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沐昂而言,在哪里都是混口饭吃,所以他也无所谓了。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这一次再别让他丢饭碗儿就成,皇宫里的饭还挺好吃的。
朱高炽听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着这些来龙去脉,虽然沐昂说得极为简略,但还真是每一次丢饭碗儿都与自己有关,两人这缘分还真是有够奇妙。
“如果这一次我又让你丢了饭碗儿怎么办?”
沐昂苦着一张脸:“啊?不会吧?”
朱高炽失笑抬头,眼前已经是景寿宫的大门。
沐昂送到门口就走了,朱高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不禁皱起眉头。
既然在哪都是混口饭吃,为什么当初在晋王计划失败之后,他不待在燕王的军中,而要趁乱离开呢?总归还是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么?
不知道为什么,朱高炽总感觉这个沐昂的身份一定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婚礼,其实更措手不及的是张家。
接到圣旨的时候,张麟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才形容,张大的嘴几乎能塞得下一个鸭蛋,宣旨的太监叫了好几次接旨,他才回过神来,慌忙将圣旨接了过来,然后仔仔细细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待确定真的是皇上下旨让朱高炽跟自己的女儿张云舒在三日后成亲,才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云舒九岁就跟高炽订了亲,那小子却是迟迟不肯迎娶云舒过门儿,眼看着十年都过去了,他还真担心那小子会悔婚。虽说他们的亲事是先皇所订,那小子也不敢抗旨。但俗话说得好,一朝天一朝臣,先皇都不在了,那圣旨还顶不顶用就全凭人心了。
还好那小子有点良心,这次回来祭祖,还想着有这么个事儿没有了结,终于跟皇上提出要迎娶云舒,这下总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儿。
张麟赶紧吩咐人去后堂通知夫人小姐,兴奋得在大厅里来来回回搓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张脸就差没笑出朵花儿来,嘴上还不忘一直念叨:“这臭小子,算本将军没白疼他一场,哈哈哈哈……”
张夫人得到消息从后院赶过来,虽然她也高兴,但还是有些疑虑:“三天后成亲是不是太过仓促?燕王和王妃要从北平赶来应天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到的。”
张麟指了指圣旨,说道:“皇上的意思是三天之后,其中有何缘由我也不清楚,怕是见到高炽才能知知晓。前些天燕王才飞鸽传书让我留意三位殿下安危,这里面也的确是有些蹊跷。但无论如何,云舒跟高炽能早日成亲也算是了了我们一桩心事,你就别婆婆妈妈了,赶紧着人准备吧。”
于是,张府那位快要年满二十的小姐即将出嫁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顷刻间便传遍了整座应天城。
宫内的朱高炽看着自己暂时居住的景寿宫被朱允炆派人设成了新房,红烛,红纱,红喜字,满眼满目都是触目惊心的红,刺得自己连眼都不愿再睁开。
高煦从偏厅走过来,揽着大哥的肩膀,一个劲儿的跟他道喜:“大哥,你跟云舒姐总算是修成正果了,恭喜恭喜。”
朱高炽苦笑摇头没接话。
朱高燧心细,发现他的不对劲儿,赶紧上前问道:“大哥不开心?”
朱高煦不等他回答,便抢了话头:“小屁孩儿说什么呢,成亲是喜事,能有什么不开心的?”
朱高燧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儿:“你看大哥的表情,像是开心的样子吗?”
朱高煦走到朱高炽面前,认真看了看:“还真不像。大哥你怎么了?你不喜欢云舒姐啊?”
朱高炽摇头,严肃的将两人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次成亲是我跟皇上的一笔交易,他答应只要我成亲,就放你们先回北平。为了防止他出尔反尔,我成亲那日会让张麟安排人带你们出宫。记住,只要出去了,一刻也不要停留,直接快马加鞭回北平。”
朱高燧担心的蹙眉:“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朱高煦也忍不住发问:“我们走了你怎么办?皇上是要将你一个人困在京城?”
“等你们离开了,我会想办法回去的。”朱高炽转身走到窗前,看如血残阳染红整座御花园,叹了口气,喃喃加上一句,“告诉父王,让他别担心。”
“那怎么行?咱们三兄弟一起来的,自然是要一起回去。”
朱高煦此话一出,朱高燧也赶紧跟着点头。
“得了,没有你们两个家伙,大哥我一个人脱身容易得很。”见两人还要说话,朱高炽忙出声制止,“废话少说,我是大哥,听我的安排。”
婚礼在三日后如期举行,前来道贺的文武百官皇亲了戚挤满了原本就不大的景寿宫。
朱允炆并没有让自己出宫迎娶,而是派了迎亲的队伍直接将张家小姐的花轿迎进了皇宫,排场浩大,婚礼奢华,也算是给足了张家面子。
花轿到的时候,他被一群宾客簇拥着走到了花轿面前,万般无奈的踢了轿门,然后任凭他们将大红的花球塞到自己手里,另一头塞到新娘手中,带着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可自己却异常陌生的女人走进了早已设好的喜堂。
父母不在,朱允炆身为堂兄,又是天子,自然与马皇后端坐于主位之上。
朱高炽觉得讽刺,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情敌的策划和见证下跟一个女人成亲。他很想笑,可唇角僵硬,动了动,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跪下拜堂那一刻,朱高炽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叫了一声“父王”,捏紧了手中的花球,力道之重,像是要将它生生扯碎。
而此刻,远在北平,正与道衍商议大事的朱棣突然心中一窒,换了声“来人”。
门外的侍卫立刻跑进来。
朱棣走上前,急切的问道:“是不是殿下他们回来了?”
