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烟囱,每一个部件都清晰可爱,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的心,就像一个膨胀得马上要爆炸的泡泡一样,鼓鼓地膨胀着幸福!
那天晚上,我把这个水晶小房子放在自己书桌上,在日记本上临摹着它的形状。它在台灯的照耀下散发出七彩的色泽,安宁美好!
我这样临摹着的时候外婆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漂亮的小房子,脸上掠过一线惊讶的表情。
她说:“真漂亮!”
我冲她笑笑,没说话。
她还是盯着那个小房子,对我说:“你爸妈的电话,快去接。”
我看她一眼,而她仍然在看着那个水晶小房子,她弯着腰,微微地驼着背,凑近了看。
她的眼角有那么多的皱纹,暗示一些年华的消逝。
出房间的刹那,我不自觉地摸摸脸,有点怔怔地: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像外婆一样苍老吧?外婆也一定有过最美好的年华吧?是不是,如同我今天这样年轻而快乐?时间——原来是这样神奇而无法逆转的力量。
和爸妈的通话很快便结束了。
早已习惯。
我们的电话一向都不长。大段大段的沉默充塞着我们的交谈,甚至往往是妈妈的祝福与唠叨弥补着这些断裂般的交谈,使缝隙显得不那么巨大,使努力弥补的亲情看上去面目和蔼、温柔可亲。可是,却仍然掩盖不住一个事实:我们的心,一直、一直,那么疏远。
自小如此。
在我成长的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陪伴在我身边。家长会永远是外婆参加,周末也是外婆带我去公园。外婆力气小,不能扶我爬滑梯,我一个人摸爬滚打,摔过多少次早已记不清。对我而言,“亲情”这东西或许就是淡淡疏离,以及静悄悄不肯消散的怨。
有时候我甚至想:做一个孤儿又如何?如我这般,在父母习惯性的缺席中长大,不也一样活得很好?
我的心就这样渐渐冷而硬下去,对周遭的一切习惯了不信任。
可是,从这一天开始,因为一个水晶小房子的缘故,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我的一整颗心都拴在一个水晶小房子上,因为它的存在,我开始感觉不孤独!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常常对着这个水晶小房子傻笑。做作业的时候、看书的时候,一抬头,就不知不觉开始微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开始变得异常勤劳,至少开始每天亲手擦自己的桌子。我把小房子当宝贝护着,甚至不允许外婆再动我的书桌,惟恐她年老眼花把小房子碰到地上摔碎了。
你能理解我的小心眼吗?假如,你也从16岁的年纪走过,你会理解的。
因为那些蹦蹦跳跳的、16岁的小心情,如同色彩缤纷的玻璃糖纸,在每一段阳光下,绽放五颜六色的光芒。
16岁,我原不知道,可以如此美好。
4…1
和张怿的话渐渐变多。
虽然开头往往是不变的几个。
“书啊,我借的书啊,带了吗”、“我喜欢昨天那本”、“看过XX书没有”……
“英语作业借我看看”、“数学老师上课讲的什么啊”、“昨天那本好看吗”……
一群男生渐渐开始起哄。课间、自习、活动课。我们彼此经过对方身边打招呼的时候,男生们眯着眼睛笑,“噢噢”地发出起哄声。我习惯低头坐下,然而余光可以看见,左手边的男生扬扬手,作势威胁身边起哄的男生。男生们“轰”地一下笑了,女生也窃窃地笑。
我唯有沉默。
只有在放学路上,才可以悄悄放下一些隔膜与负担,因为走在我左手边的人,那么努力想要打破一些隔阂。
张怿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只右手在我面前晃动,似乎是在提醒我某个人的存在和自己的不孤单。
“昨天看了《报刊文摘》……”右手一挥,义愤填膺地说一点社会问题。
“上午那节课,老王说的那个笑话,你听见没有……”右手又一挥,手抬起来,可以看见粉红色的手掌。
“小心!走路不看车吗?”右手一挡,在我面前横一只胳膊,耳边有责备的声音。
“喂,慢点!”左边衣袖一紧,一只手已经攥住我的左手腕,一辆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
只能看见一只手。
一只右手,在我左边,牢牢抓住我的一些呼吸,几分思想,若干情绪。
我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看那张脸。
但我想,那一定是一张温和友善的面孔,因为传说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泄漏某些秘密。
比如说声音温和柔软的人,往往有不错的心情、从容的心境、淡定的情怀;声音坚硬短促的人,往往有焦虑的情绪、雷厉的作风、着急的性子。
如果声音有秘密,那么,我的声音里,会倾泻怎样的欣喜与哀愁?
