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见之前岂不是更妥善吗?除非我想上刚龙台受死,那就绝对可以这么做!他烦躁得几乎要发狂了。
“我想见你。”她突然脱口而出。
袭攸冥屏住气息,她的话像一阵疾风,令他晕眩。
她垂下眼睫,轻声软语地祈求着:“我真的很想见你,让我见见你。”
袭攸冥的胸中潜然涌起强烈的渴望,他伸出手,以战栗的心情触碰着她的脸,她微微一震,迅捷地捉住他的手腕,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她仍然准确地投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头窝。
“袭攸冥,我也许只能爱你这一生一世,不要逼我忘记你,不要??”她急切地呼喊,沉溺在他炽热的心跳里,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把她紧搂在怀中,受到了极大的撼动。
“冉灵??”他慢慢地现出了身形,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他捧起她泪痕斑斑的面颊,深深望进她的眸中,低哑地问道。“何苦毁了自己这一世的幸福,爱我一生一世真有这么重要?”
“嗯。”她点头,快乐地紧紧偎在他的怀里。
袭攸冥心头一热,明知是一场深刻而无望的爱恋,她仍痴心地投入一生去履行,比起她的执着,他便显得自私而蛮横多了。
他被他的深情困住,就像被冰雪困往的心情,寒冷、无助、绝望、急欲挣脱,一颗心委决不下,不确定自己究竟会不会陪她履行这一场以性命作注的爱恋。
想像着自己或许会被送上刚龙台的景象,恐惧感立刻攫住了他。
“不!”他急急推开她,不愿自己毁于一段短暂的爱情。
“虽然我不能阻止你用任何方式来爱我,但是我绝对不能爱你,我不想因此毁了我自己!”他转身逃开,化成一道淡金色的光穿墙而出,条忽不见。
伏冉灵征征地、怅惘地伫立着,不明白,为什么爱她便会毁了他?
她的双眸闪动着不知是爱是愁、似懂非懂的幽光。人与神之间的爱真是一种罪?
她不懂,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男人单纯的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洗掉伏冉灵泪痣的那场雨,自开始下起就没有停止过。
晁东国的天空昏雾朦胧,雷声一阵紧过一阵,震得州城都打颤抖了。一连下了五天的豪雨,翻江倒河似的,大水满了闰州城街衢,而青浦河波涛汹涌,滚滚蔽天,一日涨三尺,眼见的就要溃堤了。
广仁王每日在太极殿上与文武大臣商讨对策,暂时无心去理会伏冉灵。
这场雨下慌了闰州城的百姓,惊惧的流言非语沸沸扬扬??
“天上的云又厚又黑,有龙尾在天空上一缕缕摇摆着。”
“瞧那云缝里掣着紫色的、金黄色的闪电,好怕人。”
“还有像火球似的跳着炸开,这是龙发怒呀,还不快逃!”
