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仆人们都被娇纵惯了,他们之所以敢如此自私,跟宠坏了的孩子似的,我们多少都要负担责任。为这件事,我和圣克莱尔说过许多次了,我也说腻了。”
“我也腻了。”圣克莱尔一边应答,一边读起了晨报。
美丽的伊娃一直站在一边,听母亲说话,脸上带着她所特有的深沉而真挚的表情。她轻轻地绕到母亲的椅子后面,用两只胳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
“你干嘛,伊娃?”玛丽问道。
“妈妈,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一夜,就一夜?我保证不会吵闹你,也保证不会睡着。我经常晚上睡不着,想着——”
“别瞎闹,孩子!你这个孩子可真怪。”
“可是妈妈,我可以做到。我知道妈咪很不舒服,她告诉我这几天她的头一直很疼。”
“妈咪就喜欢大惊小怪!她和别的黑人一样——为了一点点毛病就小题大作,对这种现象,我不能听之任之,绝对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放弃自己的原则。”玛丽把头转向奥菲利亚小姐,对她说:“你慢慢就会知道我这样做是有必要的。如果你姑息、迁就他们那为了一点小毛病就叫苦连天的毛病,你肯定会被弄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从来就不爱对别人诉苦,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受的苦有多大、多深。我觉得自己应该去默默承受一切的痛苦,而我自己也是这么去做的。”
奥菲利亚小姐不禁双目圆睁,对玛丽这番话表现出极大的惊讶,以至于圣克莱尔被她这副表情逗得乐出声来。
“只要一提起我的病,圣克莱尔总会笑。”玛丽说话的口气活像个忍受折磨的殉道者,“我只希望将来他不会有后悔的一天。”说着,玛丽用手帕抹起眼泪来。
接着,饭桌上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随后,圣克莱尔站起来看了看表,说要出去赴个约会。伊娃蹦蹦跳跳地跟着父亲出去了,只留下奥菲利亚小姐和玛丽还坐在桌旁。
“你看,圣克莱尔就是这样!”玛丽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把擦眼泪的手帕摔到桌上,可惜的是,她要谴责的人不在场,“我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圣克莱尔从来不体谅我。他不会,也不肯。如果说我是爱抱怨的人,或者是对自己的病大惊小怪,那他这样待我也还说得过去。对一个啰里啰嗦、喜欢抱怨的妻子,男人们的确会感到厌倦的。可我总是默默地承受一切,什么也不说。可这样做反而让圣克莱尔以为我什么都可以忍受。”
奥菲利亚听了这些话,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当她想着该说点什么的时候,玛丽慢慢擦掉眼泪,稍微整了整衣服,如同一只鸽子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后总会清理一下羽毛。随后,她对奥菲利亚小姐交待起家务事来。她们心里都清楚,所有的家务事将全部被奥菲利亚小姐承担下来,所以玛丽谈到的事情很多,比如说碗橱、柜子、壁橱、贮藏室和好些别的事务。同时,她还给了奥菲利亚小姐许多告诫和叮嘱,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不如奥菲利亚小姐这么处事有条理,如此精明能干的人,肯定早就被弄得糊里糊涂了。
“好了,我想该交待的事,我都交待了。这样,下次我再犯头疼病的时候,你就能够独自处理家里的事务了,也不用再征求我的意见。只是伊娃这个孩子,你要多费点心思。”
“伊娃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我还没见过比她更乖的孩子呢!”
“伊娃非常古怪,有好多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她没一点儿像我,一点儿都不像。”玛丽叹道,好像这件事情很让她伤心一样。
奥菲利亚小姐暗自心想:“幸亏不像你。”但她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伊娃就喜欢和那些下人们混在一起,这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小时候就经常和家里的小黑奴们在一起玩,可这对我没有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可是伊娃这个孩子似乎总是把和她一起玩的人当作和她地位平等的人看待。我一直就没能够把她的这个毛病改过来。我知道圣克莱尔是支持她的。实际上,除了他的妻子,圣克莱尔纵容这屋里的每一个人。”
奥菲利亚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对待下人只有压着他们,凡事都应该让他们规规矩矩。我从小时候起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伊娃一个人就能把全家的下人娇惯坏了。我真不敢想象将来她自己当家时会怎么样。当然,我也认为应该仁慈地对待下人,实际上我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你得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可伊娃从来不这样做,要让她明白下人就是下人的道理比做什么事情都困难。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吗,她想代妈咪来照顾我。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子,如果让她自作主张,她肯定会像这样去干所有的事情。”
奥菲利亚小姐坦率地说:“可是,你也一定认为下人同样是人吧?他们在累了的时候也应该可以歇歇吧?”
