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过来抢了西峰手中是狗尾巴草茎:“死西峰,光你臭显,给姐玩玩。”
香香把螃蟹牵了,丽珠和山凤满有兴致地围了那螃蟹。
“好多的脚呀,爬来爬去真好玩呀。”丽珠凤眼发亮,细眉弯弯入了鬓角,像是听到有人在叫她似的,好专注的模样。她用小草去挠螃蟹,引着螃蟹向前走……
山凤说:“你按住它的背,它动不了的时候,那些小脚会一卷一卷的,煞好看哩。看那两只大脚可厉害哩,夹着人的手指掰也掰不开?”
“你咋的晓得呀?山凤姐。”丽珠问。
丽珠是最喜小动物的。桂枝老师所以养了几只小白兔,就是拗不过女儿的再三请求,跑到山外十几里的亲戚家要来的。晚上睡觉时,丽珠会把家里的小花猫抱在怀里睡。有一次小花猫钻到丽宝的被窝里了,丽宝一气之下,打得小花猫“喵喵喵”大叫,小花猫的鼻子受伤了,一天不进食。丽珠也陪着小花猫不吃。桂枝老师心疼死了,佯装骂丽宝哄丽珠。丽宝翘了嘴不服,说抱猫在被窝里睡,不是好习惯,说他妈偏心,桂枝无奈又哄丽宝。桂枝老师和李虎常常为这对活宝儿女的玩皮吵闹感到无限的幸福。
丽珠其实还从未玩过螃蟹,所以觉得好玩。山凤却不一样,她同母异父的哥哥松果未去参军前,经常在河里抓螃蟹回来给山凤玩。丽珠现在八岁了,胆量比以前稍大了些,才敢玩这横行霸道的家伙。
看看这螃蟹,丽珠觉得不是很可怕,用手指去探它的爪子,那螃蟹就往手心上爬,突然害怕起来,手一抖,抖不掉,更怕,另一只手去掀,那螃蟹的两只大脚像剪刀一样把丽珠的手指给牢牢钳住。而且越钳越紧,十指连心,自然很痛,丽珠就咧嘴哭了。
那山凤和香香死劲地想掰开蟹爪,哪里掰得动?
男娃们闻声赶过来,要英雄救美。丽宝却抢先上前,看他姐痛哭的样,真的有点同胞心连了,说:“老子就不信掰不开,让开。”
山凤、香香连忙让开,丽宝把两只蟹脚拎紧,一掰,两只蟹脚“嘎”地断了。
丽珠的手上被生生地扎了两个洞,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香香、山凤就拉了丽珠往家里跑,回去叫桂枝老师包扎伤口。
丽宝把断脚蟹往地上一扔,回过头来冲上前,抓了西峰衣领,一拳打过去:“日你妈,你拿螃蟹夹了我姐的手!”
小波连忙过来,拉开扭在一块的丽宝和西峰,好言相劝。
黑毛从屋后走过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的雀儿全不见了,我娘给放跑了……”
这时陶屠户刚好从菜地里回来。听到黑毛还在找那倒霉的猫头鹰,骂道:“没长记心的,还念那东西干吗?你娘还未回来吗?”
“爹,我娘咋的还未回呀?”黑毛摇摇头,问。
“快了,她忙哦,说不定又去捡了鲜蘑菇回来做汤。”陶屠户把肩膀上的毛巾拿下来抹了一把汗,向灶房里走去,说:“爹给你娘做饭,她回来就好吃。”
黑毛难得有他爹在家,也就满有趣味的,坐在屋里把凳子椅子摆弄,和他爹聊些无边无际的话。
黑毛转眼把在供销社买回的花布捧到灶房里来:“爹,我娘她会不会喜欢这花布?”
“别弄脏了,快拿去放好。爹下次给你买件布头,叫你娘拿去给裁缝做好,让你也穿新衣服。”陶屠户一边往灶里送柴,一边说。
这时外面好像有人在叫陶屠户。那黑毛想,他娘应该也回来了吧,听到外面有声音,连忙到大门口。陶屠户出来,和儿子一起向对面张望。
一大群桃李湾的人正缓缓地从对面山坡上往村里走,一个个脚步放的很慢。人群中间有两个壮实的汉子抬着担架,担架上自然是已经断气的黑毛娘……
陶屠户没有看见黑毛娘,蓦然对那担架有些怀疑,心里兜起莫名的慌乱,对黑毛说:“娃,会不会是你娘出事……”
这时,王二根在山坡上瞧见檐下的陶屠户父子,悲怆地大声报信:“陶兄弟,出大事哦,你老婆被竹筏撞……”
晴天霹雳!陶屠户呆了:“娃他娘,你……”
黑毛手中的花布掉在地上,哭:“爹,我娘咋的不回来?”
正盼伊人归,却上黄泉路,情何亦堪?
