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优昙婆罗花,世间罕见。多年前宫里曾有一株,可惜被养死了。”安念之抬眼瞥了眼烟雨,见她似有不屑,便解释道,“你莫要小瞧了这花,这花房中的优昙婆罗任一一株搬出去,都是千金难求的。传说,优昙婆罗花三千年开一次花,其花圣洁,且采天地日月之精华,乃有生死人之奇效。”
烟雨闻言微微怔住,生死人?舅舅就是靠这优昙婆罗花救的母亲?
“那这里有这么多……”
烟雨抬手指了指花房里数不清的花盆。
“这是多年前宫里那株‘死’了的优昙婆罗,是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培育出的子株。除了三年前,那母株曾开过一次花以外,这些优昙婆罗都没有结过花苞。”安念之叹了一声,语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惋惜。
他继而抬头,看着烟雨道:“你不是说,知道了有关三年前,为什么我救你母亲失败的原因了么?”
烟雨心下略想了想道:“是,可是你说这花要三千年才开一次,三年前已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便是我告诉你缘由,它不开花,你又靠什么来救我母亲?”
安念之淡淡看她一眼,“三千年开一次花,不过是世人传说起珍贵的夸张说法,我通读西域秘史,耗费八年心力培育,总能让它再次开花的。救你母亲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就是。”
烟雨顿了顿,还是说道:“我知我接下来说的话,会让舅舅难以置信,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宫中贤妃穆青青,舅舅是知道的吧?她便是三年前七月十四那日,出意外而死,却又死而复生。她说,她是七月十四的生辰,亦是死在七月十四。且三年前这个时间太巧,我以为,或许,正是穆青青的死而复生,使得母亲未能醒来。”
安念之闻言,生生怔住。
良久才幽幽叹道:“正是七月十四!”
花房之中,阳光透过琉璃顶映照进来。
安念之投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
烟雨眼疾手快扶住他,他才没有跌倒。
“竟然是这样……玉芝……玉芝,本来可以醒过来的……竟是她夺去了玉芝苏醒的机会……”
安念之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身形摇摇晃晃,似难站稳。
口中不断喃喃,面上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
“是她……是她抢占了玉芝过活来的机会……是她!”
安念之突然甩开烟雨的手,大步向花房外走去,步伐凌乱仓惶。
“舅舅!你做什么?”烟雨大声唤住他。
安念之顿了下脚步,“我要去杀了她,她不该活!她死了,玉芝就可以醒过来!”
“舅舅,你冷静点,她如今已经活了,并且好好的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年!就算你现在杀了她,又真的能救得了母亲么?”烟雨沉声说道。
安念之的脚步终是停在了花房门口。
僵直着脊背,似在隐隐的发抖。
烟雨看出他既惊且怒,上前劝道:“舅舅,我知你想让母亲醒来,那是我母亲,我比你更想让她醒过来。可是你得冷静,如今唯有你能救母亲,莫要做出冲动之事!”
过了好一阵子,安念之才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
“舅舅,可以带我再去看看母亲么?”烟雨试探道。
“好。”安念之转过身,又向花房深处走去。
烟雨凝神跟在他身后。
走到一半,安念之突然顿住脚步,“你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大仇未报,你有什么脸面见自己的母亲?”
烟雨闻言,眉头微蹙。
安念之回头斜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是不信我的话?不信宣文秉就是你叶家的仇人?”
“我会知道真相的,会给母亲一个交代的,相信,母亲也想让真正的凶手伏诛,不想,我去冤枉一个无辜之人。”烟雨平静的说道。
“哼,如果你母亲能够醒过来,就让她亲口告诉你,当年,灭你满门的人,究竟是不是宣文秉!”安念之捏着拳头,冷冷说道。
“我要告诉舅舅的就是这些,穆青青说,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懂,也许舅舅能懂。”烟雨转身,向外走去,“舅舅如果想到救母亲的办法,记得让高坤来告诉我。我不是不信舅舅,时隔八年,舅舅也许是弄错了,我会回去,寻找到真正的真相,给叶家,给母亲一个交代。”
安念之看着烟雨的背影走到花房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道:“舅舅,你会照顾好母亲的吧?”
安念之沉着脸,没有理会她的话。
他的玉芝,他自会照顾好,不需旁人嘱托。
烟雨笑了笑,迈步出了花房。
舅舅说,花房里的花,都是他亲自照料培育出来的。那说明他每日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花房中,依着他对母亲的喜欢,想来那件藏着母亲的密室,定然离花房不远。
虽然安念之没有带她去看望母亲,但她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一路向二门处走去。
高坤坐在马车车辕上,等在二门外。
见她走来,扬手递出黑布和塞耳朵的棉花。共名有号。
烟雨看了一眼,淡声道:“安念之是我舅舅,不必如此了吧?”
