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个维护人道和上帝的年轻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注视着面前的惨状。他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身边的赫利,语重心长地说:“朋友,你怎么敢、怎么能干这种买卖呢?你看看眼前这些可怜的人吧。我就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团聚了,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可同样的铃声,对我而言意味着归家之路,对他们而言却意味着永远分离。你犯下这样大的罪孽,上帝会惩罚你的。”
赫利听了他的话,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了。
“听我说,”那位正直的黑奴主碰了碰赫利的胳膊肘,说道,“牧师和牧师也不一样,对吗?这位牧师似乎不同意‘迦南应当受到诅咒’这种说法,对吧?”
赫利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哼了一声。
黑奴主约翰大声说道:“这还算不上最坏的。有那么一天,你会受到上帝的审判,谁也逃不了这关,上帝也不同意‘迦南应当受到诅咒’这种说法。”
赫利满怀忧虑地走到船的另一头去了。
赫利心里盘算着:“如果再做一两笔买卖,赚上一大笔钱,我今年就洗手不干了,做这种买卖真有点玄。”他心里这么想着,于是掏出钱包算起帐来。因为许多人都发现数钞票是治疗良心不安的一剂良药。
轮船离开码头继续往前航行,船上又恢复了以前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男人们有的聊天,有的无所事事,有的看书,有的抽烟;女人们在做着针线活;孩子们在嬉闹着。
有一天,“美丽河”号在肯塔基州的一个小镇停泊了一段时问。赫利为了一件买卖上的事情上了岸。
虽然汤姆带着铁镣,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些轻微活动。他慢慢走到船舷边,懒懒地倚在栏杆上,朝岸边呆呆地看着。只一会儿功夫,他看见赫利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还带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那个女人的穿着非常得体,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小箱子的黑种男人。那个女人高高兴兴地朝轮船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和那个提箱子的人说话,接着他们走过跳板,来到轮船上。这时,响起轮船启航的铃声,接着汽笛发出呜呜的两声,机器轰隆隆地发动了,轮船继续顺河航行。
那个妇女来到底舱,一路穿过放满货箱和棉花包的走道。等到她坐下之后,嘴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哄着她的孩子。
赫利在船上来回转悠了一两圈。他走到那个妇女的身边坐下,用很低的声音和她说了些什么话。
汤姆注意到女人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她情绪激愤地说道:“我不相信——我才不会相信呢!”汤姆还听她喊道,“你不会在骗我吧。”
“你不相信就看看这个好了。”赫利掏出一张纸,“这是你的卖身契据,你的主人已经签过字了。我可是花大价钱将你买下来的,你还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老爷会欺骗我,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回事!”女人说着,而且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了。
“你不相信就问问别人吧,只要他会认字就行!”赫利对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说道:“请帮忙念念这张字据,可以吗?我告诉这个女人这张字据上写了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相信。”
“哦,这不是张卖身契据吗?上面有约翰·弗斯迪克的签名。他把一位叫露希的女人和她孩子一齐卖给了你,这上面不是写得一清二楚吗?”那个人讲道。
女人立刻愤怒地大闹起来,引来一大群围观者。赫利用简短的话向围观者解释着原因。
“他亲口跟我说把我租到路易斯维尔去干活,到我丈夫干活的那家旅店当厨娘,我不相信他会欺骗我。”女人讲道。
“可是,他的确是把你卖了,这是真的,可怜的人,”一个和善可亲的先生看过字据后对女人说道,“他真的把你给卖了,没骗你。”
“那我该怎么办?”女人说着,突然变得很平静。她在箱子上坐了下来,紧紧地搂着她的孩子,转过身去,发呆地望着流动的河水。
赫利说:“她终于想通了。她倒真有血性。”
轮船继续向前航行,女人的表情非常平静。一阵微风轻柔地吹过,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好像一位充满善心的天使,却不管女人的眉毛是黑色还是金色。那个女人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荡起一层层金色的微澜,她听到周围到处是愉快的交谈声,可她的内心却沉重得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她的孩子靠着她站起身来,用两只小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脸庞。孩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好像要让妈妈提起精神来。女人突然紧紧地搂住孩子,眼泪顺着孩子那张惊讶而纯真的脸不停地往下流,慢慢地,女人变得平静了。她又像刚才那样给孩子喂起奶来。
这个孩子约有十个多月了,但和别的同龄孩子比起来,他长得异常的壮实。他的手脚健壮有力,不停的乱动,搞得他的妈妈手忙脚乱。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一个人在孩子眼前停住了脚步,手放在衣兜里说,“孩子多大了?”