侍卫一脸茫然:“回王爷,没有啊。”
“是么?”朱棣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那本王刚才怎么像是听到炽儿在叫我呢?”
第五十四章、洞房之夜
“父王为何不跟皇爷爷说孩儿不想成亲?”
“……”
“可父王知道孩儿不愿意成亲。现在不说,日后就更没机会说了。”
“……”
“孩儿心中只有父王,谁的旨意也没用。”
“……”
孩儿不愿意成亲……孩儿心中只有父王,谁的旨意也没有用……
那些曾经执着的话语,那些曾经笃定的爱恋,一声声在朱高炽耳边回荡,以万马奔腾的气势,破空而来,将身边宾客的嘈杂喧闹摒弃于灵魂之外。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个声音,在持续自己刻骨铭心的誓言。
可终究还是不能坚持到底。
朱高炽苦笑一声,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闭上眼将那快要满溢的痛楚逼回心底,不愿再看那满眼刺目的喜庆。心中一遍遍叫着朱棣,一遍遍回想着自己曾经的坚持。
父王……父王……父王……
对不起,孩儿要成亲了;
对不起,孩儿要食言了;
对不起,孩儿还是输了。
对不起……
冰凉的烈酒一杯杯下肚,从舌尖儿碾过咽喉,如烈焰炙肤,烧灼身心的痛。
道喜之人接连不断,那贺声,那笑容,有几分真假?敬酒的人鱼贯而来,认识的,陌生的,他来者不拒。
从琉璃小杯,换成敞口斗碗,到最后竟是直接拎了酒坛仰头朝嘴里灌。
“殿下真是海量啊!来来来,下官再敬你一杯……”
“卢将军,别把殿下灌醉了,待会儿入不了洞房就麻烦了。”
“哈哈哈哈……”
宾客的欢笑声,喝彩声,献媚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朱高炽笑笑没有言语,拎起酒坛与上前敬酒的官员碰了碰,仰头又要往自己的嘴里送。
“大哥,别喝了,你醉了。”一直陪在左右的朱高燧拦下他的胳膊,皱起眉头。这哪是喝酒啊,简直就是在找死啊。
“我没醉。”朱高炽扭头对高燧露出一抹让他放心的笑容,拿下他的手,再次仰头喝酒。
可酒坛最终还是没能到他的嘴边,半路被站在身边的朱高煦抢了过去:“刘大人说得没错,我大哥待会儿还要洞房,本殿下陪各位大人喝。”
“高煦。”朱高炽叫他一声,伸手将那已经离手的酒坛又拿了回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勾了唇角笑道,“今天是大哥大喜的日子,你小子别扫兴。”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看着你就这么喝死自己?
朱高炽没等他说完,便仰头喝起酒来。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看一眼,同时皱起眉头,一脸担忧。但他们知道他的意思,他们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在告诉他们,待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仰起头的那一霎那,朱高炽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朱棣的脸。
是醉了吧,不然他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可是如果醉了,心中那痛怎么还如钝刀割据一般,生生的折磨着他?
不是说,醉了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么?
父王……此刻如果你在,你是会跟孩儿一样心痛,还是会为孩儿终于成家而高兴?
朱高炽再次闭上眼,酒液顺着大敞的坛口倒了自己一身一脸。眼角滑落一滴晶莹,与酒液一起流下,无声无息。如同自己心中凛冽的痛,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晓。
夜风微凉,红烛摇曳,婆娑树影从雕刻精美的窗棂外洒落进来,影影绰绰。
华丽新房,大红幔帐,层层叠叠的红纱,金丝银线的刺绣在烛光映衬下闪烁耀眼光芒。
如意称,合欢酒,一应象征美满幸福的瓜果点心整齐的摆放于圆桌之上。
静谧的空间里,除了喜烛偶尔跳动出些许火花发出的嗤嗤声响,再听不到一丝动静儿。
端坐在床边儿的人儿身体渐渐有些倾斜,却在片刻之后一个惊神赶紧又端正的坐直了身子。
门口传来悉索的声音,她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如意锁,等待着新郎推门进屋。可是等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仔细辨去,才发现刚才只是风吹动了门板。
张云舒的心再次沉下去,不由得有些失望。
饿了一天,坐了一天。沉重的凤冠,繁复的霞披,鲜红的盖头,每一样都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可良好的家教却让她不得不规规矩矩坐在这里,等待那个他记忆中的人前来揭开自己的盖头。
现在是几时了?应该已经过子时了吧。他怎么还不来?是宾客太热情,将他绊住了?还是喜酒太香醇,让他饮醉了?抑或,他根本就不愿娶她,所以迟迟不愿进这个洞房?