“陶滢,你的声音嘛——”拖腔拉调,带一点点踌躇。
“我的声音怎么了?”我的问句里有些许忐忑。
“你的声音很好听!”很干脆的短句,甚至能听见嘴角笑容绽开的声音。
心底突然一软,险些要涨满丁香花一样甜腻的气息。然而又突然记起要理智,甜腻的气息,那么努力地才被压抑下去。
我抬头,斜一眼,恰好撞上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时光退出去,只余满树清新的香。
是最最美好的年华,最最美好的人与事。是最最美好的春天里,芙蓉树一行行延伸到远方,笔直地浸泡在夕阳光影里,投下一个个树影,风一吹,影子便也活了。
“可是——”又开始拖腔拉调了,我的心里居然为这个转折而有一点点惶恐。
“可是你的声音不自信。”
脚下一顿,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稍稍僵硬的背,连同表情、步伐。
然而,这明明是实话。
我当然不自信。
不美丽,不优秀,前途一片渺茫,“自信”是遥远处的水,解不了眼前绝望的渴。
他觉察到了,手还是那么轻轻地挥:“其实你写在书上的那些批注就很好啊!”
是自信的声音了吧?还有什么声音,能像眼前男生的声音一样自信?
可是,我自卑,我胆怯,自卑和胆怯的人,往往对于善意的指点,带有习惯性的抵触和敌视。或许,只是因为自尊像薯片一样薄而脆。
可惜这些,都是很久以后我才悟到的。
在当时,当日,我唯一做过的事,就是紧咬我的嘴唇,低头,不出声。
我恨他。
恨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松,一语中的,说中我的心事和掩藏那么久的秘密。
秘密,不该是属于一个人的吗?
秘密,仿佛紧紧缠绕在一株时光的花藤上,溯流而上,可以生长,却不可以公开。是一个人的树洞,把秘密喊进去,任其被泥土和年轮收藏。不可以放在阳光下曝晒,不可以告诉别人,宁愿腐烂。
可是,他居然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悄悄放在他面前的那些秘密,讲成最寻常的模样。
那些书上的批注,是信笔由疆,也是心事吐露。是我的爱与恨,甜蜜与忧伤。是我一个人翻阅时,悄悄的、美好的回忆与珍藏。我拿来,展开在他面前,是信任,也是期许——假使你能懂我,必会先懂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张怿,你读懂了吗?
我猜,你没有懂吧。
假使你懂,你便会知道,那些长长短短的批注,带着我一个人的心情,在那些描写历史、政治、人生、情感的段落旁边,静静停靠。那是何等隐秘的心事,那是何等隐秘的一个我,打开在你面前。
假使你懂,便会知晓。或许会惊讶,或许会赞同,而不是如此轻松地评判“好”与“不好”。
“都很好啊”,只这一句,我足够失望。
我恨恨地瞪他,他用无辜的眼神看我,大胆而磊落。
“我说的是实话。”他站在芙蓉树下,我能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然而我只给他一个背影。
在我要迈进家门之前,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陶滢,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我猛地站住,回头。夕阳下,那个挺拔的影子,在不远处,冲我微笑。
然后,他挥挥手,转身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晕里。
我目送那个背影变小,直到看不见。
我的心里突然涨满巨大的幸福!
那晚,我凝视书架上拿一排排藏书,轻轻抚摸那一行行书脊。灯光照耀下,我突然发现——虽然恨你的一针见血,虽然怨你的一语中的,然而,张怿,这些书,只有你我读过。也包括,书上那些细小批注。
那是你我的秘密,是你我的时间树洞。埋一个心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后落进泥土,直腐烂成只属于我们的淡淡尘埃。
时光寂静渺远。然而,那个微笑,安然动人。
4…2
可是,你有没有见过,快乐顷刻间断裂、幸福急坠着陨落,美丽如烟花——稍纵即逝。
仿佛,热气球带一腔热乎乎的愿望上升,然而只是一个小小的孔,便轰然落地。
一切消失的刹那,一声惊叫甚至来不及出口,然后你抬头,只能看见不变的阳光,冷漠地在天空里停留。
只有一泻千里的阳光,冷冷的,铺在小小教室里。
四周是课间通常的吵闹,而夏薇薇,她站在我旁边,大声说:“陶滢,你知道你帮张怿赢得了一架望远镜么?”
我听不太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瞥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可是夏薇薇还是不走,她还是站在那里,大声说:“你去问问张怿,你是不是帮他赢得了一架望远镜?”
