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影趁着月光从窗前一闪而出,等到大漠急急披了衣追出门,正见一道黑影隐进走廊右侧的边门。她未及迟疑,跟着追去。
大漠的轻功并不是很好,她追不上黑影却也没被甩掉,那黑影始终在离她三丈开外的地方,像是在引她前行一样。沿着走廊曲折到了尽头,黑影忽然就消失了。而她正站在——花园的入口处。
昨夜的花园,同样一座花园。
月色明媚,园中小道清晰可见。一端在她面前,另一端蜿蜒旋伸,也不知伸向何方。
大漠站在原处片刻,正想到昨夜裴映风所说“花园并无其他出口”,身后忽然有声冷冷道,
'你为何在这里?'
她不由瞥瞥嘴,心中暗道真是冤家路窄,回过头的脸上已是笑容可掬,'原来是裴大哥啊。我说是谁的轻功如此出神入化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人家背后,吓人家一大跳哦!' 说着说着小手还配合性地乱拍了几把胸口。一副真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对面的高大身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表演,等到她面部神经笑得都快抽筋了,才冷冷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为何在这里?'
'呵呵,今晚的月色真不错啊。裴兄,你看——' 顾左右而言他向来是她的特长,只不过——脖间忽然一凉——
'裴兄!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小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为何在这里?' 始终平淡的腔调,却是非得到答案的固执。
'哎哟,其实其实……哎哟,裴兄,你非要我说吗?' 小心退退退,终于隔开一点点点距离,心中正准备舒口气——
'说!' 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裴映雷手中剑锋又上半分。
妈啊!再出口的女声已是哆哆嗦嗦带着哭腔,'小小小妹起起起来如如如厕厕厕,迷迷迷迷……'
'迷路?' 他冷冽的眼紧迫着她,眸中不见任何情绪,她忙是点头如捣蒜。
冰冷的眸凝视她半晌,似是要努力看穿她所言真假,迎着他眼的黑瞳,掩不住的畏惧,却是一径的清明。
应是不假。
剑起,回鞘。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漠大人,得罪了。' 他淡淡道。心中隐约有不屑,一剑横颈便吓成这样,大漠果然与传闻所言无虚。空担四大女捕之名,却是泛泛无能之辈。
'好说好说。' 她抚着颈,笑容僵硬。
'左转,直走。'
'啊?哦哦哦,多谢裴大哥,那小妹就先告辞了。'
裴映雷站在原地,静静看那纤细身影上了台阶,进了走道。
今晚这场相遇,是狭路相逢亦或是守株待兔?
谁是操纵者,谁又是守护者?
一开始的下毒,武林大会,花园,裴家主屋,裴映雷,神秘的夜袭者,所有断断续续的细节连到一起,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了。
相比而言,记忆香所指出的主谋倒不是那么重要了,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
薄唇勾起,牵出一丝苦笑,大漠的手慢慢摸上颈,刚才那一剑,还真是心有余悸啊。
其实,她这个人,真的,没什么,好奇心,的。
交代?大人,要交代什么?
随你。重要的是要替我牵制住裴家所有人。
是。要多久呢大人?
半个时辰足够了。
是。属下明白了。大人……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你也是,一切小心。
一切小心。
墨轩成功地帮她拖住了裴家人,她的行动也是进行得相当顺利。先是在裴映风房间的枕头下找到钥匙,然后在花园里的兰花丛中发现密室入口。再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进来了。
大漠点亮手里的火折子,光亮驱散屋中黑暗。可以看清楚密室不大,收拾得很整齐。里边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
她慢慢走到床前,手里的火照亮床上人的脸——
是张皱纹密布,苍老干瘪的脸。
他睡着,面上笑容安详和蔼。
大漠静默着,良久,轻叹口气。
她未见过他,却已知他是谁。
他的五官轮廓,原来竟还是有着那个人的影子呢。只是,那个人,又是为何要如此?
她一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所以没有察觉到,火折子投影在墙上的,身后一个慢慢向她接近的身影,等到发现,已是不及——
架在脖上的剑冰凉透心,入耳的声也不比剑仞暖上几分,
'你都知道了?'
'是。' 他用的是质问,她答的却甚为肯定。
'我什么都知道了。裴老门主根本没有死,他只是被裴映风所害,昏迷不醒。'
身后人半晌无语。
她其实原本并无十分把握,他的沉默却正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为何要如此?裴老爷子向来器重他,浩烟门主的位子迟早要传给他,他就连再几年都等不及吗!'
'不是!' 身后人受不了她出口相激,连一贯的冷漠都失了,急急否定叫道,'阿风不是觊觎浩烟门主的位子!他是逼不得已才那么做的!'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哦?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让他亲自告诉我好了!裴映风!你当什么缩头乌龟!怎么!敢做不敢当啊!你是没有颜面见我,还是没有颜面见裴老爷子?!'
