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托普西,现在你做给我看看。”奥菲利亚小姐说着,拉开了上下两张床单,在旁边坐下来。托普西从头到尾非常认真灵巧地实习着,奥菲利亚小姐比较满意。托普西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扯平每一道皱折,自始至终,表情严肃认真,就连她的老师看着都颇为感动。就在她快要结束的时候,不料一不谨慎,让丝带的一头从袖口飘出来,这东西马上引起了奥菲利亚的注意,她猛扑过来,抓住丝带,质问道:“这是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坏孩子,你竟然偷了丝带!”
丝带被扯了出来,可托普西竟毫不慌张,只是以仿佛莫名其妙的、惊诧的眼神注视着丝带,说:
“天哪,这是菲利小姐的丝带呀,怎么会跑到我的袖子里来的?”
“小家伙,你这顽皮的孩子,不许撒谎,丝带是你偷的!”
“小姐,我发誓,我没偷,我根本没见过这条丝带。”
“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正色道:“你知不知道撒谎是可恶的?”
“我根本就没撒谎,”托普西回答,一副无辜的神情,“我刚才讲的全是实话,没有撒谎。”
“托普西,如果你还继续撒谎,我就得动鞭子了。”
“天哪,小姐,你就是打我一天,我还是这样说,”托普西开始哭诉了,“我根本就没看见丝带,肯定是我的袖子挂住了,一定是菲利小姐扔在床上,卷在被单里,就钻到我的袖子里去了。”
托普西无耻的当面扯谎让奥菲利亚恼火极了,她一把抓住这个小东西,使劲摇着。
“别再跟我撒谎了!”
奥菲利亚这么一摇,竟然把托普西袖子里藏的那副手套给抖了出来,掉在地板上。
“看见了吧!”奥菲利亚说,“你还敢说没偷丝带?”
托普西当即承认偷了手套,但仍矢口否认偷了丝带。“听着,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你全部承认,我就不拿鞭子抽你。”在严厉督促之下,托普西不得不全部承认了,她阴着脸,再三表示愿意悔改。
“好,现在你说说,到这儿以后你还偷过什么东西?昨天我还允许你到处乱跑呢,你肯定还偷过别的什么东西。老实告诉我,到底拿了些什么,说了我就不动鞭子。”
“嗯……小姐,我拿了伊娃小姐脖子上那串红色的玩意儿。”
“是吗,你这个孩子——说,还有呢?”
“罗莎的耳环,那副红色的。”
“两样都给我拿回来,现在就去。”
“天哪,小姐,我拿不出来——我把它们烧了。”
“烧了?胡说八道!快去拿,不然我可真要拿鞭子抽你啦。”
托普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申辩着,说她真的拿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因为,因为我顽皮,我真是太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就在这时,伊娃走了进来,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串珊瑚项链。
“咦,伊娃,项链是在哪儿找着的?”
“找着的?为什么?我一直戴着它呀。”
“昨天也戴着?”
“对。姑姑,昨晚上我忘了取项链,一直戴着睡觉。怎么啦?”
奥菲利亚如堕五里云雾之中,摸不着头脑。这时,罗莎也进来了,头上顶着一篮子刚烫好的衣服,那双珊瑚耳环在她耳朵上荡来荡去,奥菲利亚一见,更加迷惑不知所以了。
“我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她无可奈何地说,“托普西,这两样东西你没拿,为什么要承认?”
“嗯,小姐,你要我招认,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招认。”托普西一面说着,一面擦眼泪。
“可是,我并没要你承认你没做过的事呀!”奥菲利亚无奈地摇摇头说,“这也叫做撒谎,和刚才撒谎是一码事。”
“天哪,是吗?”托普西露出惊诧万分、天真无知的样子。
“哼,这坏家伙嘴里没一句真话!”罗莎愤愤不平地望着托普西说道,“我要是圣克莱尔老爷,就抽她个鼻青脸肿,给她点颜色看看。”
“不,不,罗莎,”伊娃开口说道,表情严厉,居然是一副大人的派头,“不许你这么说,罗莎,我可听不得这种话。”
“天哪,伊娃小姐,你心地太善良了,你不懂怎样对付黑鬼。告诉你吧,对待他们这群人就得狠狠揍,没比这更管用的了。”
“住嘴,罗莎,”伊娃喝道,“不准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这孩子目光炯炯,满面通红。
一时间,罗莎给震住了。
“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完全具备了圣克莱尔家族的血统,说话激动起来,活像她爸爸。”罗莎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自言自语。
伊娃站在那里望着托普西。这两个孩子分别代表了不同社会的两个极端:一个出身高贵,肤白如雪,金黄头发,眼睛深嵌,额头饱满而富于灵气,举止文雅;一个肤黑如炭,狡黠机敏,畏畏缩缩却也不乏聪慧。他们又分别是两个种族的代表:一个是撒克逊人,生长在世世代代享有高度文明、统治、教育,优越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环境里;一个是非洲黑种人,生长在世世代代遭受压迫、奴役、蒙昧,劳苦万端和罪恶无边的环境里。
