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旁帮忙的刘嬷嬷道:“你去绍儿院子里看看,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像浮萍那丫头说的那般。”
刘嬷嬷一怔,“夫人,您还真打算管这事儿?”
宣夫人垂了眼眸,看着床上的相公,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不管,就是随便问问。绍儿身边的事,也该知道点,你去吧。”
刘嬷嬷皱眉,却不好忤逆夫人的意思,只好垂着手退出了里间。
宣夫人独坐在宣文秉床边,看着他道:“相公,你听到了么?她怀了绍儿的孩子……你想要这个孙子么?她那么狠心害了你……自己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这就叫做自作孽么?”
宣夫人又一个人呢喃了许久,床上躺着的宣文秉仍旧一动不动,若不是他胸膛还有轻缓的起伏,简直让人看不出他还活着。
过了多半个时辰,刘嬷嬷才从外面回来。
她脸色不太好。
宣夫人看了她一眼,“说说吧。”
刘嬷嬷带回来的消息,自然和浮萍别无二致,且如今情况更糟糕了些。
少夫人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明了。
倘若真的这么拖下去,别说腹中的孩子未必能保得住,就是她自己,怕是也熬不了多久了……
宣夫人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自从宣大人倒下以后,她便一直是沉静的时候多。
有时一个人一坐,就是大半日,除了给宣大人翻身的时候,她能一直一动也不动。
刘嬷嬷不敢多说,也不猜不透宣夫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夜色渐渐深了。
宣绍才从外面回来。他一回到宣府,还是先来了正院。
以往八年加起来,怕是也没有这些日子,他往正院跑的次数多。
“母亲。”宣绍轻声道。
宣夫人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却是停留在宣文秉的脸上。
“听说,烟雨的情况不太好。”宣夫人淡声开口。
宣绍闻言,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若她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你打算如何?”宣夫人又问道。共池广弟。
宣绍闻言却是立时说道,“会保住的。”
宣夫人抬头,眼睛微微眯起,“凡事都有万一,倘若真的保不住呢?”
宣绍薄唇紧抿,没有作答。
“我与你父亲一直不喜欢她。不过后来,你已经娶她入了门,因着你的缘故,我们也努力的在接受她……如今,事已至此,我本想让她偿命,可她怀了你的骨肉。你把她接回来,我知道,是你舍不得她。”宣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叹出了许久压抑心中的苦闷,“她若能平安生下孩子,就贬她做妾,让她留在府中。如若不能,就将她放出府去,我不要她命,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见她。”
宣绍僵着一张脸,没有应声。
宣夫人抬头凝望着他,“你别忘了,你的父亲为何会这样躺在这里!别忘了究竟是谁害的他!”
“我没有忘。”宣绍终于开口,“可是母亲说的,我做不到。”
宣夫人又长叹一声,“你听到了么?你的儿子,割舍不下那女子……他说,他做不到……”
宣绍见母亲握起父亲的手,将父亲的手放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
他双拳捏的紧紧的,脊背绷得僵直,“母亲也安歇吧,很晚了。”
宣夫人没回应,宣绍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被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亦或忍不住训斥他的父亲。他睡的那般沉,那般悄无声息。
他默默的退出了里间,大步回了自己的院中。
宣绍来到正门前的时候,浮萍正倚在门边打盹儿。
房间里已经熄了灯。
浮萍一歪脑袋,惊醒了过来。猛然瞧见跟前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公子,才喘着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公子。”
“嗯,她怎么样?”宣绍走远了几步,低声问道。
浮萍跟上前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很想照实说,少夫人不好,很不好,一整日一口饭都没吃下去,还吐了许多次。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了,醒着的时间没有昏睡的时间多,睡又睡不踏实。
再这么下去,只怕是……
宣绍不闻她回答,转身向她看去。
浮萍看到宣绍脸上的疲惫,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幽深的眼眸中不复昔日的神采,立即垂下头去,“少夫人比昨日吐得少些了,白日里睡了几次,不过时间都不长。”
浮萍咬着下唇,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情绪可还好?有没有再提到苏云珠?”宣绍沉声问道。
浮萍怔了怔,犹豫道:“似乎是提了几次,不过都只是唤唤名字罢了。”
宣绍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往正房的方向看了许久,才缓声道:“她既睡下了,我便不去吵醒她了。你多留心,照顾好她,有事叫人去禀我。”
“是。”浮萍福身应了。
目送宣绍的背影越走越远。
良久,幽幽的叹了一声。
一步一步踱着步子往正房门口移去。
忽闻房中好似有动静。
她立即推开门走了进去,冲进里间,却瞧见烟雨倒在床边,吃力的伸手像是要抓取什么。
她顾不上点灯,立即上前。
“主子,你要什么?我给你取来?”
“母亲?母亲别走……我再也不贪玩儿了,我应该留在家里,再也不溜出去……”
“主子?主子?少夫人?我是浮萍啊?”