裴映雷闻言愣了下,跟着她的视线看向密室口。大石的阴影后,清瘦男子慢慢走出,白衣胜雪,润如玉,雅如莲。
咫尺天涯(二)
'阿风?你怎么来了!' 浓眉蹙起,他在这时候来,有很多事便不方便了。
裴映风未回答他,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女子面前,她昂首接受他的注视,往昔笑意盈盈的眼中如今却只见防备疏离。
身在咫尺,心,却是天涯。
像是被人狠狠掐住脖子,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看她半晌艰难开口道,'我若解释,你肯听吗?'
'阿风!别跟她废话了!她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就留她不得!'
'大哥!不要!' 眼看剑仞即落,救她已是不及,他焦急之中竟是以五指握剑,硬生生挡住他的杀势!
'阿风!'
鲜血染红剑锋,以身相挡的人是一脸执意相护的坚决,他不喊疼,裴映雷却是心中不忍,颓然收势,仰天长叹一声,'罢了!阿风,你既不要她死,大哥允你便是。'
'多谢大哥。'
'只是,留她性命可以,今日之事却万万不能留她记忆。'
他话一出,裴映风不禁愣住,'大哥!' 难道他要——
心中猜想之际,裴映雷已从怀中摸出一枚绿色药丸,递到他面前,裴映风半晌未伸手去接,面上神色只是怔忡。
'阿风,把这忘尘丸给她服下。'
忘尘丸!传说中裴家秘制能使人忘却一切的药丸?难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药丸存在?
大漠心中万分惊讶。
裴映风不接,裴映雷亦是不收,两人就那样僵持着。
'死,药,选一。' 裴映雷的固执,她见识过。裴映风想必比她更清楚,他终是接过药丸,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不舍,痛苦,迟疑,无可奈何,甚至还有,隐忍的爱。
从他黑眸中读出的讯息,让她在心中默默微笑起来,这样,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四目相对,他们靠得如此之近,就能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数月前那个月圆之夜,他们也曾靠得这般近,温柔的月光,蛊惑人心的吻,甜蜜的相依的激烈跳跃的两颗心。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呢?
温润的触感在脸上游移,她只能无力地盍上璀璨星眸,心暖得都快化成水了,该如何面对他首次用心的靠近?
'漠,你愿意听我说么?'
心中纵有千万个声呐喊着愿意,优美的唇饶是紧闭,勾出一个固执拒绝的弧线。
'好,你不拒绝,我就当你愿意喽。' 他淡淡调笑的口气引来她恼怒的一瞪,他温温笑,笑容中有掩不住的苦涩。
'自从爹娘死后,爷爷就变了。他把爹娘的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一心要研制出比销蚀散更厉害的毒药。三年前的一天,他忽然高兴地告诉我,他已经研究出了威力更胜销蚀散十倍的药方,销蚀散本身就是阴毒无比,比它更强十倍的毒药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我偷看到他的药方,竟是要以人肉为药引!这根本是天理不容啊。我跟大哥本想劝他罢手,可他早已鬼迷心窍了,根本听不进去!情急之下我们跟他打了起来,我一时失手,重伤了他……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们对外慌称爷爷已过世,其实一直将他囚禁在此。'
'我真的是无心的。你信我吗?'
大漠慢慢抬起眸,对上裴映风眼中满溢的乞求。他身后,另一双眸一直冷冷紧盯着她。
她知道,他乞求的是什么,不是她的信任,而是一份承诺,她信他便不会揭穿这件事的承诺。这份承诺,可保他,亦可保她。
可惜,这份承诺,她不想给。
'本大人做事从来不喜欢听信无根据的人言。我相信的只有证据。'
多么正义凛然的一句话啊,一下子煞白了裴映风的脸,一下子把自己推到了——他的对立面。
'哼,既然如此,阿风!还不快给她喂药!'
'大哥,我……' 该怎么做呢?!她向来聪明,为何在这紧要关头竟听不懂他的暗示!
'你还在婆妈什么!你忘记爹和大娘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是为了守卫浩烟门而死!你忘记你答应过爷爷什么吗!你答应他要重振浩烟门!眼看武林大会在即,天水庄主身亡,擎天堡退出参选,武林三大家只剩我浩烟门,盟主的位置唾手可得!你要在这个时候为了儿女私情置浩烟门不顾,置你的责任不顾,让自己身败名裂,让浩烟门沦为武林中人的笑柄吗!'
他的话深深刺激了裴映风,拿药丸的手扬起,对上她冰样凝眸,却又僵在半空中。
真的要下手吗?失了记忆,她可会失了古怪灵动,嬉笑怒骂的性子?她可还是她,那个总是逗他闹他却偏生让他放不下的女子?那么些个生死与共,温润岁月是否就此随风逝去再不存在?
