字的心情,看着自己写了满篇的大字,竟没有一个看的顺眼的。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原以为控制自己的情绪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如今才知,当心中住进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的心绪已经完全不能由自己来控制。
那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轻易的牵动自己的心。
……
第二日用罢午膳,烟雨便带着苏云珠出了宣府。
马车在一间首饰铺子外停了些许时候,又见着两人从铺子里出来,上了马车,马车一直在临安城里兜兜转转,时而停下车里人挑帘向外看着什么,时而又缓缓向前走。
没人注意到,马车离开首饰铺子没多久,便瞧见一个姑娘,悄悄从后门出了铺子,瞧着衣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丫鬟。
她头垂得很低,若是靠近了看,便能认出,那姑娘不是烟雨却还是谁?
马车里坐着换了烟雨衣裳的苏云珠,和首饰铺子里专门备下伺候贵人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问道:“这位夫人,咱们什么时候回铺子里去啊?”
苏云珠往窗外看了一眼,“不急,你伺候着我在临安转上一转,按时辰给你算银子,给,这些算是订金。”
那小丫鬟瞧见苏云珠拿出的金叶子,眼睛都直了,笑的合不拢嘴,双手接过金叶子,连连点头,再不催着回去。
烟雨知道,皇城司眼线遍布临安,不知宣绍有没有派人在她身边监视,但稳妥起见,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悄悄来到楼外楼时,瞧见停在门边的一辆马车动了一下。
一位身量瘦长的公子从马车上跳下,路过她时,拿折扇在她肩上轻敲了一下。她凝神细看,才看出这位“公子”,正是高坤。
高坤面容俊美,这么一打扮,倒还真像是富家公子哥。
他若不开口,谁也看不出他会是个阉人。
烟雨跟着高坤,进了楼外楼的雅间。
高坤往椅上一座,眼睛微眯,笑看向烟雨,“果真是宣绍夫人相约,这倒是奇了!我还以为是那小丫鬟诳我呢?”
烟雨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时间紧,不和高公公扯别的,今日相约,乃是想请高公公帮我一个忙。”
高坤挑着眼角看她,嘻嘻一笑,“我与宣绍向来不和,宣少夫人您是知道的。您请我帮忙,真是稀罕事儿!想必……宣公子不知道吧?”
“我想见一见安念之,还请高公公帮忙。”烟雨没有理会他的话,直截了当的说道。
高坤一愣,眯起眼睛盯着她,“安念之?是谁?宣少夫人恐怕是找错人了吧?您说的人,我可不认识啊?”
烟雨知他不会轻易承认,抬手从怀中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