第八章
家家户户都点起了雪白的沼汽灯,煤油灯时代结束了。一种大自然的反复无常,压抑笼罩着桃李湾人的心情。先是黑毛娘凶丧而亡;而后是李革委一场大病,医生把他从死亡线拉了回来。这段时间桃李湾人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再发生意外。
几天前,队长把山凤家的小牛卖了后,新买回了一条大牯牛给了李虎家养,说是桂枝老师细心,放学后可以料理。乐得丽宝合不拢嘴,对黑毛说:“我有‘马’可骑了,也让你骑,好吧?”
黑毛娘死后,这娃心中惦着娘,整天郁郁寡欢,就嗡声嗡气应着:“我不稀罕。”
丽宝和黑毛是两个胖敦宝贝,两个娃在一起玩的最多,互相打架也最多。一个姓陶的活了九十九岁才无病善终的晚清遗老,在某一个深秋的傍晚,和李革委一帮子人摆龙门阵(川话:聊天),曾对李虎和陶屠户说:“你们各生了一个楞小子,真像是黑白两个仙童哦。”从此村里人都把这两个原不是一家的娃看成是双胞胎兄弟。甚至有大人见了黑毛独自在玩的时候,会半开玩笑地问:“黑胖敦,你那白胖敦弟弟呢?”
此时那丽宝一个劲地想讨好黑毛,把大牯年牵着围住黑毛打转:“唉呀,你骑上牛背去,我给你骑。”丽宝硬把牛绳往黑毛手里塞。
黑毛却忽然环眼圆睁,黝黑的胖脸胀得通红:“我日你妈,老子说过不稀罕你这死牛、鬼牛、烂牛……”黑毛一脚踹在大牯牛的大腿上。
丽宝大惑不解地看着黑毛……
黑毛说:“盯着我干哪,想打我,来呀……”
西峰和小波去拉过丽宝在一旁。西峰说:“甭惹他,黑毛又想起他娘了。”
如是过了两三个月,桃李湾的山乡日子也算安宁平和。社队企业也办办停停,鸡爪山刚刚开掘的煤窑又停了。不过山民们已开始用煤了,人们心照不宣地自个到煤窑里掘煤做燃料。鸡爪山其实是个煤炭丰厚的地界,也许是地质形成的奇特,煤窑掘进三两丈就可采煤了。娃们还是上学。那时的课本也没多少新的内容,有时课本要开学后五六个星期才能由县里的新华书店分发下来。撞击视野的是“批林批孔”和批“臭老酒”。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几个主人公的学习成绩只有小波和丽珠最好。黑毛和香香多数时间考试是个零鸭蛋。山凤念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着她妈杨嫂去乡场偷偷地卖些竹笠、扫帚以贴家用。西峰啥时候酷爱听人侃大山,只要哪里有几个人围拢在一起,他就会猴似的钻过去听听。听了后就在学校给同学讲,在家里就给大丫二丫讲,也给李革委和水莲讲。
李革委摸摸西峰的头,似笑非笑地说:“你娃,长大了会是一个‘话贩子’。”
丽宝和小伙伴们都晓得黑毛娘死后,黑毛一直心情不痛快,虽然大家都一个劲地什么事都依顺着黑毛,可黑毛幼小的心灵始终不能解脱出来。隐隐约约黑毛感到那是小伙伴们对他的同情和怜悯,不知为何,有了这种感觉,黑毛就要无理取闹。按大人们劝黑毛时所讲,黑毛娘是出远门了,很久以后就会回来。可是很久是多久呢?黑毛找不到答案。大人们善意的谎言,黑毛当然知道,因为他娘分明装进棺材,身上盖上他爹在乡场供销社买的花布,埋在南边的青冈林。但是黑毛更希望大人们说的是真,他娘真的有一天就奇迹般地回来了。
多少年代,人们都有一个忌讳,一般不喜欢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到坟茔地去,尤其是一个人。而黑毛却成了继他爹之后的又一个胆大的人。有好几次天黑的时候,陶屠户都把黑毛从他娘的坟茔前找回来。陶屠户问黑毛:“你干吗,天黑了还不回家?”