“云珠……对不起……”
烟雨闭着眼睛呢喃着,语气低沉带着哽咽。
浮萍闻声嗓子便有些干干的发涩,吃力的将烟雨推到床上。
见她双眼还紧紧闭着,不知究竟是睡是醒,呢喃的话却停了下来。
她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去将灯点亮,放的远远的,既让屋里有些许的灯光,又不会过亮,扰了主子睡眠。
她则在床边脚踏上坐了,倚着脚踏,看着床上苍白的好似纸片一般的烟雨,怔怔出神。
第二日清早,宣夫人亲自为宣文秉揉捏了身体,翻了神以后,交代自己身边的刘嬷嬷道:“你在这里守着老爷,我有些事。”
刘嬷嬷躬身应了,心中却是分外疑惑。
自从老爷倒下之后,夫人便日日守在老爷身边,鲜少去做别的,好似旁人伺候老爷,她皆不能放心一般。
今日却交代了自己守着老爷,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想要相问,却见夫人已经转身出了房门。
宣夫人独自一人,谁也没让陪在身边,去了外院,宣大人的书房。
她在书房中一通翻找,终于在书架子上找出一只木匣子来。
她看过木匣中的东西,抬手将木匣合上,抱在怀里,愣愣出神了很久。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抱着木匣,深吸一口气,出了书房。
直往宣绍院中而去。
浮萍正指使着丫鬟们伺候烟雨洗漱。
转身出门之时,恰好瞧见宣夫人抱着木匣,独自一人疾步行来。很是愣了一愣。
待到宣夫人走到跟前了,她才忙不迭的福身,“夫人安好!”
浮萍心中也狂跳了起来,夫人这会儿来了,是打算不计前嫌的帮助少夫人了么?夫人还是放下不下少夫人腹中的孩子吧?怎么说这也是宣家的骨血呀!是公子的孩子呀!
“嗯,少夫人起了么?”宣夫人点头问道。
“起了起了。”浮萍福身请宣夫人往里走。
打起帘子,迎面便是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宣夫人微微蹙了蹙眉。
浮萍连忙解释道:“因为少夫人呕的厉害,这是路大人开的药,药味能止吐。”
宣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视了一圈,却没在正房里看见烟雨的身影。
“不是起了么?”宣夫人淡声开口。
“呃,”浮萍面色尴尬,局促道,“是起了,不过少夫人身子太虚弱,还在床上坐着。”
宣夫人却出乎她意料的并没有计较那么多,闻言便转身往里间走去。
里间虽开着窗,但仍旧有挥之不去的药味。
烟雨倚靠在床头上,昔日的明眸如今已神采全无,愣愣的看着前方,一双眼睛在憔悴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而空洞。
宣夫人走上前来。
她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只盯着淡青色的床帐上的一点,看得出神。
“烟雨。”宣夫人唤了一声。
烟雨仍旧没有反应。
浮萍有些急,难得宣夫人肯来,再被气走了可怎么办。
她上前轻轻推了推烟雨的肩膀,“少夫人?少夫人?夫人来了!”
烟雨怔怔回神,迟缓的转头,目光从宣夫人身上掠过,又掠过浮萍的脸。
“夫人来了!”浮萍又道了一声。
烟雨这才将视线定在宣夫人身上。
怔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掀开被子,翻身要下床。
宣夫人皱眉退了一步。
“宣夫人……不知您前来,失礼之处……”
“免了。”宣夫人见她孱弱的似是立都立不住,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会儿却要福身给自己行礼,忙出声打断她,“扶她坐着吧。”
后一句是朝浮萍说的。
浮萍连忙将烟雨按回床上。
“听闻你时而清醒,时而已经糊涂。这会儿瞧清楚了我是谁,想来应该是清醒着的吧?”宣夫人冷声说道。
烟雨蹙了蹙眉,“是。”
“很好,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别我话没说完,你先不知道我是谁了。”宣夫人又道。
烟雨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掌心传来痛楚的感觉,让她分外的清明。
“宣夫人放心,不会的。”
“你出去。”宣夫人对浮萍道。
浮萍担忧的看了眼烟雨,却见烟雨冲她点头,她只好一步一回头的,慢慢蹭了出去。
如今屋子里只剩下这昔日的婆媳,如今的仇敌两人。
宣夫人站在床边,一身冷意。
烟雨依靠在床头,苍白憔悴。
宣夫人淡淡看着她,忽而嗤笑了一声,“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被算计,被害的那一个!你一个下毒害人之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是想让谁可怜你?”
烟雨掐着手心,低声道:“我是自作自受,不用人可怜。”
“是,你明知绍儿放不下你,明知他心系你腹中骨肉,所以故意做作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让他没办法恨你。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你还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宣夫人声音愈加清冷。
烟雨默默无言,她自知愧对宣夫人。宣夫人昔日对她疼爱有加,宛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她却这般利用她的信任,谋害了她的夫君。
便是宣夫人打她骂她,说再难听的话,她也无话可说。
宣夫人见她不应,冷哼一声,“或者,是你以为,你大仇报了,了无牵挂了,自知有愧与绍儿,有愧与我。与其这般愧疚的活着,不如一死了之,死了干净。我可说对了?”