我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候似乎全班都听见了她的这句话,喧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看着我们,而我很迷茫地看着夏薇薇。
我看见,春天灿烂的阳光从夏薇薇的身后照过来,照出侧逆光的效果。强烈的光线下,有那么一忽儿,我甚至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也是多年以后当我学习过一些影视知识的时候,我才知道,在一些著名的电影片段中,经常用光影来制造意味深长的效果:比如要描写一个人的邪恶,就常常把他置身于黑暗中,只余下阴冷的声音来传达思想;再比如要描写一个人亦正亦邪的时候,就利用侧面的光源把一个人脸上弄出半边明亮半边阴暗的效果,暗示其内心深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或许,当时的夏薇薇,就无意当中进入了这样的光影效果中。
我依然不明白夏薇薇的意思。
只是下意识地,我四下里张望,想要捕捉张怿的目光,可是他不在教室里。
我盯着夏薇薇,一字一顿:“请、你、说、清、楚、一、点。”
她笑了:“陶滢,你不漂亮,成绩又不好,你以为张怿真的要和你做朋友么?你以为他帮你说几次好话,和你讨论点书里的故事,就说明他喜欢你吗?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会考上名牌大学,你呢?你毕业后能干什么?就你这成绩,你能做公交车售票员?或者,你可以去环卫局做城市清洁工?你要知道,他是因为打了一个赌才对你好的,不信你可以问徐畅啊。是不是啊徐畅,是不是你对张怿说只要他敢追陶滢你就输给他一架望远镜的?你说啊……”
以后的话我再也没有听清,我只听懂了一点:那段美好的时光原来只是个骗局,我喜欢的男孩子,他只是想要一架望远镜。
只是一架望远镜!
那一刻,四下里寂静得如同冰山山顶,冷漠地固执地寂静地拒绝融化。
没有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耳朵轰鸣,只能听见:
“你以为张怿真的要和你做朋友吗?”
“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是因为打了一个赌才对你好的。”
……
绝望,在燃烧到尽头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倘使你没见过,我可以告诉你:是心脏爆裂般地疼,而后鼓鼓地胀,仿佛轻轻一碰,就流出殷红甚至酽紫色的汁液。四肢早已麻木了,只有目光,凌厉的、绝望的、隐含最后一点求救信息与不死心的目光,如飞快的箭,搭上弓,射出去,撞上不远处闪躲逃避沉默的目光,“咣当”,坠地。
绝望,燃烧到极至,就是一张一无所有、洁白无瑕的纸。
足够的脆弱,足够的干净,足够的遗忘。
我抬起头,看见张怿站在刚进教室门的位置上,站着,不说话,表情僵硬而呆板。
在目光相撞的刹那,一低头,他的目光避过去,我的目光落了空。心脏“噗”的一声,如同被戳一个洞,从膨胀到干瘪,好像鼠疫细菌入侵后,肌体快速地脱水。
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是说,张怿,他站在那里,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绝望到无可指望的时候,力量开始注入我已经空洞的身体:我的手在僵硬的紧张空气里,一点点从麻木到酸涩,一点点恢复知觉。没有眼泪,眼眶干涩而肿胀,视神经仿佛在“突突”地跳。
夏薇薇在注视着我,她的眉尖轻轻上挑,皮肤白皙清透,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神采。是压抑已久的胜利与终于渲泻的快感,变成细微的光影,在她的脸上跳跃。
我轻轻、轻轻坐下。
不眨眼,不说话,在四周寂静得令人寒冷的空气里,安静地坐。
然后我抬头,看向讲台边那个瘦而高的人影:深色校服,扣子系到第一颗,白衬衣的衣领挺括而洁净,校徽在左胸前一闪一闪地发光。
仍然像是一株秀气而挺拔的小白桦啊!
就是这株小白桦,他低着头,在我的、所有人的目光中,沉默。
过很久,他终于迈动步伐,僵硬的、紧绷的步子,移动到课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课本,翻到其中某一页,定住。不说话,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书页。目光停滞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闪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却读不懂。
曾经,我以为我可以读懂:他的热情、他的快乐、他的真挚,透明如同雨后的空气,叶子在一节节拔出来,肆意生长。
可如今,这一切原来不过是泡沫,是飞翔时五颜六色的姿态与破碎时毫无眷恋的坠落。
我的心脏传来一阵清晰的疼,我的手开始抖,我只能紧紧攥住一支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很镇定。我的木然让夏薇薇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可是前排的徐畅拽住了她。
那天,班里的空气浑浊而厚重,迟滞着,凝固成硫酸钡一样的乳白。
张怿,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学的时候,身后若有若无地浮现着这样那样的指指点点、好奇与议论,可我只能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五月的风温热而干燥,可是碰触在我的皮肤上,却是猛然间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后来过很久我才知道,最绝望的,不是对夏薇薇、张怿,而是对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关注的内容与对象,倘若没有张怿的参与,这个故事毫无可取之处——张怿,他毕竟是班里最优秀的男生,他居然这么傻,要拿班里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赌,而这个赌,还被他貌似热情的关怀弄得亦真亦幻。
可是,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畅的想象中,以我这样不入流的女生,追我是种当然的耻辱,骄傲如张怿,怎么可能答应,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没有人愿意探究原因,只为这个组合的不搭调与搞笑,宁愿失去一架望远镜,也愿意看到故事的发展。
原来,一切不过是场“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里的表演者,却居然傻到没有看见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