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说过,黑种人是下等种族,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教育他们等于对牛弹琴。你知道吗?奥菲利亚堂姐,我已经这样试过了,你还没有。我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因而我了解他们。”
奥菲利亚小姐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于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圣克莱尔却吹起口哨来。
“别吹口哨了,圣克莱尔,你把我的头都弄疼了。”玛丽说。
“我不吹了,行了吧。你还有什么不希望我做的呢?”
“我希望你能关心一下我的病痛,你真是一点都不体谅我。”
“我亲爱的天使,你真是会指责别人呀。”
“我讨厌你这么说话。”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呢?您就尽管吩咐吧,只要您高兴,我一定听从。”
这时,从门廊里的丝绸帘子透过一阵欢快的笑声,这笑声是从院子里传过来的。圣克莱尔走到门廊掀起帘子,看了看,也笑了起来。“怎么回事?”奥菲利亚小姐朝栏杆走了过去。
此时,汤姆正坐在院子里长满青苔的凳子上,衣服上所有的扣眼都插满了茉莉花,伊娃在旁边一边笑着,一边朝汤姆的脖上挂上一串玫瑰花环,随后她在汤姆的膝上坐了下来,像一只麻雀大笑个不停。
“汤姆,你看上去真是好玩极了。”
汤姆没有说话,脸上挂着憨厚、善良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和小主人一样正享受着同样的快乐。当他看见自己的主人时,不好意思地略带歉意地抬起了头。
“你怎么可以让她这样呢?”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圣克莱尔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这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如果孩子玩的是只大狗,就算是只黑狗吧,你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了。可如果是个人,那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有思想,有理性,有感情和不灭的灵魂,是这样吧,堂姐,我对某些北方人的情感太了解了。我不是说南方人没有这种情感,因而品质上就怎么高贵了,只是我们的风俗习惯和基督教教义有不谋而合的地方罢了——那就是尽量避免个人的成见。我在北方旅行的时候,看到太多这样的现象,你们北方人对黑种人的歧视远远超过我们南方人。你们讨厌他们就如同讨厌蛇或癞蛤蟆一样,可他们的遭遇又让你们感到愤怒。你们不能容忍他们受到种种虐待,却又在极力避开他们。你们宁愿将他们送回非洲去,眼不见心不烦,然后再派一两个传教士去做自我牺牲,承担改造他们的任务,是这样吗?”
“堂弟,你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奥菲利亚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没有孩子们,这些生活穷苦、出身卑贱的人们该怎样活呢?”圣克莱尔说道,他倚着栏杆,看着伊娃领着汤姆走开了。“孩子是真正的民主主义者。对伊娃来说,汤姆是英雄。在她看来,汤姆讲的故事充满着神奇色彩,他唱的歌和卫理公会赞美诗比歌剧还要动听,口袋里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简直就是一座宝藏。而汤姆呢,则是一个黑色皮肤的最神奇的人。孩子是上帝特意送给那些穷苦卑贱的人的,就像伊甸园里的玫瑰花,他们从别处获得的快乐实在太少了。”
“奇怪,堂弟,听你这么一番话,别人都会以为你是个理学家。”
“理学家?”圣克莱尔不解地问道。
“宗教理学家,难道不是吗?”
“根本不是这样,我既不是你们所说的理学家,也不是什么实践家,这点恐怕更糟糕。”
“那你为什么说那么一番话呢?”
“还有什么事情比嘴巴上夸夸其谈来得更容易呢?我记得莎士比亚笔下有一个人物这么说过,‘教诲十二人做人的道理远比按自己的教诲去做那十二个人容易得多。’因此最好是分工合作,我擅长于说,而堂姐你呢,则擅长于做。”
从表面上看,汤姆目前的状况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抱怨的了,这正如人们爱说的那样。伊娃出于纯真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十分喜爱汤姆,她向父亲请求让汤姆做她的特别陪伴,只要她出外散步或者坐车上街,需要一个仆人陪伴的时候,就让汤姆来陪她。所以,汤姆被告知,凡是伊娃小姐需要他陪伴时,他就可以把其他所有事情放在一边,读者可以想象汤姆对这样的吩咐绝对不会不满意的。他的衣着总是整整齐齐,圣克莱尔对这点非常挑剔并且给予坚持。他在马厩里的活十分清闲,每天只需要去照料巡视一番,指挥那个下手怎么干活就可以了。因为玛丽声称,汤姆到她身边的时候,不能让她闻到一丁点儿牲口的气味,所以凡是容易沾上这种让她不快活的气味的活,他都不能做。玛丽的神经系统对这种气味完全不能适应,照她自己的说法,哪怕是一点点这种臭味,她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世间的一切痛苦也就会随之完结。因而汤姆总是穿着一身刷得非常干净的毛葛衣服,头戴一顶光亮的獭皮帽,脚穿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领口和袖口干干净净,这套行头加上他那庄严而又不失和蔼的黑脸庞,使人一见不由得生出敬意,因为他的样子太像是一位古代非洲迦太基的大主教。