这种思想朦朦胧胧地萌芽在伊娃脑中,只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思想是相当模糊不确定的,更多地带有天性的色彩。伊娃纯洁的心里,有许多这类思想在酝酿活动,只是她无法明确表达。当奥菲利亚小姐一一数落托普西的顽劣行径时,伊娃脸上显出迷惘而忧郁的神色,她天真地说:
“可怜的托普西,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现在有人好好管着你,我也愿意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与你分享,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这是托普西生平第一次听见真挚的话。伊娃话语中甜甜的腔调,她说话时的亲切感,一下子奇妙地感动着托普西那粗野的心。小女孩那亮闪闪的、灵动的眼眸里隐约有泪花闪动,可随即又轻轻笑了一声,像往常一样咧开了嘴——不,一个生平听惯了辱骂言语的人,陡然听见这么一句温暖人心的话,简直像做梦一样难以置信。
到底怎么管教好托普西呢?这确实给奥菲利亚小姐出了个大难题。她的那套显然行不通,她得慎重思索一番,制定可行的教育方案。奥菲利亚把托普西关进了黑屋子,这一方面是作为缓兵之策,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她认为黑屋子可以培养人的德性的奇怪思想在作怪。
“我看这个小家伙是不打不成器。”奥菲利亚对圣克莱尔说。
“噢,这个随你的便,你尽可以按照你的意图来管教她,反正我已把她全权委托给你了。”
“孩子不打不成器,”奥菲利亚小姐坚持说,“我还没见过哪个小孩儿不打就能教育好的。”
“哦,那是自然的,”圣克莱尔说,“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不过,我倒有个建议,我看过她的主人用拨火棍揍她,有时用铁鍬或火钳把她打到地上,总之怎么顺手怎么打。想想看,她对这样肯定习以为常,如果你不揍得更狠一点,恐怕难以奏效。”
“那该拿她怎么办呢?”奥菲利亚小姐说。
“你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圣克莱尔说,“在南方,鞭子对仆人失去效用,这太平常了,托普西就是一个。我希望你自己去找答案,该怎么对付这孩子?”
“我实在没辙,从来就没见过她那样的孩子。”
“这些孩子比比皆是,大人也是如此,你该用什么办法来管教他们呢?”圣克莱尔说。
“我不知道,也管不了。”奥菲利亚小姐说。
“我也不知道,也管不了啊,”圣克莱尔说,“报上有时登载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比如普吕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呢?恐怕好多是由于双方的心肠都逐渐变硬的结果——奴隶主变得越来越残忍,奴隶们则变得越来越麻木。鞭子和责骂就像鸦片烟一样,使人的感觉越来越迟钝。想要引起与先前同样程度的刺激,只能加大剂量。刚做奴隶主时,我便明白了这个道理,拿定主意决不开这个头,至少也要保住我的天性。结果呢,这群奴隶像宠坏了的孩子。不过,我仍然坚持认为这总比暴戾要来得好些。姐姐,你一直在我面前大谈教育他们的责任,现在我就给你一个孩子,让你亲自试验。这孩子只是千万个这类孩子中的一个。”
“这种孩子是你们现行制度的产物。”奥菲利亚小姐说。
“这我明白,可已经造成了,不是吗?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拿他们怎么办?”
“啊,我并不感谢你把她送过来让我做这个试验,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就会说到做到,尽力而为。”奥菲利亚小姐说。这之后,她果然为教化这个小门徒投人了极大的心力和热情,简直令人赞叹。她给托普西规定了每天的作息时间,要完成的事务的项目,并着手教她识字,练针线活。
这小姑娘识字速度出人意料的快,不但学会了字母,还会阅读简易读物了。只是,做针线活对她来说是件麻烦事,这小女孩像猫一样灵活,像猴子一样好动,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对她是个束缚。因此,这小家伙不是把针折断,偷偷扔到窗外或塞进墙缝里,就是趁人不注意把毛线缠得一团糟,揉断或弄脏,甚至把满满的一轴子线团给扔掉。她的动作敏捷得像魔术师,而控制面部表情的本领也丝毫不逊于魔术师。就这样,虽然奥菲利亚也知道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情况是不可能的,但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除非她整天啥也不干,只监视托普西的行动。
托普西很快成了全家的知名人物。她变着法儿找乐,扮鬼脸,惟妙惟肖地模仿各色人物的神态。她会翻跟斗,跳舞,唱歌,爬高,吹口哨,耍口技,她这方面的天资简直多得令人咋舌。做游戏的时候,全家的孩子都成群结队地跟着她,一个个都欢呼雀跃,对她佩服之至——就连伊娃也不例外。看得出来,她对托普西的戏法着了迷,就像一只鸽子被一条花花绿绿,色彩斑驳的大蛇所吸引了。奥菲利亚小姐看到伊娃和托普西成天玩在一块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便去找圣克莱尔,提醒他尽早防范。
“哎,随她去吧,”圣克莱尔说,“托普西不会妨碍她的。”