皇城里的人们当然也看见同样的异像,常有三三两两的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都把龙发怒的异象归咎于一个原因,那就是伏裘所绘的“五趣生死图”。
“陛下把图挂在望月亭以后,每回走过望月亭,总像听见有人惨叫的声音。”
“是啊,有好几回,我也像闻到死尸腐烂的臭气。”
“这画太可怕了,莫非是画师触怒了龙神。才会引来这场灾难。”
谣言很快地传进广仁王耳里,他也不免心存疑窦,密召车臣垂询此事。
“陛下,臣上观天象下察历数,这场水患若不能及早平,恐将成为晁东国覆朝之灾。”
“陛下,民间纷传邪魔之妖已经滋生,定要尽快铲除,以绝近患远忧。”
“陛下,伏裘是可怕的画师。”
“陛下,把伏裘送去祭龙神吧。”
广仁王忆起伏裘画完“五趣生死图”后的可怖形态,又回想起伏冉灵一再声称自己是龙神的女人,一桩桩一件件在他脑海中翻滚着,越想越觉得恐怖。
逼真的“五趣生死图”、阴森诡异的伏亵、未完成的九龙壁、自称是龙神的女人,且证实已非处子之身的伏冉灵,所有诡橘无法解释的谜团,让广仁王暗地里做下决定。
晁东国五年不曾祭龙神了,这回为解水祸,广仁王已决定拿伏裘和伏冉灵两父女供祭龙神。
步虚宫??袭攸冥宿醉未醒,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见迦耶在他耳畔低唤的声音。
“王,日逐王、穹吴王、星罗王都来看您了,您醒一醒……”
袭攸冥眉心紧皱着,勉强睁开眼睛,懒懒地朝坐在几案旁的几个人投去一瞥淡淡地笑了笑。
“怎么都来了?我可不记得有送过请柬邀各位来赴宴。他半昏醉半清醒地说着。
“攸冥,你这阵子不是人醉就是人睡,搞什么!你怎么会变得这样颓靡呀!袭朔日抬起一脚踩在他的床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把脚放下去,别踩脏了我的床。他慵懒一笑,悠闲的从床上坐起来,露出他完美无暇的裸身。
“你最近是怎么啦?销声匿迹,难道每天都把自己泡在酒缸里吗?”袭武星啜饮着迦耶送上来的茶,淡然问道。
袭攸冥偏转头去,袭武星背对着他坐着,只看见袭武星披在脑后的那一头黑缎般的长发,看不见他的表情。
“武星向来不喜群聚,也不多话,这回能让他移驾到步虚宫,可见得事情真闹大了。”袭攸冥微扬唇角,轻笑道。
“事情的确闹得不小??”袭释穹在他床边坐下,一脸怜惜之情,伸手探他的额头,柔声轻责。“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叫你改改轻薄的性子你就是不听,这回又害了那位姑娘?”
“释穹,拜托你离我远一点。”袭攸冥拂掉他的手,袭释穹那张比女人还俊媚的容貌实在让他颇不自在,尤其是他泛着流光的银雪色发丝,柔软飘动在颊畔时的模样,更是妖异得令人心悸。
“噢,我忘了,你不喜欢我太靠近你。”袭释穹讪讪地起身,转倚在窗台上,无聊地看着园中的白鹤。
袭攸冥按压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低头苦笑着。“别忘了我有见到美人就心痒难耐的劣根性,轻薄了姑娘事小,轻薄了你可就事大了。”
袭朔日翻了翻白眼,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浪费时间听这些无意义的对话,他严肃地对袭攸冥提出警告。
“攸冥,听说夜游神已经觉察到你和伏冉灵的私情,也从掌管生死簿的判官那里查证到伏冉灵那一栏的阳寿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了,这件事非同小可,夜游神正准备上告天帝,你打算怎么办?”
袭攸冥掀了掀眉,微微一耸肩。“夜游神也真是的,老爱扯人后腿。”他怠懒地一笑。
“我快被你的死德行气炸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袭朔日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既然你已经做好上刚龙台的万全准备了,我们这些人还穷担什么心啊,有好戏可看又为什么不看。袭武星呵呵冷笑。
“攸冥,你不是玩真的吧?为了一个凡间女子被送上刚龙台根本不值得呀。”袭释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里在骂着他“大白痴”。
“值不值得都无所谓了,伏冉灵为了爱我情愿舍弃当晁东国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她的命盘一片空白,我该如何去想值不值得这回事,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怪不了谁。他的神情心灰意冷。
“蠢女人。”袭释穹不屑地冷哼。
“我看她不是爱你,是根本为了想报复你而毁了你。”袭武星面无表憎,残忍地说着。
“我最讨厌死缠烂打的女人了。”袭释穹妖魅的双眸透出厌恶的神色。
“求求你们别再出口伤人好吗?”袭朔日焦急地制止他们。“我们是来商量怎么帮攸冥度过难关的,别这样冷嘲热讽。”
“我不用你们帮忙,没有必要把大家都拖下水。”袭攸冥断然拒绝。
“说的是。袭武星不屑地讪笑。”我最讨厌这种哀艳万分、玉石俱焚的爱情戏码了,要帮这个忙也让我觉得恶心,我走了。“他冷淡地说完,旋过身,笔直地走出大门,留下黑发上闪动着的奇特流光。
“武星!袭朔日和袭释穹大喊着。
“别喊他!”袭攸冥出声喝止,整个人跃下床,抓起薄衣随意披在全裸的身躯上,他头痛欲裂,温怒地拍桌低吼着:
“你们也走,快走!”
