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乘风笑道:“哦?那就拿来看看吧。”
萧嫣然忽然道:“对你们来说,他不仅仅是萧家的姑爷,更是徽帮帮主。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叫他‘姑爷’。”
常理站起身,恭声道:“是。谨尊小姐吩咐。”
萧嫣然道:“常老又错了。不是小姐,是夫人。”
常理道:“是。夫人。”
岳乘风忙道:“这又何必呢,怎么称呼不都是一样嘛……”
萧嫣然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道:“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只是……
岳乘风默然。
他的舌根处,又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
萧嫣然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自冷平湖面上移过,定在常理脸上,低声道:“常老、冷大哥,你们一直是先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对先父,对徽帮一直是忠心耿耿。但先父已去世一年半了,现在,他是徽帮帮主。这是先父的决定。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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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3)
常理、冷平湖齐声道:“明白。”
笑容又回到了萧嫣然的脸上。她飞快地瞟了岳乘风一眼,笑吟吟地道:“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寿礼,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吧。”
常理的礼物一拿出来,岳乘风果然高兴地咧开了嘴。
那是两部棋谱。一部《玄玄棋经》,一部《忘忧清乐集》。
常理道:“说实话,直到刚才,我心里还有点拿不准呢。”
岳乘风喜孜孜地打开书函,取出一册,头也不抬地道:“为什么?”
常理道:“我记得姑……帮主手中已有一部《忘忧清乐集》了。”
岳乘风捧着书卷,左右端详着,笑眯眯地道:“我那一部是本朝的翻刻本,常老这部可是真正的宋刻版。你看看这纸张、这雕工,好,好,嘿嘿,常老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搞到手的吧?”
常理慢吞吞地道:“费多少心思都无所谓,只要帮主高兴就好。”
“帮主”这两个字从常理口中说出来,显然很是别扭,而岳乘风听起来更别扭。
岳乘风将手里的棋谱放回书函中,笑道:“谢谢常老。”
常理仍是慢吞吞地道:“帮主太客气了。”
岳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不用猜,以常理推之,冷兄准备的寿礼肯定不差。”
冷平湖飞快地瞟了常理一眼,忍住笑,道:“属下的礼物,是一条消息。”
岳乘风精神不觉为之一振,道:“快讲。”
冷平湖道:“属下已经通知严三省和桑木根,尽快将福州的海盐和我们囤积在扬州的吴盐运到杭州来。”
岳乘风怔了怔,道:“问题是,杭州这边……”
冷平湖含笑道:“府衙里的胡师爷已经拍了胸脯,保证我们能拿到足够的盐引。”
岳乘风道:“这么说,从现在起,天目派在杭州一带已不可能卖出一粒盐了?”
冷平湖笑道:“是。准确的说,在浙江境内,除了台州府和温州府,其他地方至少在一年内绝对见不到一粒由天目派经手的盐。”
岳乘风笑道:“好!太好了!”
他顿了顿,忽然一皱眉,盯着冷平湖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冷平湖含笑道:“今天一大早,胡师爷就到望湖楼喝茶来了,走的时候,他的腰包里多了十五张一千两的银票。”
岳乘风道:“下午怎么不告诉我?”
冷平湖道:“属下记得姑……帮主说过,除非是坏消息,否则,早点晚点都没关系。再说,属下实在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寿礼了。”
岳乘风点头道:“的确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说句不怕常老见怪的话,它比常老这部宋刻本的《忘忧清乐集》更能让我‘忘忧清乐’。”
常理淡淡地道:“我当然不见怪。如果帮主更看重那部棋谱,我想,老帮主绝不会将徽帮交给你。”
岳乘风的嘴唇动了动,飞快地看了萧嫣然一眼,终于还是将已冲到舌尖的一句话压回了肚子里。
萧帜忽然大声叹了口气,摇头道:“坏了。”
岳乘风道:“什么坏了?”
萧帜一脸无奈地道:“看来看去,大概只有我要让姐夫失望了。”
岳乘风微笑道:“不会吧?”
萧帜又叹了口气,道:“比起他们的礼物来,我的简直拿不出手。唉!不提也罢!”
岳乘风悠悠地道:“是拿不出手,还是想故意卖个关子?”
萧帜一笑,道:“还是姐夫厉害。嘿嘿,不过,也真有点拿不出手。”
萧嫣然道:“到底是什么?”
萧帜道:“不过是一个码头而已。”
岳乘风笑道:“的确轻了点。不过,北关外七个码头我们已占其四,总算是个不小的战果。宗万流再沉得住气,只怕也会有所动作了。”
萧帜道:“姐夫放心,我会小心应付的。”
他顿了顿,转口道:“姐,你那份寿礼呢?”