高坤却执着的伸着手,“别让我为难。”
烟雨凝神听了听,外面偶尔叫卖的声音,的确是苏云珠不会有错。
她抬手接过黑布蒙上眼睛,塞了耳朵,又让高坤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上了马车,离开这里。
烟雨从楼外楼二楼的雅间走下来的时候。
一楼厅堂里的车夫已经完全坐不住了,一会儿在楼梯口走来走去,一会儿挠挠头,往楼上张望。
直到瞧见宣少夫人好好的从雅间里走了出来,才算大松了一口气。
少夫人如果再不出现,他可是打算让人去通知公子了。
第116章 再没有资格
烟雨先回了宣府。
更晚一些的时候,苏云珠才卸下装扮,一身疲惫的回到府上。
听闻烟雨在房内,她便寻了来。
“主子。看不出,这卖拨浪鼓还挺赚钱的,我一日就赚了不少呢!”苏云珠笑道。
烟雨听出她嗓子都已经哑了,抬手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你叫卖的很卖力。”
苏云珠抬手接过杯盏,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大口,拿袖子抿了抿嘴,瞪大眼睛,“主子听到了啊?”
烟雨点点头,轻笑,“幸好你嗓门大。”
苏云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今日多亏你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歇吧,回头让浮萍给你备些养嗓子的茶汤,你所做之事。记得不能告诉任何人。”烟雨叮嘱道。
苏云珠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上房。
迎面和浮萍撞在了一起。
“哟,平日里还说我毛毛躁躁,你今日怎的也这般莽撞?”苏云珠看着被她撞得倒退两步,险些跌倒的浮萍,笑着调侃道。
烟雨听得浮萍是急匆匆跑着来的,知道她许是有急事,正要让苏云珠退开一边。
却听闻刚稳住身形的浮萍迫不及待道:“主子,公子回来了!”
烟雨闻言起身,几日不见,她思念宣绍之心,如隔了许多的个春秋,忽而听闻他回来,她心中既喜又忧。
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可有怕两人的身份中间真的隔着仇恨的鸿沟。
他查到什么了么?
今日突然回来,是要向她摊牌了么?
等待她的,是他最后的宣判么?
浮萍为烟雨梳妆时,见过烟雨眼下发青,知道公子不在的日子,少夫人从未睡过好觉。便时时盼着公子回来,竟似比烟雨还操心。
“主子。听闻公子往正院去了,许过上一会儿就回来了!主子,用不用换套衣衫?用不用奴婢重新为您绾发?”浮萍口气急切道。
烟雨摆了摆手。
宣绍鲜少往正院去的,平日里回来定是先回自己院中。
今日回来却直奔正院……会不会真的是他查到了什么?
“你们下去吧,我去正院瞧瞧,也好迎一迎相公。”烟雨说道。
浮萍面带喜色的应了。
苏云珠却有些怔怔的看着烟雨,不明白她这几日让自己做的事。为何要瞒着宣绍,为何听闻宣绍回来之后,面色如此复杂。
浮萍抬手拽了苏云珠一把,两人退到一边。
烟雨脚步有些虚浮的往正院而去。
出了宣绍的院子,她转捡僻静的路走,凝神向远处听去。
听闻宣绍的声音,似在宣文秉书房的方向。
便抬脚绕向宣文秉书房。
“我不想跟你提八年前的事,想必你也很清楚,我根本没办法原谅你!”宣绍的声音隐隐有些涩,“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提,那年我十岁,很多事情我不懂,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的丞相府。当年的叶家,究竟为何会一夜之间覆灭?”
烟雨闻言,抬手捂住心口。
心跳的太快,太急,她怕心真的会这么跳出胸口来。
宣绍真的是查到什么了?
宣绍为何会来质问宣文秉?
当年的事,真的和宣文秉有关?
接下来宣文秉要说的话,是不是她寻找已久的真相?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错过一丝半点的声响。
宣文秉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的起身,抬手从书架上取出什么东西,扔在桌案上。
宣绍拿起一看,“八年前的卷宗?不是销毁了么?”