“攸冥,我们是为了你好,你冷静一点听我说。”袭朔日揪住他的薄衫,强迫他听进去。“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天帝知情之前溜进幽冥界的司房里改掉伏冉灵的生死簿,攸冥,我绝不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你被送上剐龙台。”
袭攸冥微眯着眼看他,乏力的问:“你想怎么改?”
“你静静听我说,七日前我接到天帝敕旨,命我雷擎电行,向晁东国连施暴雨十五日,每日降十尺十寸大雨,晁东国已经难逃水患成灾的命运了。这几日因水患丧命的人多,幽冥府也较平日忙乱,我们正可以趁乱溜进司房,至于伏冉灵的阳寿要怎么改就由你自己决定。”袭朔日郑重而谨慎的说。
袭释穹听得两眼发光,兴奋地接口道:“就这么办吧,我也和你们一道去,人多好办事。”
“办这件事得偷偷摸摸,人多才会坏事,你别去。袭朔日阻止他。
“老兄,难道你们想以真面目潜入幽冥府吗?别逗了,万一被发现,那就不是一条龙上剐龙台,而是两条龙了。”袭释穹嗤地一声笑,“我有个更万无一失的计划,我们三个人分别变成牛头马面和幽魂,忙乱中才不容易被人识破。”
袭朔日点点头,转头看着袭攸冥。
袭攸冥一直默默听着,这个提议对他是个大诱惑,他沉思了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了。
“也好,就这么办吧。”
阴风枫枫,黑雾漫漫。
袭攸冥所变幻成的幽魂与袭朔日、袭释穹变成的牛头马面,混在一群吆喝喧哗的牛头马面中,悄梢行过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的背阴山,避开追魂太尉和勾司人的耳目,偷偷潜进森罗殿后的司房里,逐一查看生死文簿。
袭攸冥检阅到了晁东国,急忙找出伏冉灵那一栏,果然,除伏冉灵三个字以外全部是一片空白。
“想清楚了没有?”袭朔日压低声音,问。“你打算给她什么样的命盘?”
袭攸冥怔了怔,抬头望定他,犹豫不决。
“到现在还没想清楚?没时间了!”守在司房门口的袭释穹急着说。
“她说这一生不想嫁人,但一个女子孤独终老十分可怜。袭攸冥低低说道。
“要不安排几个义子给她也行,让他晚年有靠。袭朔日提议。
袭攸冥蹙着眉,认真思索着。
“也好。就这么办吧。”他刚提起笔想写,突然问,有行铅灰色的字体从雪白的纸面上隐隐浮了出来,由浅渐黑。
袭攸冥愕然一怔,细细读来,竟是??
“伏冉灵,庚西年三月初三申时寿终,年一十九岁。”
袭攸冥大惊,揪往袭朔日的衣衫急问。
“今天不就是三月初三吗?”