到底该如何是好……
'小心裴映云母子。' 她忽然道。
嘎?他为她突如其来的话一怔。
'裴映雷并未名正言顺地入裴家。你若出事,裴家顺位的继承人便是裴映云。'
见他犹是一脸懵懂,她索性挑明了说,'有人夜夜潜入我房中,存心引我来花园。那人,便是裴映云。' 她昨夜在屋中点燃的记忆香,今早果然在裴映云身中闻到。连续想来,一切其实并不难懂,裴映云母子不知是怎么的发现了这个秘密,便想借武林大会之际除去裴映风。先是一个故意中毒确保六扇门会派人前来浩烟门,再由另一个三番两次将六扇门的人引去花园,希望借六扇门人的手揭露这件事。
'云弟?!怎么会呢!' 裴映风诧异道。
'哼!我早料到他有鬼!' 从那天他将大漠带到禁地去就知他不对劲了!
见裴映风仍是一脸将信将疑,大漠微微一笑,她原本也没指望他会相信。他这个人啊,不是笨却太善良,恐怕永远都明白不了名利权位对人心的腐蚀作用之大。无妨,她的本意便是说给裴映雷听,他日若她不在身边,会真心保护他的,也只有他了。
话虽如此,脑中仍是不由自主浮现初初见面药王谷那次,
她扬着脸问他为何信她,当时那俊逸男子笑得潇洒,漠姑娘是阵法高人,若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其实,其实她是多么希望他会说,因为是你说,所以我信。
大漠垂下眼,适时掩去眸中落寞。
面前的男子,却是跟她一样陷入了回忆里。
裴映风!你听好了!后面的走法是,左三右六前六左二右八前七左四右三前十一,然后照此循环!你记住了没!
以后你去哪里都要亲自跟我交代,听见没啊!
漠姑娘你跟萧侍卫是什么关系?
就,就上下级的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
还有月色下呢喃入心的那句“对不起”……这女子,刁蛮任性又狡猾,对他,却是一直以真心相待啊。
'阿风!你还愣在那里干吗!快动手啊!'
催促声入耳,黑眸流转,他的心中瞬间下了最后的决定。
裴映风看着大漠,拿药丸的手慢慢抬起。
她将他眼中的坚定看入自己眼里,片刻后便感觉到药丸冰凉的触感到了自己唇边。
过去的就要又过去了。她终是微笑,心中如此想。
一切就要有个新的开始了。这次,他绝不负她。
他心中这样想道。
两人对视着,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谁?!' 裴映雷忽然转头一声低斥!
一道黑影冲出,大漠猛的被一股力量拉过去,黑影的轻功甚好,待得众人反应过来,他和大漠已到了密室口。
看清来人,裴映风和大漠皆面露讶色。
'你是谁?' 裴映雷冷冷道。看得出来人武功不弱,轻功更是绝顶。
落日不答他,反手拉了拉大漠,'走吧!'
大漠点头,转身的瞬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密室中的白色身影,他面对着她,面容却隐在黑暗中,看不出面上情绪。
咫尺,天涯。
收敛眸中最后一丝留恋,她回头拉起落日,'走!'
咫尺天涯(三)
落日,你怎会在此?
大漠,京师出大事了!长河去宗人府投案了!
什么?!
吁——
吁——
两匹骏马急急在城门前停下,早就等在城下的年轻男子见到来人连忙上前行礼,'安东见过两位大人。'
'李大人客气了!' 识得来人是御前侍卫总管,落日忙翻身下马,还礼作揖。
'李大人!现在情况如何!' 大漠人不及下马便着急追问。
李总管闻言面现为难之色。
落日大漠见他神情心皆是往下一沉。
'李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其实皇上命下官守在这里,就是要告诉两位大人,目前的情势对长河大人相当不利。 长河大人对于行刺皇上一事是供认不讳,皇上又不可公开袒护,此事经过宗人府调查,已是证据确凿。现在就差……就差最后定罪了!'
他所言虽是在两人意料之中,大漠和落日却还是同时脸色剧变!刺杀皇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长河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大人,皇上可还有什么话私下交代?' 落日先冷静下来问道,现在唯一能救长河的也只有皇上了!
'皇上要下官邀两位大人进宫面谈——'
李大人话未说完,旁边一直沉默的大漠忽然勒紧缰绳一个急转身策马离去!
'漠大人!' 见她纵马入了城,李安东只能站在原处徒劳地唤!这下如何是好?!他可是奉了圣上旨意来接她们入宫的!现下是要害他抗旨吗!
落日将他焦虑神色尽收眼底,抱拳快速道,'李大人,烦请禀谢圣恩,落日今晚定和大漠一道进宫面圣!' 言罢一个纵身上马,马声嘶扬,已是绝尘而去。
目标——宗人府。
“啪!”
清脆的响声,骇得刚进门的落日是一震。
见大漠再次扬手,落日忙上前一步拦她,'大漠!你这是做什么!'
大漠不看她,只冷冷道,'这是她欠我的!当日我为了救她挨了寒师兄一耳光,如今她既要死了,难道不该还吗!'
'是。该还。' 一直低垂着头的人忽然抬眸看她,右边脸上赫然五个鲜红指印,'我欠你的,又何止是一耳光?!'
'行了!大漠,现在不是追究过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长河出去——'
'救什么救!她自己要死,难道还能拦着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