张云舒握着如意锁,手指一下下在上面抚摸,心里因为种种的不确定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九岁订亲,十年来一直未行嫁娶之礼,其中会发生的可能性她不是没想过。可是因为先皇赐婚,所以她的家人一直都坚信她会成为王妃,而他自己也认定,生命中,只有一个叫朱高炽的男人。
其实对于朱高炽的印象,她实在是有些模糊。儿时的记忆因为时间的流逝,都已经淡得不成样子,有的只是一个如同隔着一层白纱的轮廓,看不真切。
十年,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父亲说他文韬武略,玉树临风,想必定是人中之龙,气宇不凡。他会喜欢自己吗?还是早已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迟迟不肯娶她过门儿?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不请旨退婚,还要跟她成亲呢?
他愿意跟她成亲,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还记得她,记得他们儿时的戏言?
已经忘记是几岁的事了,他跟随燕王从北平回来参加先皇的寿宴,拉着她的小手说,云儿,等你长大了,哥哥就把你娶回家。
记忆真遥远……遥远到张云舒都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候朱高炽的模样,只记得他稚嫩的声音,温暖的笑容……
大概因为这一天的婚礼真的让她太累太困,打起精神的张云舒想着想着,眼皮又开始往下耷拉。
门却在此时被人吱嘎一声推开,她再次从瞌睡中惊醒,听到门外王公公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张云舒没听到回答的声音,但她听到了有些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想来应该是送朱高炽过来的太监侍卫们离开了。
门被关上,空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朱高炽看了看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卫军,无声叹息。
转过身,有些踉跄的走到桌前,拎了茶壶倒了杯水刚要喝,却在扭头之间看到坐在床边依然穿戴整齐,蒙着盖头的张云舒,心底有些不忍,放下茶杯走了过去。
张云舒听到脚步声朝自己而来,心里更加紧张,手中的如意锁差点儿被自己捏碎,屏住呼吸等待他掀开盖头。
因为喝了太多酒,朱高炽头疼得厉害,虽然还不至于烂醉如泥,但也是相当难受。
张云舒从盖头的下方看到他脚步有些不稳,知道他定了喝了不少酒,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倒是放下心来,这至少证明他是喝多了,而不是因为不愿娶她才迟迟没有进入洞房。
朱高炽本想掀开她的盖头让她吃点东西,因为想着她在这坐了一天应该也累了。可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突然收住,混沌的意识在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盖头不能揭,揭了不就表示自己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了么?
他心里明明没有她,将来也不可能将她装进去,这样白白牺牲了一个女孩的幸福,真的可以心安理得么?
朱高炽的手握了握,收回来,抬脚刚要转身,却又自嘲的苦笑起来。
朱高炽,你以为自己现在不揭这个盖头会很高尚么?你不想牺牲她的幸福为什么还要跟他成亲?你已经跟他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你不揭这盖头只能将她伤得更深。她是无辜的,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你于心何忍?
可是揭了这盖头,接下来又该如何面对?告诉她“对不起,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圆房”?告诉她“对不起,我只是在利用你”?还是告诉她“我不能爱你,以后如果有好的人家,你可以休了我?”
不管哪一句得到的结果都应该是一巴掌才对吧?而这些话,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朱高炽站在原地,再次陷入两难。
视线移向北方,心底深深叹息。父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抬起手,捏捏眉心。许是回来的时候吹了夜风,头部的疼痛愈加猛烈起来,身形晃动,朝后退了两步,差点儿跌倒。
张云舒等了半天没等到自己的盖头被揭下,反而从盖头下方看到他不稳的脚步,反射性的掀开盖头起身将他扶住。
“炽哥哥,你没事吧?”
朱高炽听到她的声音,努力站稳脚跟,扭头看到她时,竟像是松了口气:“谢谢,我没事,就是多喝了些酒。”
张云舒闻言放了心,扬起脸温婉笑笑:“那就好。”说完竟然规矩的放开他的手,走回床边,又要将盖头盖上。
朱高炽见状忙上前阻止:“你干嘛?”
张云舒愣了愣,当即红了脸:“我……我……这盖头应该是你来揭的……我……我刚才是情急,怕你跌倒,所以才……”
“没关系,你就当是我揭的好了。”朱高炽闻言吓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这盖头才下来了,他怎么能让她再盖回去?于是赶紧拿过她手里的盖头,指着圆桌上的点心佯装关切道,“坐了一天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张云舒眨眨眼睛,有点愣神儿,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那一桌子的点心,看了半晌才低下脸摇摇头,轻声道了声“云舒不饿。”
说是不饿,可她那咽口水的小动作却是被细心的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