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呢,你在这等啊,还是进来等,我这快,两分钟就完事儿。”
“不吃饭啦?”
“不吃了,等中午那顿一起就补回来了。”
“有套路,像我当年,行了,速度着吧。”
安振家住在一个死胡同里,而且是最深入的一家,胡同宽大约一米半,长三十多米,出了胡同是条土道横亘在中间,土道过去又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再走出这条胡同就能瞧见光明大道了。
当安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已经到了早自习时间,老王应该已经发现班里少了我,而且我昨天被罚的字还没有写完,这回算是栽了。安振说,反正都晚了,慢点儿走,不慌,子曰,你慌个毛啊。我说,去年大爷的。
七点钟的太阳让我联想到很多温馨的字眼,我有些诗情画意了,思绪逐渐变得飘渺,可惜路过公共厕所,我无奈地想到了——屎。
如唐伯虎点秋香里的一段台词:吃完了拉,拉完了撒,人生就是吃拉撒。十五岁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吃的不是我种的,穿的不是我织的,如此还能活的潇洒自如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需要极度的厚颜无耻才有希望。我挥霍了本属于我的,大把大把地用时间的土壤把它们埋葬。那些埋在地下的注定只是枯骨,长不出庄稼来,我曾憧憬着它能长出化石级别的希望,并且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安振说,有一回,就黄XX来我家找我,也是一大早上的,我都睡得迷得乎的,那逼狗狗嗖嗖的到这当当敲两下门转身走了。等我去开开门,他人儿都过了土道了,那边儿那个胡同都快走到头了,我喊两嗓子他都没听见。
我说,嗯,够狠,等哪天我也来试试,敲两下我就跑。
十字路口的道边有几个卖菜的摊子,早市的大部队基本都撤了,地上零碎散落着一些菜叶。一名男子手里拿把油菜唾沫横飞地跟面前一位妇女比划着。打我从他身边过去一直到听不见他说话,男子始终没闲着。把我逗乐了。安振也在一旁笑,阴着嗓子说,大姐,你瞅这菜,都是早上刚摘的,五毛钱一把,水的灵儿的,多好,我这就是要收摊子了,要不早上这都卖七八毛钱,就剩这么些了,你要都拿着我再给你便宜点儿。
“安振,你妈卖鞋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套路啊?”
“差不多吧,就说这鞋多好多好,多少钱都是进价了,给你都不挣钱了,到最后都是再涨一块,你再填一块。”
“嗯,人间自有真情在,多挣一块是一块。”
“二商店的鞋都那玩意,一般进价没超过五十的,就专卖店的那些贵。我妈就有一回遇见个能讲价的,有一老娘们儿那是真能讲,那阵儿都秋天了快,我妈那还剩几双凉鞋寻思甩吧甩吧得了,那老娘们儿一顿讲价,最后磨叽的我妈七块钱就准备出手了。”
“七块钱?多少钱进的啊?”
“七块钱进的,就那黑色的塑料似的还是胶皮啥的那个。一共就七块钱进的,最后那老娘们儿讲完价,整一句,不要了,都老牛逼了她。”
我笑了。
我和安振溜达到学校后门,前门有人把守,没戏,抓住了就是一番盘问,然后再课间操的时候用广播喇叭点名批评。东边不亮西边亮,后门的门卫大爷头发都白了,上了岁数,平时没捉过贼拿过赃,形同虚设。我从围墙翻进学校的时候没有一点做贼心虚心惊肉跳的感觉,甚至有点儿理所应当似的。
隔着几棵树,我往门卫室里巴望一眼,老头正拿着半导体神情怡然。
我和安振走到停车场(停自行车场),安振侧坐在一辆大赛后车座子上,我蹲在一旁的垃圾箱上四下张望。操场上空无一人。只要没在翻墙的时候被人抓住基本没人理我们。偶尔有学生或老师从这路过瞅都不瞅我,都忙着自己的事儿去了,从里面出来之后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精神焕发,仿佛遭一大难而不死,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 最好的txt下载网
十六
离下早自习还有十多分钟,我手上的杂牌表再尽职尽责。我说,去玩儿玩儿单杠啊?安振说,好的。
安振屁股一抬双腿抻直滑到地上,身后的自行车悠然倒了下去,砸在旁边的同胞身上,后者应声而倒,砸向第三辆。如此起到了连锁反应,一整排好几十辆自行车义无反顾地一辆接一辆砸在下家身上同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瞅车子倒得如此执着,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默默地全神贯注看完全过程,直到最后一辆车子摔在地上。
门卫老伯闻讯而至,百米外大喝一声;“嗨!”