汤姆以他那黑种人独有的灵敏感觉,对自己所处的如此美丽的环境,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的。他愉快地欣赏着那些鸟啊,花啊,泉水啊等等景致,欣赏着庭院里的种种美丽,欣赏着那些丝绸帘子、油画、烛台、雕塑以及金碧辉煌的色彩,所有这一切使得这些厅堂在汤姆的眼里成了阿拉丁的宫殿。
将来有一天如果阿非利加民族成为一个先进的文明种族,那么非洲大陆将会兴起一种辉煌灿烂的文明,而这一天终将会来到的,人类进化的伟大历史进程中总会有非洲民族大显身手的机会,而他们创造的文明在我们这些冷静的西方人的脑海里只是曾经有过一点模糊的影子罢了。在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上,到处是黄金、珠宝和香料,遍地都生长着奇花异草,还有那随风摇曳的棕榈树。而在这片土地上还将孕育出崭新的艺术和风格。那个时候,这里的人民将不再受到压迫和歧视,他们一定会为人类的生活带来最新最美的启示。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是由于这个民族生来淳朴、善良、谦逊,更容易相信万能的上帝,领会他的智慧,遵从他的意志。他们那如孩童般的纯洁爱心使他们能够宽以待人。他们将在这些方面体现出一种最崇高最特别的基督精神。非洲人民是一个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苦难民族,因为上帝对自己深爱的选民总要给以惩罚。在上帝将要建立的天国里(一切别的国度都曾试图建造这个天国,可都失败了),非洲人将被放置在最高贵的位置,因为到那个时候,原本在前的将要在后,原本在后的将要在前。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玛丽衣着华丽地站在门廊里,正将一个钻石手镯套上她那纤细的手腕。不知她此刻心里是否正在想着这些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玛丽绝对不会错过任何好东西,现在,她正精心打扮准备去一家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钻石、丝绸、花边、珠宝,她应有尽有。礼拜天必须得特别虔诚,玛丽把这点看得极其重要。她这会儿正仪态万方地站在那儿,纤细飘逸,一副飘飘欲仙的味道。她那条缀着花边的头巾罩在头上,如烟似雾般,使她看上去优雅极了,玛丽内心也觉得自己太美了。而旁边的奥菲利亚小姐则是个极好的陪衬。倒不是说她的绸子衣服和头巾不如玛丽的好看,手帕不如玛丽的精致,而是因为她长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僵硬的姿态更加衬托出玛丽的仪态万方来。不过,玛丽的华贵并不是上帝心目中的华贵。
“伊娃到哪里去了?”玛丽问道,“这孩子和妈咪在台阶上说些什么呢?”
伊娃和妈咪在台阶上正说什么呢?读者们,你们可以听见,可玛丽却听不见。
“亲爱的妈咪,我知道你的头很疼。”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我总是这样,你不用担心。”
“我真高兴你能出去走走。这个,给你,”说着,伊娃伸出手臂搂住妈咪,“你把我的香精瓶带上吧。”
“什么?让我带上你那个美丽的镶钻石的金瓶?你可千万别这样。”
“为什么不能?你用得上它,可我根本用不上。妈妈总拿它来治头疼,你闻闻它就会感觉好多了。拿着吧,就算是为了让我开心,行吗?”
“可爱的小乖乖多么会说话呀!”说着,伊娃一下子扑到妈咪怀里,亲了她一下,便跑下楼找她妈妈去了。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玛丽问道。
“我只是想把我的香精瓶给妈咪用,让她带到教堂去。”伊娃回答说。
玛丽不耐烦地跺着脚,嚷道:“伊娃!你把自己的金瓶给了她?!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去,赶快去把瓶子要回来。”
伊娃看上去一副沮丧难过的表情,慢慢吞吞地往回转身。
“玛丽,你就随她去吧,只要孩子觉得这么做能高兴就行。”圣克莱尔说道。
“可是圣克莱尔,像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她自己怎么过日子呀?”
“上帝会知道,不过将来她在天堂里肯定比我们过得幸福。”
“爸爸,别说了,”伊娃轻轻碰了碰爸爸的胳膊肘,说,“妈妈心里会难受的。”
“那么,堂弟,你打算去做礼拜吗?”奥菲利亚小姐转过身来,对圣克莱尔问道。
“谢谢你的关心,我不去。”
“我真希望圣克莱尔能到教堂去做做礼拜。可他身上完全没有一点宗教的影子,真太不像话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太太小姐们到教堂去是为了学会为人处世。我想,既然你们是这么虔诚,总可以让我们沾沾福气吧。再说,即使我要去做礼拜,我也只会去妈咪去的那家教堂,起码那儿不会让我打瞌睡。”
“什么?你要去卫理公会的教堂?那里的教徒只会大吵大叫,可怕极了!”
“你们那些表面上很体面的教堂实际上只不过是一潭死水罢了,玛丽。谁都受不了那儿的气氛,这是一定的。你愿意去吗,伊娃?算了吧,还是和爸爸呆在家里吧。”
“谢谢爸爸,不过我还是决定去教堂。”
“你不觉得那儿很乏味吗?”