“十个月零十五天。”女人回答说。
这个人吹着口哨去逗弄那个孩子,又递给他半块糖,孩子伸出手去抓糖,然后放进嘴里。要知道,孩子对好吃的食物可是来者不拒。
“小精灵鬼!”那人说,“你倒是挺明白的!”说完话,他吹着口哨走到船的另一端,看见赫利坐在一大堆箱子上,正吸着烟。
陌生人掏出火柴和香烟,点燃了一支,说道:“嗨,兄弟,你买来的那个女黑奴长得真不赖。”
“是吗,我看还凑合吧。”赫利从嘴里吐出一口烟。
“你打算把她带到南方去?”那人又问。
赫利点了点头,接着又抽起烟来。
“让她去种地?”那人接着问道。
“是的,”赫利说,“我和一家庄园订下一笔买卖,我想把她也算在里面。别人告诉我她是个不错的厨子。所以,他们可以让她做饭或者让她摘棉花,她的那双手最适合干这些,我已经仔细认真地验过货了。她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说完,他又接着抽起烟来。
“可是那个庄园主不会要这个孩子的。”那人说。
“等有合适的机会,我就把孩子给卖了。”赫利又点燃了一支烟。
“价钱应该会便宜点吧。”陌生人说着,爬到堆在一起的木箱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那可不一定,这孩子长得真不错——有鼻子有眼,结结实实,身上的肉结实得不得了。”赫利说道。
“的确如此,可要养大他,那可是件麻烦事儿。”
“瞎说,黑孩子比什么都容易养!养他们和养小狗差不多。估计要不了一个月,这孩子就会到处乱跑了。”
“我能介绍一个养孩子的好去处,而且那地方也有此打算。我家厨子的孩子上星期死了——那孩子在她出去晾衣服的时候掉进洗衣桶里淹死了,我看你可以让那个厨子来领养这个孩子。”
赫利和陌生人又都默不作声地吸了会儿烟,他们似乎谁都不愿意先提出那个令人费神的价钱问题。最后,陌生人开口说:“这个孩子最多十块钱吧。反正迟早你也是要把他卖掉的。”
赫利摇了摇头,装腔作势地吐了口口水。“那可不行。”然后又接着抽起烟来。
“好吧,那你说什么价?”
“嗯,我完全可以自己先养着这个孩子或者让别人先替我养着。他长得这么结实,这么逗人喜欢,我想半年之后他就能卖个好价钱。只需一两年时间,只要我碰到好的买主,两百块钱卖掉他是绝对没有问题。至于说现在卖掉他的价钱,我看至少得五十块钱。少一分钱都不行。”
“兄弟,你也太贪心了吧。”
“我可是实事求是!”赫利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三十块钱,一分钱也不能多。”
“我看不如这样吧,”赫利说着,嘴里又吐出一口唾沫,表明他的决意已定。“我让你一步,四十五块钱成交,一分钱也不能少了。”
“行,我同意。”陌生人想了一会儿说道。
“我们成交!你在哪儿上岸?”
“路易斯维尔。”
“路易斯维尔,太好了。估计天刚黑那会儿,船就能到达那儿了。那会儿孩子应该已经睡着了,太好了,这样你就可以悄悄地把他抱走,免得他又哭又闹的,这可真是妙极了。我喜欢做什么事都神不知鬼不觉,讨厌把事情搞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给了赫利之后,这个奴隶贩子又抽起了烟。
当轮船停靠路易斯维尔码头时,宁静的夜空明亮无比。这时候,那个孩子正睡得香甜。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那儿一动没动,这时听到有人喊路易斯维尔,她急忙将斗篷放在成堆箱子中间的一个凹陷处,然后将孩子放进这个临时搭建的“摇篮”里。随后,她跑到船边,盼望着能在码头上的旅馆佣人们中找到她的丈夫。她挤到栏杆跟前,探出身子到处张望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岸上那攒动的人群。这会功夫,已经有好多人挤在她和孩子中问。
“该你动手了,”赫利说着,伸手将熟睡的孩子抱起来,递给了那个陌生人。“千万别把他弄醒,如果把他弄哭了,那个女人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那陌生人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很快便消失在上岸的人群里,无影无踪。
轮船又一次发动起来,烟囱里喷着烟,缓缓地离开了路易斯维尔码头,向前方驶去。那个女人转过身子回到先前的地方。赫利坐在那儿,孩子却不翼而飞。
“我的孩子呢?”她嚷着,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疑惑。
“露希,你的孩子不在这儿了。我跟你明白说吧,我知道你没办法把孩子带到南方去,所以我给你的孩子找了个买主。买他的可是个好人家,孩子给他们养大比你自己养强多了。”赫利回答。
黑奴贩子赫利的宗教信仰和个人修养已经达到一个完美的境界。这个境界最近曾经被北方的某些传教士和政客们极力推崇过,他的修养使他完全克服了人道主义的弱点和偏见。只要引导合适,勤奋刻苦,你我也完全可以达到他的那种境界。面对女人那极端痛苦和绝望的目光,如果没有他那么老练,肯定会受不了的。可这个黑奴贩子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女人的这种神情他已见过无数次。你我对这类事情有可能也会无动于衷。最近,有些人为了美利坚的利益正在努力实现一个宏大的目标,那就是争取让所有北方人都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所以,即使这个黑女人由于极度痛苦而握紧拳头,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而赫利只把这些当作黑奴交易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而已。他关心的仅仅是女人会不会大吵大闹,会不会在船上惹出事端,因为他对骚乱是极为反感的,正如同维护我们社会古怪制度的卫道士一样。