我确定这不是在打招呼,未加思索拔腿便跑,安振紧随其右。
“站住!”老伯喊了警匪电影里最常用的俩字。我也没敢与匪徒的思想背道而驰,压根儿就没有站住的意思,这么些年没听过哪个匪徒在事情败露之后不做丝毫抵抗就束手就擒的,就算走走形式也得支巴一下。况且现在正义的一方明显年老体衰,纵然志在千里也无能为力。我就这么跑了,在学校库房的拐角处消失在老伯的视线中,我又偷摸露出半拉脑袋看老伯有没有追来,情况如我所想,一片天下太平的样子。
下了早自习,操场上一片喧嚣。我和安振往班里走,在楼道里遇见于善龙,我问他老师早自习来没来,他说来了,我说这回操蛋了,他说那都不是事儿。
我进了班,坐到座位上把书包往书桌堂里一塞。
老王没在班,也许是回办公室了,班里向往常一样沸腾,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类的。前排几个特爱学习的同学凑在一起研究者*数字和ABCD,后几排的扎成一堆胡诌乱侃。自从初一下半年开始,班里的座位是按照考试名次排的。成绩好的坐前排,我毫无悬念地做了收尾工作。
一群人凑一起。孙仁伟拿着一本脑筋急转弯和两块泡泡糖,说,谁答上这题糖就给谁……中国的煤都是?王X说,黑的。孙仁伟问,铁都是?王X说,硬的!这都多少年的脑筋急转弯了,赶紧把糖交出来,不然死啦死啦地。
我摸到孙仁伟身边,猛然出手去抢他手里的糖,不料他早有准备,防我多时了,手在空中画个半圆,飞身蹦到椅子上俯视着我:“干什么干什么,哎,你要干什么。”
“我都忍你半年了,中国的老爷们儿是无敌的。”
与此同时冉航踩上桌子去抢糖,孙仁伟不与其纠缠,跳下椅子快速逃窜。没跑出几步就被堵住了。过道太窄,只允许两个人相互侧身而过,我迈几步,追了上去。我和王X、冉航、张宝强、李海涛一起联合着对抗。孙仁伟双拳难敌四手,叫嚷着做着各种瑜珈似的七扭八歪的动作。混乱之中,糖被冉航抢到一块,另一块不知掉到哪去了。我们蹲在地上找了找,李海涛在一把椅子腿旁边发现了它,捡起来,剥开糖皮,站起身高叫一声“这儿呢”,紧忙塞进嘴里。我瞅瞅李海涛,字正腔圆地蹦出两个字:八嘎!