“的确有点儿,而且我也有点想睡觉,不过我会尽可能地不打瞌睡。”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去?”
伊娃悄声说:“爸爸,你知道吗?姑姑说是上帝要求我们这样做的,是他把一切赐予我们。你知道吗?如果他想要我们去,谁也阻止不了。做礼拜毕竟不会乏味得要了我的命。”
“我的小宝贝,你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东西!”圣克莱尔吻了她一下,“那好,去吧,要听话,别忘了为我祈祷。”
“当然不会忘记,我一直都在为你祈祷。”伊娃说着,跟着母亲跳上了车。
圣克莱尔站在台阶上,看着离去的马车,给了伊娃一个飞吻。他的眼中不禁噙满泪花。
“伊娃,你真是上帝赐予我的福音啊!”他自言自语道。
圣克莱尔感慨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雪茄,拿起了一份《五分日报》读了起来,很快就把他的小福音忘得一干二净。他和别的俗人也没有什么差别。
在马车里,玛丽正对伊娃说:“听着,伊娃,对待下人的确应该态度和蔼,但不能把他们同我们自己一样看待。比方说吧,如果妈咪生病了,你总不会愿意让她睡你的床吧。”
“我非常愿意,妈妈,这样更便于照料她,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床比她的舒服多了。”
玛丽被女儿这番完全没有道德观念的回答搞得极为沮丧。
“怎么样才有让她明白点道理呢?”
“没办法。”奥菲利亚小姐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那么一段时间,伊娃看上去有些不安和难过,不过,孩子们的思想通常不会在一件事情上停留很久,所以不一会儿,她就又变得快活起来。随着马车不断向前驶去,车窗外的种种事物把伊娃逗得大笑个不停。
等每个人在餐桌旁就坐好了,圣克莱尔问道:“女士们,今天教堂里有什么新鲜事呢?”
“G博士今天的布道精彩极了,你真应该去听听,他的观点和我的完全一致。”玛丽说。
“那对大家一定大有帮助,他的话题有那么广泛吗?”
“我是说他表达了我的社会观点,《圣经》上说‘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G博士的布道说明这社会中的一切等级和秩序都是上帝亲手创造的,所以,人会有高低贵贱,有的人生来就是主人,而有的人生来就是奴隶,上帝把这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和谐,你明白吗?G博士的观点使那些反对奴隶制的理论显得荒唐至极。他的言论证明了《圣经》是支持我们的,不仅如此,他还维护我们的制度。你没听到他的布道实在太可惜了。”
“这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我随时可以从《五分日报》上获得对我同样有益的东西,同时我还可以抽着雪茄。要知道,在教堂可不允许这样。”
“难道你不相信这些观点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你是指我吗?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无药可救了。任何宗教上关于这些问题的观点看法都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如果一定要我就奴隶制发表观点,那我坦率地说,‘我们已经陷入这个社会问题,我们占有了奴隶,并且不打算放弃他们,因为我们要享受,要谋取利益。’不论怎么样,G博士的理论虽然神圣,无非也就是要说明这些,不论在哪里,人们都一清二楚。”
“奥古斯丁,我真是惊讶你会说出这些荒唐的话来!”玛丽说道。
“惊讶!这是事实。宗教就是这么来解释这些事情的。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理论推而广之,论证论证年轻人中间酗酒赌博这类行为也是合情合理的好事呢?我倒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自圆其说的,把这些事情也说成是正确的行为,而且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你认为奴隶制到底是好还是坏?”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圣克莱尔快活地说道:“我可不愿染上你们新英格兰人那种可怕的坦率劲。我如果回答了你的这个问题,你肯定会接着问好多的问题,而且会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所以,我不打算表明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是专爱拆台的人,怎么可能搭起台子让别人拆呢。”
“他说话总是这么怪里怪气,你就别希望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想他整天在外面乱跑的原因就在于他不喜欢宗教。”玛丽说道。
“宗教!”圣克莱尔说话的语气引起两位女士对他的注意,“宗教!难道你们在教堂里听到的就是宗教吗?难道宗教就是那个左右逢源的东西吗?就是那个迎合一切世俗私利的东西吗?连我这么一个不敬神灵,庸俗的人都比它更知道廉耻,更公正,更宽厚,更为他人着想。我绝不会相信这样的宗教!假如我要信仰一种宗教的话,我也要去信仰一种比我的本性更崇高而不是更低贱的宗教。”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圣经》关于奴隶制合理性的言论了?”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圣经》是我母亲为人处事的准则,如果《圣经》上这么说了,我将感到非常遗憾。我不能仅仅为了使自己相信自己抽烟、喝酒、骂人是正确的行为而去证明我母亲也有一样的嗜好,好让自己能够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这么做不仅不能使我自己心理平衡,相反会失去因为敬重母亲而带来的欣慰。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值得自己尊敬是一件真正令人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