烟雨抬眼看了看宣夫人,垂下眼睛,仍旧没有作声。
“你不顾惜自己的命,也不顾惜自己腹中孩儿的命,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绍儿心中有你,我只有绍儿这么一个儿子,你这般牵动这他的心,我却不能看着他为你痛苦,不管不顾!”宣夫人突然走近她,俯下身来,“你不是叶家的女儿么?你不是要报仇么?在你害了当年杀你全家人的仇人之后,是不是也该把当年的真相弄清楚了?是不是也该知道你究竟是在为什么样的人报仇了?”
烟雨闻言,倏尔瞪大了眼,“宣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夫人脸上绽出一个苍凉的笑,抬手将木匣打开,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看吧!”
烟雨怔怔的低头,向木匣中看去。
木匣里有几个信封,信封上头压着一个厚厚的卷轴。
这卷轴和她在皇城司三楼看过的卷轴,一模一样。
她颤抖的伸出手,探进那木匣之中。
心中已经猜到,这卷轴必然是那天,她在正院书房之外,偷听宣文秉和宣绍说话之时,宣文秉拿出给宣绍看的卷轴。
就是关于八年前丞相府覆灭真相的卷宗,那个应该已经被销毁了的卷宗。
以前,她百般求,求不得。
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这卷宗却这般轻易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缓缓展开卷轴,卷宗上规整的小楷一行行映入眼帘。
她面上渐渐染上些病态的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眼前有些发晕,她不想看下去,可卷宗上的字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涌入她的视线。
卷宗记载,叶丞相勾结宦官,欲要行刺皇帝,扶立两岁的太子登基,借以控制太子来把持朝政。叶丞相与太子身边宦官来往的密信机缘巧合落入宣文秉手中,宣文秉深查之下,发现叶丞相果真有此计划。宣文秉欲将此事禀于皇帝,恰那日遇险。当晚丞相府覆灭。
“不,这不可能!”烟雨扔下卷轴,猛烈的摇头。
但脑中一片眩晕,她险些一头栽下床去。
“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我爹是忠义之臣,他不会谋反的!他不会计划行刺皇上的!”烟雨用尽力气冲宣夫人说道。
宣夫人站在床边,淡然看她,“你自己的爹爹,你自然觉得好,八年前你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叶丞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野心,你怎么会懂?”
“这是污蔑!这卷轴是皇城司的卷轴!宣大人是皇城司总指挥使,还不是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烟雨言语苍白的反驳道。
宣夫人冷冷一笑,“为了维护自己的亲人,为了维护自己颜面,掩盖自己亲人做下的恶事,你已经开始不明是非无理取闹了么?”
“不是……”烟雨一手扶着床头,一手握紧,指节泛白,茫然的摇头。
是她不分是非了么?
她虽然当时年纪小,但她不会记错,父亲绝对不会是想要谋反的人。父亲忠君爱国,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她常常听闻父亲临窗吟诗,虽然词句已经记不清楚,但她明白里面所包含的父亲想要收复失地,重镇天朝雄风的宏图伟愿。她不会记错,他的父亲绝不是乱臣贼子!
“不过你说老爷杀了你全家,这倒是没错。且这也不是皇帝授意。”宣夫人指着木匣中压在下面的几个信封道:“这些信都有些年头了,你可以自己翻看一下。如今已到了这幅局面,我用不着为了骗你来伪造这些。当年老爷托了江湖上的朋友,灭绝丞相府,并最终一把大火烧掉丞相府。乃是因为叶丞相行刺失败之后,皇帝已然震怒,欲诛杀叶家九族。老爷若不趁着圣旨下临以前,将丞相府覆灭,平息圣上怒火,那么要死的,就不只是丞相府的百余口人命了。”宣夫人的口气很冷,但她神态很平静。
烟雨抬头看着她,“宣夫人这意思是,宣大人杀了我全家,我倒还要感谢他这么做,救了我的九族?”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且他行刺皇上已成事实,你以为,圣怒不平,你叶家九族不会被牵连?你以为事情可以不了了之?你以为你能侥幸活到现在?”宣夫人冷笑看她,“倒不需你感谢谁,只是希望,如今,你能明白些事理,不要以受害者自居,折磨自己的同时,让绍儿也跟着不好过。”
烟雨眉宇微蹙。
“宣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靠利用你叶家的覆灭得来的!宣家是靠自己的命,自己的忠心拼来的!自然,看宣家眼红的人也不在少数,随时盯着宣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也大有人在。老爷如今躺在床上,命在旦夕,知道这消息的人虽不多,但朝中多日不见老爷,众人已隐隐有猜测。想要趁此机会在宣家头上踩上一脚的人比比皆是。且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绍儿如今独自在朝中,所要面对的压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