事实上,女人没有哭也没有闹。这致命的打击已经使她欲哭无泪了。
她头昏眼花地坐了下来,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船上的嘈杂声,机器的巨大轰鸣声交杂在一起,使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极度的痛苦已经使她变得麻木,她已无力哭喊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了。
这个人贩子的优点就在于他有一副和政治家一样的好心肠,他感到自己此时必须尽力给那个女人一些安慰,这是他的责任。
“我知道这种事开始都会让人很难受,可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总不会一直就这么活下去吧。你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
“哦,别说了,老爷,别再说了!”女人费力地说道,仿佛被窒息一般。
人贩子坚持说道:“露希,你是个聪明人,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保证为你在南方找个好归宿,像你这样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很快就会再找到个男人。”
“哦!老爷,难道你就不能不说话吗?”女人痛苦地说道。人贩子只好站起身,因为他发现他的那套戏法在这个女人身上行不通。女人转过身去,把脸埋进了衣襟。
赫利看到这些,自言自语道:“她倒真是挺难受的,不过还算老实。就让她发泄一下好了,她慢慢就会想通的。”
汤姆一直在关注着这笔交易,而且十分清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可谓是无比的可怕和残忍!这个可怜无知的黑人完全没有从这种事中总结经验,开阔自己的眼界。如果他听过某些牧师的教诲,他可能就会把这桩买卖看作合法交易中一件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了。美国的一位神学家认为这种社会制度“除了和社会、家庭生活中的其他相互关系紧密联系之外没有其他弊端。”但是,汤姆这个可怜而无知的黑奴,除了《新约》之外,他没有读过任何别的书了。因此,类似这样的观点当然无法叫汤姆感到满意,内心得到安慰了。汤姆在为那个可怜的女人而感到痛心。那个女人像片枯叶子一样躺在成堆的箱子上。这是个有感情、有生命的人,她的内心流着血,她具有不朽的灵魂,可是她却被美国的法律规定为一种商品,和她身边用箱子装着的货物一样。
汤姆走到女人身边,想对她说些什么。女人只是在那哀吟着,汤姆不禁流下眼泪。他虔诚地乞求上帝的仁爱,基督的慈悲,永恒的天堂,可极度的痛苦已经使女人听不到这些,也感受不到这些了。
夜幕降临,宁静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它们看上去庄严肃穆,宁静美丽。天空静悄悄的,没有安慰的话语,没有关爱的手臂。欢笑声、谈生意的声音逐渐消逝,人们慢慢进入了梦乡,只有波浪拍打船头的声音还能清楚地听见。汤姆躺在一只箱子上,不时听见女人那悲伤的呜咽声和抽泣声——“哦,我该怎么办?主啊,帮助我吧!”她就这样不时低语着,渐渐地她的声音听不见了。
大约午夜时分,汤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看见一个黑影经过他身边直奔船舷,随后他听见噗通一声。只有他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了这些。
他往女人睡觉的地方望去——没有人了。他爬起来,四处找了找,没见女人的踪影。一颗流血的心终于可以安息了。水面依旧微波荡漾、晶莹闪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忍耐!忍耐!看到人世间的不公平而愤怒的人们。荣耀的上帝,不会忘记苦难的人们,不会忘记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和他们流的每一滴泪水,上帝的胸怀宽广得能包容人世间一切苦难。像上帝那样学会忍耐吧,用爱心去做善事吧。因为上帝应允过:“教赎我民之年必将来到。”
第二天,奴隶贩子很早就起床了,他要来清点他的货物。这次该他不知所措地到处乱找了。
他问汤姆:“那个女人去哪儿了?”
汤姆只说自己不知道,他认为保持沉默才是明智之举。他没有必要把自己昨晚看见的和心里的想法告诉这个人。
“她不可能在夜里从停靠的码头上偷偷溜走的。船每次靠岸,我都醒着,我很警觉,我的货都是我自己看管的。”
赫利将这番心里话说给汤姆听,仿佛汤姆会感兴趣,但汤姆没理他。
人贩子从船的这头找到船的那头,他把货箱、棉花包和木桶之间的角角落落都搜遍了,连机器和烟囱周围也查了,可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喂,汤姆,告诉我吧,”经过一番毫无结果的苦战,赫利来到汤姆跟前,说道,“你肯定知道,你别想瞒我——我明白你绝对知道。我十点钟看见那个女人睡在这儿,十二点在,一点多钟还在,怎么四点钟她就不见了?你一直就睡在那儿,所以,你一定知道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