宣文秉没有做声。
宣绍展开卷轴,快速的阅览。
书房里一阵沉默,听不到任何声响。
烟雨捂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忍不住抬脚又向书房靠近了几步。
她此时正在书房后面的一片竹林之中,此地甚为僻静,往常没有人经过,她听得到风过竹叶之声,和自己隆隆的心跳。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听到宣绍放下卷轴的声音。
她登时顿住脚步。
宣绍的声音透着无奈和沉闷,“当年灭叶家满门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烟雨闻言愣住,隆隆的心跳几乎要盖过一切的声响,她霎时间,连呼吸都忘了。共纵坑号。
垂落的夕阳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一片煞红,碧翠的竹叶竟也在她眼中投出如血一般的猩红的颜色。
“是。”
她听到宣文秉如是说道。
当即她耳中一切的声音都消弭于无形。
寂静的她连自己的心跳都不闻。
无声无息,仿佛回到了当初她耳朵初被震天响震聋的时候。
什么都听不到,眼前的景象也瞬间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丞相府冲天的火光,硕大的火舌舔向天空,大半个临安城都被那火光照亮。
她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是。”宣文秉说是!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为什么舅舅没有错?为什么宣文秉要这么做?为什么宣绍和宣文秉的对话要让她听到?
烟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悄悄离开那片竹林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宣绍院中而没有被人发现。
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她爱上仇人的儿子,在爱与恨之间苦苦挣扎……
她抬眼看向镜中,在镜中看到一个面色煞白的女子,目露痛苦和挣扎。
她低头,看到自己攥的紧紧的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这是舅舅当初给她的毒药,舅舅说,这是慢性毒药,只需一点一点加入宣文秉的饮食中,就可以让他死的不被人发觉,咳血之时,毒入心肺,无力回天,必死无疑。
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她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慢性毒药,她已经没有心力再耗下去了……
宣文秉亲口说出那个“是”字以后,她的希望已经落空了,她的一切期待都变得讽刺。
宣文秉是她的仇人,宣绍是灭她叶家满门的仇人之子……
她竟真的爱上了一个仇人的儿子……
这叫她如何面对泉下父母?如何面对叶家枉死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命?
烟雨失魂落魄的站起,双手紧紧攥着那细白的瓷瓶。她要报仇,要杀了宣文秉,为父母,为叶家报仇!
她不要等了,不要一日一日耗下去,再这样耗下去,她会疯掉的。
“对不起……宣绍……”她喃喃着,将瓷瓶揣入怀中。
抬手将妆盒打开。
宣绍既然会去问宣文秉这个问题,想来,他已经查到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他得知真相后打算如何?
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也知晓了当年之事真的是宣文秉所为……不能让他有所防备!
烟雨手忙脚乱的将胭脂口脂粉黛一番涂抹,镜中面色苍白的女子,总算有了些气色。
待宣绍回来,她定不能让他发现端倪。
他素来心细,自己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
烟雨双手握着镜子,扯着嘴角,想要做出一番笑模样。
可镜中之人,竟笑的比哭还难看。
不行!烟雨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如果让他有所防备,自己根本就没有对宣文秉下手的机会了……在他有所行动以前,是她对宣文秉下手的最后时机……
她再次扯动嘴角,镜中之人仍笑容牵强。
烟雨猛的将铜镜扣在妆台上。
她怎么这么没用!连装作若无其事都做不到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什么为父母亲人报仇?还指望什么来对付宣文秉?
宣绍心思缜密,宣文秉难道不是么?她如今哭丧着一张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难道宣文秉不会对她有所防备么?
没用的东西!
她在心中狠狠的唾弃自己!
骤然想起,自己不是正在和宣绍闹别扭么?
自从被宣绍救回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僵么?
是了,如今这情况之下,自己能笑的开怀,笑的若无其事才是太假。
待会儿宣绍回来之时,她只需不冷不淡,不近不远,就很自然,很正常。
应该不会引他怀疑……
“少夫人……”
浮萍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应道:“何事?”
“您……那个……您见到公子了么?”浮萍在门外低声问道。
烟雨骤然想起,浮萍和苏云珠知道她刚才去了正院。不过好在她靠近宣文秉的书房之时,没有人发现她,她回来也没有遇见旁人,“哦,还没见到。”
门外的浮萍犹豫了一阵。
“进来回话。”烟雨唤了一声。
浮萍推开门,走了进来,偷偷抬眼瞧她,很是有些小心翼翼。
“怎么?”烟雨沉声问道。
“回少夫人,公子他……又走了……”浮萍说的很小声。
烟雨闻言微微怔住。
浮萍像是怕她难过,赶紧出言安慰道:“少夫人,您别难过。其实您在公子心中的位置,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人都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唇齿相依,牙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夫妻之间,有些个误会,闹个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您见到公子时候,服个软……公子定然不会再和您置气了……”
浮萍说了一溜儿的话,却不闻烟雨有任何的反应。
她微微抬头,又看了眼烟雨。
却瞧见烟雨神色竟有些难以理解的轻松。
公子回了趟家,却不回自己院子,连见都不见少夫人,少夫人此时不是应该伤心难过,甚至愤愤不平才对么?
烟雨抬了抬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哦……”浮萍福身,退出了上房。
烟雨看着门外庭院里洒扫的十分干净的路面。
偶有一两片黄叶随着秋风遥遥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