“当然可以啦。只要不妨碍我的生活习惯,我对他们的任何要求都会有求必应的。妈咪如果想补充睡眠,随时都可以,这对于她来说太容易了,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贪睡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缝纫的时候,她都可以睡着。你根本不用操心妈咪会缺觉。但是对下人过分地娇纵和宠爱,把他们当作奇花异草一样,那真是太荒谬了。”玛丽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地陷进那张宽大而松软的沙发里,同时伸手拿过一只精巧的刻花玻璃香精瓶。
“我告诉你,”玛丽接着说,声音微弱而低沉,蛮有一副贵妇派头,仿佛是一朵阿拉伯茉莉花即将凋谢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或者其它什么空灵而飘逸的声音,“奥菲利亚小姐,你不知道,我并不经常谈论自己,我根本没有这个习惯。我和圣克莱尔在许多地方意见都不一致,圣克莱尔从来都不能理解我、体谅我,这可能就是导致我身体如此糟糕的病根子。我承认圣克莱尔的心肠不坏,可男人从骨子里就是自私自利的,根本不会体贴女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奥菲利亚小姐具有的地道新英格兰人的谨慎态度使她很不愿意卷入到家庭纷争之中,所以这时她绷紧了脸,摆出一种严守中立的态度,从口袋里拿出一截大约一右四分之一码长的长袜,认真地编织起来。沃茨博士认为人们一旦闲着没事就容易受撒旦的引诱而变得多嘴多舌,所以奥菲利亚小姐便拿织长袜当作防止自己变成那样的特效方法。她那紧闭的双唇和那股认真的劲儿,等于明白地说:“你别希望我会开口讲话,我可不愿意搅到你家的那些事情里去。”事实上,她那副漠然的样子仿佛一尊石狮子,可是玛丽完全不在乎这些。既然她找到一个人听她说话,她就觉得自己有义务继续说下去。她又闻了闻香精瓶提了下神,接着说道:“你要知道,我当初嫁给圣克莱尔的时候,我把自己的私房和仆人都带过来了,所以在法律上,我有权力以自己的方式来管理我的下人。至于说圣克莱尔的财产和下人,他也完全可以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管理,对于这点,我完全同意。可圣克莱尔偏偏要干涉我的事情。他的有些做法和想法简直荒谬至极,尤其在对待下人这个问题上更是叫人不可理解。他把下人看得比我,甚至比他自己还重要。他一味地宽容下人,无论他们惹了多少麻烦,他都不会干涉。从表面上看,圣克莱尔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可他干的有些事情实在是很可怕。他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家里除了他和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许打人。他执行这条规矩的认真劲儿,连我也不敢反对他。你可以想象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即使下人们爬到他的头上,圣克莱尔也不会对他们发怒的。至于我呢,我是不会去费那个力气的,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你现在该明白了吧,这帮下人们都成了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了。”
“我不明白,感谢上帝!”奥菲利亚小姐简短地说道。
“你在这里呆的时候长了,慢慢也就会明白,而且你自己也免不了要吃苦头的。你不知道这帮可恶的家伙有多么愚蠢,他们极其的粗心大意,而且忘恩负义。”
只要谈到这个话题,玛丽就变得劲头十足,两只眼睛也睁开了,似乎把她那虚弱的体质完全忘了一样。
“你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一家人被这帮家伙们惹的麻烦所纠缠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如果对圣克莱尔抱怨这些,那真是白费功夫。他的理论极其荒唐,说什么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我们造成的,所以我们应该宽容他们。还说下人们的毛病也全是我们造成的,如果我们因为这些毛病而去惩罚他们,那就太残忍了。他甚至说如果我们处在和他们同样的地位,也许还不如他们呢,好像黑人可以和我们相提并论一样,是不是?”
“难道你不相信上帝是用和我们同样的血肉去造就他们的吗?”奥菲利亚小姐用十分干脆的语气问道。
“真是这样吗?我不相信!这是瞎扯!黑人可是下等人呀!”
“那你是否相信他们的灵魂也会永生不灭呢?”奥菲利亚气愤地问道。
“哦,”玛丽打了个呵欠说道,“这是当然,谁也不会怀疑的。不过,要把他们和我们进行平等的比较,把我们和他们相提并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圣克莱尔还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好像拆散妈咪夫妻俩跟拆散我们夫妻俩没什么区别。真是荒谬,蚂咪怎么可能有我这样的感情呢?这完全不是一码事,可圣克莱尔却假装不懂这个道理,仿佛妈咪疼爱她那两个脏孩子和我疼爱伊娃一样!而且他有回甚至一本正经地劝我把妈咪放回去和家人团聚,另外再找个人接替她,这简直让我受不了。我平时并不喜欢发脾气,总觉得忍受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知道他的想法从来都没有改变,我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从他的只言片语就能听得出。这真叫人受不了,忍不住想发脾气。”
奥菲利亚小姐看上去非常惊惶,好像害怕自己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因而只是埋着头,只顾一个劲儿地织着袜子。她那付样子很是用心良苦,只是玛丽没看出。
“所以,你肯定很清楚自己将要接管一个怎样的家庭,它真是个烂摊子。下人们各行其是,为所欲为,虽然我身体不好,可只能不顾自己的健康来维持家里的秩序。我那条皮鞭有时还真能派上用场,只是用起来很费劲,有些吃不消。假如圣克莱尔愿意像别人那样做的话——”
“怎样做呢?”