第四章 往事(4)
萧嫣然笑吟吟的目光盈盈一转,看着岳乘风,微笑道:“你看了肯定会喜欢,可你肯定想不到是什么。”
*** *** ***
岳乘风的确没想到。
锦盒一打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而全身的血却又像是全都冲向了脑门。
锦盒里,是一只小鹿。
白玉雕就的小鹿。
岳乘风伸出手,慢慢将小鹿取出,低声道:“你还是买回来了。”
萧嫣然微微皱了皱鼻子,微笑道:“你以为我昨天转回去干什么?”
岳乘风避开她的目光,将小鹿举到眼前,像是在仔细欣赏。
烛光下,洁白的小鹿栩栩如生。
一层柔润的微光在她身上流淌,就像是……
──正如那天夜里,笼罩着八百里洞庭的清丽的月华。
岳乘风的心猛地紧缩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控制着,但一丝战栗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遍了全身。
他的手仍很稳定,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了。
萧嫣然道:“喜欢吗?”
岳乘风点点头。
他不敢开口。
他知道,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听出他的嗓音里明显的颤抖。
萧嫣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昨天我就看出来了,要不然,我才不会又转回去呢。那里多挤呀,你也知道……”
她终于发现岳乘风面上的笑容已变得发僵。不禁有些奇怪地道:“你怎么啦?”
岳乘风勉强咧了咧嘴,哑声道:“没什么。一会儿就好。”
萧嫣然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到底怎么了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岳乘风低声道:“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可刚才,突然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昨天我在二绝茶庄外遇上的那个人,我今天不可能在这里……”
萧嫣然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晕红飞快地消退:“不在这里?那你会在哪里?”
常理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姑爷……”
岳乘风不理他,自顾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九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果没有……”
萧嫣然的脸已变得煞白。
她猛地举起双手,捂向耳边,尖声道:“不要提那个字!今天是你的生辰,不许……”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
就在她 一举手间,她的衣袖带动了茶几上的小鹿。
白玉小鹿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萧嫣然怔住。
她本已煞白的脸变得更白,如一张新糊的窗纸,连颤抖的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
一瞬间,她的目光又呆滞起来,整个人似乎又成了一尊豪无生气的泥塑。
岳乘风痉挛似地哆嗦了一下,正欲俯身去捡地上的碎块,人影一闪,常理已抢先一步。
常理淡淡地道:“雕工的确不错,只是玉质稍稍差了一些,太脆了。”
他将裂成两半的小鹿凑在一起,对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又道:“还可以再合起来。只要手工好,肯定看不出来。”
岳乘风勉强一笑,道:“不必了。就这样摆着,岂非别具风格?”
常理将小鹿摆放在茶几上,歪着头,左看右看,半晌方道:“果然别具风格。姑爷的眼光总是有独到之处。小姐,你看呢?”
萧嫣然不理他,木然道:“是他救了你?昨天那个人?”
岳乘风道:“是。”
萧嫣然道:“他是什么人?”
岳乘风苦笑道:“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九年前,在军中惟一的朋友。”
萧嫣然慢慢眨了眨眼睛,道:“看他的样子,似乎过得很潦倒。”
她的脸虽说仍苍白如窗纸,但她的神情已不再呆滞。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萧嫣然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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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5)
岳乘风看着她,道:“算了吧,今天就不说了。”
萧嫣然道:“我要知道。”
岳乘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九年前的现在,我还是湖广都指挥使李震部下一个小小的把总。那一年,荆襄一带,也就是现在的陨阳府的流民聚众暴乱,不过一两个月,就聚起了十余万人。当时的右都御使项忠奉旨会同李震率部进剿……这些事,你们早已知道的,对吧?”
常理道:“是。姑爷加入徽帮前,我们就知道了。”
冷平湖道:“属下记得,那时帮主在军中还有一个名头,叫‘铁枪无敌’。”
岳乘风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就是在那次出征前,我认识了司马固。他也是一个把总。他这个人为人豪爽洒脱,出手阔绰,很爱交朋友。打起仗来凶得要命。和我一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笑意,接道:“喝起酒来嘛……”
萧帜插话道:“肯定也是凶得要命,和姐夫一样。”
岳乘风点头道:“不错。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军中,他是我惟一的朋友。”
常理道:“我记得那次进剿中官军和叛匪很有几次恶战。姑爷既然博得‘铁枪无敌’的名头,当然是战功卓著了?”