“可是,这小东西精灵透顶,会把伊娃给带坏的。”
“不会的。她也许会带坏别的孩子,但不会是伊娃。坏东西落到伊娃心里,就像水珠落在菜叶上,一下子就滑落了,不会渗透进去。”
“别那么肯定,”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和托普西在一块玩。”
“好吧,你的孩子不和托普西一块玩,”圣克莱尔说,“可我的孩子会和托普西一块玩;要是伊娃会学坏的话,早就学坏了。”
起初,圣克莱尔家的所有上等仆人都瞧不起托普西,但不久就改变了看法。他们发现,要是谁欺负了托普西,不久便有一桩不大不小的倒霉事落到头上——要么是一副耳环或别的什么心爱的玩意儿不翼而飞,要么是一件衣裳忽然糟蹋得不成样子;或者,会意外地碰翻一桶热水;或者,当穿上漂亮衣服时,偏偏一盆污水从天而降,淋个正着。而且,事后你没法查出谁是肇事者。托普西多次被法庭审判传讯过,但每次都顶住了责问,表现出一副无辜、严肃而让人信服的神态。其实这些恶作剧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一清二楚,但又找不出蛛丝马迹可以证明。再说,奥菲利亚小姐是非常公正的,没有证据决不轻易处理。还有就是,这些恶作剧的时间总选得十分巧妙,这就进一步掩盖了肇事者。譬如,报复罗莎和简这两个使女的时间总选在她们失宠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这种时候,她们的申诉在主人那里得不到同情。总之,圣克莱尔家的仆人们不久便明白了,最好不要去招惹托普西,否则没好果子吃。
托普西干起活来灵巧、利索,精力充沛,什么东西托普西都是一学就会,速度奇快。只教了几次,她便学会了如何把奥菲利亚小姐的卧室收拾得妥妥当当,竟让十分讲究的奥菲利亚也觉得十分满意,无可挑剔。要是托普西乐意(当然她不会常那样干),她会把被单铺得平平整整,枕头放得讲讲究究,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子收拾得尽善尽美,无人可比。如果奥菲利亚小姐经过三四天耐心细致的督促,认为托普西终于走上正轨而丢下她去忙别的事务时,托普西便会放纵地嬉闹、玩耍上一两个钟头。她不理床铺,自个儿扯下床套取乐,把长满卷毛的脑袋往枕头上直撞,撞得满头粘满了羽毛,活像个丑八怪。她还会顺着床杆爬上去,再从上往下来一个倒挂金钩。她还抓住被单,满屋子飞舞,给长枕头套上奥菲利亚小姐的睡袍,并用它作各式各样的表演,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还不时冲着镜子扮鬼脸。总之,托普西就像奥菲利亚所说的,是个“骚乱制造者”。
有一次,托普西把奥菲利亚小姐最好的一条大红轻飘的广东绉纱披肩当头巾裹在头上,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却被奥菲利亚撞个正着。原来是她疏忽大意把钥匙丢在了抽屉里,她犯这样的粗心以前还从未有过呢。
“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这么干?”
“不知道,恐怕是我太调皮了,太坏了。”
“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托普西。”
“小姐,那您就打我吧,以前的女主人总是打我,不打我就不干活。”
“可是,托普西,我并不想接人。如果你愿意做事,总是做得很好,为什么你不乐意做呢?”
“哦,小姐,恐怕我是挨揍挨惯了,挨揍对我很管用。”
于是,奥菲利亚把那“管用的法子”使了出来。托普西又是尖叫,又是呻吟,大声求饶,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可半个钟头之后,她又蹲在阳台台阶上,身边围着一群羡慕她的“小黑鬼”们,听她讲如何对挨打受骂报以蔑视的态度。
“哈哈!菲利小姐还揍人呢!她连一只蚊子都打不死。我原来的主人才叫会揍人呢,直打得我皮开肉绽,真是厉害,那才真叫会揍人呢。”
显然的,托普西认为自己所做的各种荒唐事是值得骄傲的,她把它们当作她吹牛的资本。
“听着,小黑鬼们,”托普西向她的听众们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吗?记着,你,你是有罪的,咱们个个都是有罪的。当然,白人也有罪——这是菲利小姐说的。不过,我认为黑人的罪最大,而你们在座的都比不上我,我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谁都拿我没办法。我原来的主人成天咒骂我,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大的坏人了。”说着,托普西翻了一个筋斗,爬到高处,得意洋洋地站在那儿,完全是一副神气十足、鹤立鸡群的模样。
每到礼拜日,奥菲利亚便非常认真地教托普西做教义问答。托普西对文字的领悟能力非同一般,她上课时对答如流,连她的老师都很受鼓舞。
“你认为这样教她有什么用处?”圣克莱尔问道。
“哎,教义问答向来对孩子有益,是孩子的必修课。”奥菲利亚小姐说。
“她能明白吗?”
“哎,一开始她们当然都不懂,时间长了,她们自然会懂的。”
“时至今日,我还不明白呢,”圣克莱尔说,“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你总让我背得滚瓜烂熟。”
“噢,奥古斯丁,小时候你学得真棒,那时,我对你期望多大啊。”奥菲利亚小姐说。
“难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