其实我并不喜欢泡泡糖,只是跟他们闲着没事儿瞎闹。我比较钟情于牛奶糖,这爱好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小时候父亲怕我吃多了糖得蛀牙,就说糖吃多了就把牙粘下来了,到时候什么都吃不了了,只能喝水。我被吓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望糖兴叹,在明白事理之后不禁感叹父亲讲话不科学。
上课了,我还没见着老王,因此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挥之不去。这感觉就像长时间便秘一样难受,在死刑场上的人无不盼望着枪声响起的那一刻结束恐惧,我也盼望着那一刻的畅快淋漓,可她迟迟不来。
第一节是语文课。上学期教我们语文的那个小老太太由于精神负担过重弃我们而去,她的课我从不捣乱,尽量安分守己不扰乱他人,所以她的离去我问心无愧,虽然上别的课时我高涨的情绪表现在多方面,但依旧处之坦然。我觉得这是思想升华的前兆。如今教我们语文课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兼职体育老师,叫王寄托。王老师讲课幽默很有亲和力,球技也不错,奔跑中虎虎生风,两条强健有力的腿移形换位,控球过人在学校难有敌手,是很多男生的楷模。
这节课老师讲的是高尔基的《海燕》。王老师先是叫一位女同学朗读全文,同学读得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儿青少年热血澎湃的劲头,对此王老师表示要以身作则,近乎于吼叫着读完了全文。一个男人苍劲有力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六十多平米的教室里。老师说,同学们读课文一定要满怀激情,就像我刚才那样儿,尤其是这句,咆哮吧!咆哮吧!声音要嘹亮。
在这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副食品涨价的早晨,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咆哮着,我发现朗读课文竟然也能成为体力活儿,这让我想起了范伟,喊缺氧了。此刻用铿锵有力气势如虹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如果奥运会的时候每个运动员的赛前准备是人手一份《海燕》兴许能爆发出人体的运动极限。 。 想看书来
十七
我看到某同学的嘴能联想到火山、大炮、水壶、喷气式飞机、牙疼。
下课后,我和几个同学在操场上回味着上课时那句“咆哮吧”。
冉航说:“首先,在咆哮之前你得确定下盘一定要稳,然后吸气,吸满,使劲吸,玩儿命的吸,扎个马步。”言语间冉航双拳摆在腰间半蹲下说:“这是避免咆哮的时候后坐力太强,瞅瞅前方没有任何生物然后就咆哮,咆哮吧!”
从我的位置直视过去,我看到了晶莹剔透的唾沫星子从冉航的嘴里出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炫光划出一道完美弧线,最终落在张宝强脸上。瞬息之间,有幸目睹这一刻的还有安振。
我说:“我看见吐沫星子了。”
安振的眼睛眯成柳叶形,手在空中挥舞着,瞅着张宝强笑:“刚才那一咆,哎呀……那么大一块吐沫星子就飞你脸上了……哈哈哈……”
张宝强抹抹脸。冉航抹抹嘴嘿嘿地笑。张宝强说,让我喷一下还回来。冉航跑了,张宝强在后面追,他俩跑过足球场,篮球场,从后院到前院一路留下了张宝强的气息,点滴,引得学生注目。我发觉张宝强变得很执着。
“别喷了,哥,我服了还不行么。”冉航奔跑着求饶。
“我咆我咆……我啐……咆咆咆咆……”张宝强离着三四米穷追不舍。
冉航终于反戈一击,两人猛烈地交火。我们旁边看热闹的受到影响也跟着喷了起来,逮着谁喷谁,场面开始变得混乱,交战了数回合,最终在上课铃声中结束战斗。一群人湿嗒嗒地向教学楼冲刺。
在教室门口站着老王,我与老王短暂对视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我从老王的眼中读出了正义。我的工作就是让正义拥有表现自己的机会,不至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如今这个和平年代就需要我这种人出来充当反面教材,以配合我佛大无畏精神。
老王稍一抬下巴冲我们说,你们几个回去。话语间老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正想是不是也跟着大部队走,老王再度开口:王宇你啥前儿来的。
我低头看着地板砖上的花纹说,刚下早自习就来了,早上在家睡过头了。
“你这一天可真有个老猪腰子,我早自习前儿就在这了,咋没看见你呢?”