岳乘风苦笑道:“老实说,在那次进剿中,我完全当得起‘战功卓著’这四个字,司马固也当得起。只可惜,直到八月初我们收兵返回湖广时,我还是个把总,他也是。而好多在战场上连人影也见不到的人,却都升了官职,受到了重赏。”
常理淡淡地道:“在军队里决定一个人升职与否的因素很多,而军功是这些因素中最不重要的一种。”
岳乘风深深一叹,道:“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也没人教我……大军经过岳阳时,正是中秋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就像今天……我,我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大营,走到洞庭湖边,借了一艘小船,划进了湖中……”
萧嫣然道:“后来呢?”不知不觉中,她已握住了他的手。
她幽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平、一丝怜惜。
岳乘风不觉有些内疚。自从认识萧嫣然后,他从未在她面前撒过谎。除了今天。除了这件事。
他躲开她的目光,接着道:“事后想起来,我总觉得这事有点可笑。官军根本不把我的战功当回事,叛匪却一刻也没忘记过我。他们竟然一直尾随着大军,那天晚上,在湖中布下了埋伏。”
萧嫣然手心的冷汗浸湿了他的手指。
岳乘风轻轻捏了捏她冰冷汗湿的手,道:“我发现自己被四艘战船包围了,便夺路而逃,拼命往湖边划,没想到叛匪们早有准备。他们在水中也有伏兵,拉起一道渔网,燃成一道火墙,切断了我的退路。”
萧帜急道:“你可以从水里逃走啊……”
岳乘风苦笑道:“当时……也想……我当时也想过,但是……”
萧帜道:“但是什么?”
岳乘风道:“我不会水。”
岳乘风道:“我只能拼死一搏,就在一艘战船撞上我的船时,我跳上了那艘大船,杀散了船上的叛匪,但我也身中数箭。叛匪接着又用火攻,整条船钉满了火箭,我却连冲出船舱、跳进水里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老实说,当时,我真的绝望了。”
常理道:“不用说,司马固就在这时出现了。”
岳乘风道:“不错。他杀退了叛匪,冲进大火中,将我救了出来……刚跳进湖水中,我就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客栈里,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了。”
常理道:“司马固呢?”
岳乘风摇头道:“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萧嫣然道:“你没找过他?”
岳乘风道:“当然找过。一直到前年,我还在想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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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6)
他沉沉叹了口气,方低声道:“他救了我,我却连说一个‘谢’字的机会都没有。”
萧嫣然道:“昨天呢?昨天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岳乘风苦笑道:“他说还有事急着去办。”
常理道:“姑爷真想找到他,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他应该住在附近。”
岳乘风道:“难说。现在正值香市,天南海北的香客都挤到杭州来了,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常理道:“他不是香客。”
岳乘风讶然道:“常老能肯定?”
常理道:“不知姑爷注意过没有,不管哪里来的香客,都会挂一个大香袋,他没有。逛香市的香客手中几乎全都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他却是空着两只手。”
岳乘风微微皱了皱眉头,两眼一亮,道:“不错,他的确应该住在这一带。”
他不得不承认常理的话很有道理。
岳乘风猛地站起身,沉声道:“请常老多费心,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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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故 人(1)
岳乘风停下,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
他不禁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坚持一个人出来。
这一带的房屋实在太拥挤,小巷也实在太多,简直就是个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迷宫。
在长长短短、九曲八弯的小巷里绕了约摸两三炷香时分,他早已有点晕头转向了。
更令他转向的,是那种奇特的恶臭。
离艮山门尚有一箭之地时,他就开始陷入这种恶臭的包围。而自拐进第一条小巷始,这种奇特的恶臭便愈来愈浓烈。
小巷中,遍地污泥。黑得发青、发蓝的污泥间,是一汪汪深褐色的、飘浮着浅黄色泡沫的污水。
这就是那种奇特恶臭的发源地。而污水的源头,正是拥塞在一起,构成艮山门一带这个大迷宫的大大小小百余家丝绸作坊。
岳乘风踮着脚尖,屏住呼吸,拐了进去。可无论他如何小心,他的靴子上还是糊满了臭烘烘的、油黑发亮的污泥,长袍的下摆上,也星星点点沾了好多污渍泥点。
他只不过在这里转了两三炷香时分就觉得头晕眼花,难以忍受了。那些作坊里做工的人又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呢?
岳乘风不禁顿生感慨。
──司马固真的住在这里?
他怀疑,却不能不信。因为这条消息出自常理之口。
据岳乘风所知,从未有人曾怀疑过出自常理之口的任何一条消息。更何况,他很清楚为了查出司马固这个人及其住处,常理整整花了四天时间,动用了杭州城内外所有能动用的徽帮的眼线。
小巷的尽头,是一条稍微干净些的石子铺就的小路。路的对面,是一长串紧挨在一起的土墙围起的小院。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