“就是把这些不听话的奴隶送到监狱这样的地方去受鞭刑呀!这是治他们唯一有效的办法。我的身体如果不是这么差,我肯定比圣克莱尔管得好多了。”
“那圣克莱尔是怎么管理的呢?你不是说圣克莱尔从不动手打人吗?”
“男人总是比女人威严得多,你知道,对他们来说做到这点并不困难。而且,当你直盯盯地看着圣克莱尔的眼睛时,真是令人奇怪,那眼睛会闪烁着一种光芒,尤其当他拿定主意的时候。连我都害怕他这点,那些下人们就更得留神当心了。而我呢,就算是大发雷霆也不如圣克莱尔转转眼珠子灵验。正因为圣克莱尔管起事来不如我那么费神,他就更不可能体谅我的苦衷了。不过等你管理这个家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非得对那些下人们严加管教不可——他们实在是太坏、太狡猾、太懒惰了。”
“又是老生常谈,”圣克莱尔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这些坏蛋将来可真有一笔好账要算呢,尤其是懒惰这条罪行!你见过了吗,堂姐?”他说着便四肢伸开,直挺挺地在玛丽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躺了下来,“他们仿效我和玛丽,变得简直不可饶恕,——我是说懒惰这个毛病。”
“圣克莱尔,得了,你也太过分了!”玛丽气呼呼地说。
“我过分了吗?可我认为自己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呀,这对我来说真是非常难得。玛丽,我对你的观点从来都是支持的。”
“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圣克莱尔。”
“那好,是我错了。亲爱的,谢谢你帮我改正错误。”
“你就是想故意气我。”
“行了,玛丽,天越来越热了,我刚才又和阿道夫说了半天,累得我要命,拜托你开心一点,好不好?让我在你微笑的面容里休息一下,可以吗?”
“阿道夫又怎么啦?我简直不能再容忍那个放肆的东西。我希望自己能单独去管教管教他,我一定能治住他。”
“亲爱的,你的话显示出你一贯的洞察力。是这样的,阿道夫一向致力于模仿我的优雅风度,以致于他真把自己当成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对他犯的错误给出一点小小的提示。”
“你是怎么提示他的?”
“我不得不让他明白我非常乐意保留几件衣服给我自己,并且,我对他挥霍科隆香水的数量进行了限制,不仅这样,我还只给了他一打亚麻手绢,怎么样,我够狠吧?所以,阿道夫有点不高兴了,我必须得像个慈父一般去开导他。”
“哦,圣克莱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该怎么样去对待下人呢?你这么纵容他们实在是太可恶了!”玛丽愤愤地说道。
“唉,这个可怜的家伙只是想模仿他的主人罢了,这难道有什么坏处吗?既然我没能好好教育他,让他对科隆香水和亚麻手绢产生浓厚兴趣,那我为什么不给他呢?”
“那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教育他呢?”奥菲利亚小姐突然不客气地说道。
“那样做太费事了,——这全是惰性在作怪,堂姐——毁在这个毛病上的人你数都数不过来。如果我没有惰性,恐怕早就成为完美的天使了。我非常同意弗蒙特那位博特默老博士的话,懒惰是万恶之源。这可真是值得忧虑呀。”
“你们这些奴隶主要担负的责任真够可怕的,我认为是这样。我是怎么也不愿去负这种责任的。你们应该教育自己的奴隶,把他们看作有理性的人去对待,把他们当作有永生不灭的灵魂的人去对待。你们最终将和他们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这位正直的奥菲利亚小姐激动地说道,上午她心中不断涌起的激情终于爆发了。
“哦,算了吧!”圣克莱尔说着,迅速地站起身来,“关于我们你知道些什么?”他坐到一架钢琴旁,弹起了一首旋律轻快的曲子。在音乐方面,圣克莱尔有着非凡的天才。他的指法坚定有力,无可挑剔,他的手指迅速地掠过琴键,轻松而有力,他弹了一曲又一曲,好像想借此弹出一个好心情。最后,他推开乐谱站了起来,愉快地说道,“好了,堂姐,你给我们上了一课,尽了你的义务,总的来说,你说的是对的。我一点也不怀疑你扔给我的是一颗真理钻石,只不过你恰好把它砸到了我的脸上,所以我一时还接受不了。”
“我可没从这课里得到什么收获,”玛丽说,“我想知道还有哪一家对待下人比我们还要好,可这又有什么用,对他们连半点好处都没有,只能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坏。要跟他们讲道理,我已经早就讲得精疲力尽了,嗓子也讲哑了,例如教他们尽职尽责,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们可以随时到教堂去,可有什么用?他们笨得像头猪,对牧师的布道几乎全都不能理解,所以即使他们做礼拜也没多大的用处。不过他们还真的去做礼拜,可见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不过我已经说过,黑种人是下等种族,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教育他们等于对牛弹琴。你知道吗?奥菲利亚堂姐,我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