“可能你刚走我就来了”我低声回答,此话一出我便不再言语,觉得此时多说无益,静等着老王下审判书就行了。
老王是个高手,批评教育了几句见我双目无神精神涣散也就懒得跟我浪费口舌,给我布置了二十页的生字就算大功告成放我回到座位了。老王没忘了提醒我昨天还有二十篇生字没有交,让我写完了一起交上来,我紧忙应承着,点点头轻声说知道了。
十八
下课后我拿着稿纸四处央求、恳求、祈求着,没人帮忙。平时与我一起为伍的都是课堂上的消极分子,没一个对文知识化有感情的,我不禁痛斥了他们的不仁不义,庸俗,低级趣味,没有上进心等等,并且一再强调谁帮我写生字,晚上我请打游戏机。我的最后一句话起到了实质上的作用,发出去十多张。冉航接过两张稿纸,说,啥请不请的,不请打币就不帮忙啦?见义勇为助人为乐那都给谁说的。
“我小心眼儿,您受累了,怪我怪我都怪我。”
冉航在桌后弯腰欲坐,我猛然将椅子横抽出去,冉航坐在了地上。周围几个女生嘻嘻笑着。
这真是地狱般的一日,我为自己公然挑衅中学生行为规范付出了惨痛代价,写字写到手抽筋。
当我在极度抑郁当中时总会遇到各式各样更沉重的打击,似乎早有预谋一样当头给我一闷棍。有时恰到好处把握敲醒,有时适得其反打得我更为迷茫了。就在晚上放学之后我与父亲发生了并不美丽的邂逅,在游戏厅门口。我在一个及其不合时宜的时候推开了游戏厅的门打算回家,当我一手推开门一只脚迈出来,发现了正在横穿人行道的父亲,刚巧他也正在向我这边看。我认为今天受的打击已经够大了,偏偏旱过之后又被淹。
父亲的半生可谓历尽艰险雨雪风霜,遇到了很多注定让他痛苦又无法避免的人。最初是遇到了爷爷,然后遇见了母亲,残喘之际又遇见了我,一波恰好三折。
父亲小的时候如果同别的孩子打架,只要打起来对父亲来说就是个悲剧。遇见强敌会被揍一顿,遇到弱手,先把对方撂倒,回家后又被爷爷撂倒。邻居家每个孩子都明白的一个真理就是同我父亲打架绝对不会吃亏,打赢了最好,打输了就去爷爷那去告状,保准最低半小时搓衣板。
告别了爷爷的搓衣板之后,父亲又摊上了母亲的搓衣板。我妈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也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不在于她做了什么坏事犯下滔天大罪,而是她压根儿就啥也没干,洗衣做饭挣钱养家的事都是父亲一个的担当。母亲唯一做的并且始终坚下来的就是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一直奋斗到离婚,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和值钱的东西。
法院把我判给了母亲,那一年我六岁。母亲把我从老家伊春带到了山东榕城。她嫁给了一个生产厂的工人,兼职农民,那男人家里有几亩地,我除了上学,开始出现在田地里。
一年的时间,父亲在这一年当中发了财,做了一家汽配公司的业务经理。父亲先后三次到山东接我,由于生活环境因素加上我从小体弱多病,这一年的时间我患上乙肝,父亲在第三次来看我的时候带我去做了体检,医生说如果再晚半年我就没戏了。
我离开母亲,到长春住院治疗,此后再没见到她。我这个包袱就此扔到了父亲肩上,延续至今。
父亲很少对我进行肉体上的摧残,记忆中我总共被他不友好接触过两次,但也都无大碍。一次是因为考试不及格挨了一巴掌,另一次忘记了是什么原因,我中了一个高速飞行的电视遥控器。比起父亲在爷爷那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我是幸福的。父亲十分了解被自己老爸残害是什么感受,所以他一向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从游戏厅到家这一路父亲什么也没说,我怵惕地跟在他身后。
回到家,我站在沙发边等父亲开口,在厨房做饭的奶奶往客厅看了看,见苗头不对,放下炒勺紧忙过来问父亲是不是我惹祸了。父亲说,妈,没事儿,你去做饭吧,我跟他说点事儿。奶奶是个目不识丁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干巴巴的瘦老太太,总是护着我。奶奶见场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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