“未时过去了,此刻恐怕已经是申时……”袭朔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住。
刹那问,袭攸冥的脸上失了血色,不假思索,反身便冲出司房。
“你想干什么!别太冲动!”袭朔日和袭释穹大叫,两个人奋力制住他。
“她不能死!袭攸冥急欲挣脱。
“你胡说什么!她早晚都会死的!袭朔日对着他吼叫。”你现在就算救下她一条命,她也不过只能再多活个几十年,最后仍是一死,接下来呢?你要如何收拾残局?如果再比现在更乱,老实说我们也帮不了你了!袭释穹忍不住大骂起来。
“你们不明白??”袭攸冥发狠地挣开他们两个人,深深抽口气,低哑地说。“她能多活几年,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
“你是傻瓜吗!多活几年能有多重要,随便一眨眼就过了。袭朔日嗤鼻笑道。
“我相信你所面对的不比我聪明。袭攸冥推开他,冷静而决绝的朝外走去,一边丢下话??”别跟过来,我不要你们帮忙,一旦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把大家都拉下水。“
袭朔日和袭释穹愕然的对望着,只能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黑雾纷纷的险地之中。
一切如谜。
第六章
已经接近申时了。
一行人在急风密雨中抬着两顶金碧雕饰的轿子及几箱猪羊牲礼,喧喧嚷嚷,万分艰难地朝青浦河口行去。
两顶轿子中分别绑着伏裘和伏冉灵父女两人。
狂风掀开了伏冉灵的轿帘,她仰起了脸,呆看着轿子外灰重的天色,大雨做了重重的帘幕,除了雨声,她也隐隐听见了青浦河闷啸的声音。
今晨,天未亮,她被七、八名宫女喊起,在诡异莫测的气氛中被强迫沐浴、更衣下上妆。
沐浴于香草清水之间时,她再也忍不住焦虑地追问??“做什么?莫非要我侍寝?”
“虽说是侍龙寝,可你侍的却是青浦河的龙哪。宫女们发出尖锐的笑声,眼神幸灾乐祸地瞧着她。
伏冉灵瞬间明白了她的命运,原来,广仁王拿她当血祭龙神的祭品。
走到这一步,远在她的想像之外,面临死亡的恐惧利爪般地攫住她,令她不寒而栗。
当宫女压迫似地替她穿上艳红、花团锦簇的新嫁衣,并绑缚在花轿之上时,他惊惧的情绪竟莫名地静定了下来。
也许是出自于一种出嫁的心理,恐惧感如雪花般稍纵即逝,模糊而热切的渴望取代了一切,即便无缘同袭攸冥相守一生,她也满心渴盼着他能见到她今生最美的模样。
自与他相遇、倾心爱上他开始,她的命运就脱轨了,从晁东国母仪天下的地位落到了血祭龙神的下场,这莫非是上天给他的责罚?
爱他,便会毁了他。袭攸冥曾痛苦地这么告诉过她。
她的爱让他痛苦了?但她不要他痛苦,为了所爱的人能快乐,她甘愿忍受不去爱他的刑罚,若能牺牲她的生命来保全他在天界的神职与地位,她也心甘情愿。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他是她这一生昼思夜想的唯一钟情。
锣鼓喧天;六名身着雪白舞衣的舞者,在大雨中跳着“祭神舞”。
两名壮汉将伏冉灵从轿中扛了出来,雨点重重地落在她全身每一个地方,她一无抗拒,任由雨水击打着。
她偏过脸,看见父亲同样也被两名壮汉扛在肩头,与她并列在青浦河口的堤岸上,父亲脸上的神情交织着恐怖、悲痛与惊骇,令她不忍卒睹,她不害怕自己将死的命运,但看见父亲与她相同的遭遇时,却让她感到伤痛欲绝。
她甚至不敢再看父亲一眼。
锣鼓声骤止,舞者迅速地退开来。
伏冉灵被雨水打得眼睛都张不开,索性闭上眼,她知道,时辰到了。
耳际听得滔滔浪响,浴在雨中,她彻底地舒展自己,安详恬静地微笑着,静听着雨声的缠绵。
完成一场燃烧生命的爱怨痴狂,她笃定而且无悔。
“申时到??”主祭者高喊。
伏冉灵的身子被抛出了堤岸,抛向滔滔滚滚的浪潮,她访佛轻如一片飞鸿,漂浮在江浪之上,被激流卷得载浮载沉。
好冷好冷啊??
她缓缓地被拖人冰冷深沉的河底,黑暗吞噬掉了一切,没有月;也没有星,这一生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消失了,最后残存着的是袭攸冥那张似笑非笑的容貌。
她凄绝地一笑,历经几次的轮回以后,他是否还会想起她?
只期盼他能在永恒的岁月中,偶尔想起曾有一个名唤伏冉灵的少女,用她的生命来爱过他,便够了。
太迟了!
袭攸冥赶到青浦河口时已过了申时,堤岸上只剩下两顶空轿子,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