黑毛的回答却怪怪的:“我听西峰说,人死了要变成鬼的。鬼要天黑了才出来,我想等我娘出来时看看她。”
陶屠户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明白儿子心里始终惦着娘,他这个当爹的是无法给予儿子那种细腻的母爱的。当时,陶屠户的眼泪夺眶而出……黑毛一看爹万分伤心的样子,也就开声大哭:“我要娘回来……”
陶屠户族里的兄嫂弟妹多,看到他家中少了个女主人,两父子的生活几乎乱了套,而且打心里为黑胖敦侄娃的一些举止所感动,来屋里劝陶屠户道:“娃他伯,娃这么小,你还这么年轻,又有手艺,遇到合适的再娶一个吧。”
族人们于是热心奔忙,为陶屠户物色续弦。无奈陶屠户在食品站的同事谢屠户、易屠户莫不深受其害,两个都是二道婚。要么为对待双方的子女的问题,要么为对待前妻的亲戚交往问题,总之乱七糟八的家庭磨擦,经常发生。陶屠户想不到自己的婚姻也落得西风凋碧树!于是,某一日,三个屠户下班后,在酒馆里把酒问苍天。
陶屠户说:“我真的怕惹上你们的那种麻烦哦。”
易屠户说:“唉,谁叫我们哥几个的命就这么苦,陶老弟啊,要慎重考虑啊。”
谢屠户说:“要嘛,对方没有小娃。最好是没嫁人的。”
陶屠户说:“说得倒轻巧,多难啊。没嫁人的会跟我这个三十好几的人过日子?人家刚结婚就有了一个八九岁的儿子,这叫咋回事呢?这不是委屈人家吗?”
“是啊,谈何容易。”易屠户说。
“想来想去,老子就不再娶了,没了女人就不活?我就不信照顾不好自己的儿子!”陶屠户说。
三个人都喝闷酒。
有一天晚上,陶屠户把自己不想再娶的意思跟李革委说了,想听听李革委的见解。
“陶老弟啊,话不能这样说哦。俗话说,男人无妻就无主,女人无夫就无靠。儿女对你再好,终归是儿女,儿女大了还有自己的家要打理。少年夫妻老年伴啊,这人在世上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才好哦。你看我,现在还不到五十,身体就不行,病痛也多起来,若没有你水莲嫂子的照料,我咋能活得过来啊。”
陶屠户心里也莫衷一是,就说:“还是先搁一搁,日后有机会再考虑,急不来的。”
“也好,打鱼不在急水滩。你们父子俩要把日子过好。娃小,要学点妇人的细心。”李革委拍着陶屠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有一天下午放学了,轮到山凤、黑毛和另外两个男娃打扫教室的清洁。黑毛扫了几下,顿觉内急,于是丢了扫帚就往厕所跑。等到黑毛重新回到教室时,发现山凤独自一人在那里打扫着偌大的一间教室。
黑毛说:“他们呢,是不是都走啦?”
山凤嘴巴翘老高,说:“他们两个死鬼,说你偷懒,他们也不扫,留给你扫。”
“你等着!我去揍他们,我肚子疼,偏说我偷懒。”黑毛就去追两个男娃。两个男娃还在操场边上嘻戏。
黑毛上前骂道:“龟儿子,你们才是偷懒,快回去扫地,欺侮山凤是女娃?”
两个男娃不理睬。中有一个不屑地说:“我们扫完了,剩下的该你和山凤扫。”
黑毛也不和他们多废话,扑上去就打,三个男娃都把山里人粗犷的野性发挥出来,打的不可开交。黑毛膂力过人,经常和同龄娃较劲,九打十赢。两个男娃仗着两个人,才不怕黑毛刁蛮,“哇哇”烈骂着和黑毛打的难分难解。
那山凤见黑毛一转身就追赶出去了,低了头飞快地扫,心想说不准黑毛能追上两个男娃,打起来咋办?猛可里听到操场外的吵闹,连忙提着扫帚出门来看究竟。
山凤是哪种人,咋会吃亏的?见两个男娃打黑毛一个,心中顿生不平,这不是欺侮我们桃李湾的人吗?
“打啥?两个打一个,不害羞哩!”不由分说,山凤把扫帚扛老高,冲上去劈头盖脸地打那两个男娃。
扭打之中,一个男娃居然把黑毛的裤腿给撕破了,裤腿立时成了一片大布,像裙子似的。
黑毛哪里受得了这个?他娘死后,他爹又当老子又当娘。洗衣浆衫陶屠户没关系,就是那缝补成了问题。那黑毛爬树掏鸟巢、下河摸鱼滚石板,不管布料多牢实的衣裤都容易破烂,黑毛的婶娘们有时就给帮忙一下。有时陶屠户拿杀猪刀的手也在深夜拿起细针学着缝补……现在黑毛见自己裤子破了,心中愤慨,张口就咬,加上山凤的一把扫帚助威,两个男娃撇下黑毛和山凤,风快逃了……
“明天,老子收拾你两个龟儿子!”黑毛用手撩着破裤腿,扔给两个败逃的男娃一句话。
黑毛和山凤锁了教室门。回家,幕色徐徐降临了……
山凤说:“明天别找他们,又打架,我婶婶会罚你站讲台,写检查,还要告诉你爹……”
“我不怕,我要告他们,是他们不扫教室,想偷懒。我要他们赔我的裤子。”黑毛相信桂枝老师最公平。把环眼睁得鼓鼓的,很不服气。
“我叫我妈帮你缝好算了。要么,我帮你缝,我妈教过我做针线。你要是去告诉我婶婶,我婶婶肯定会把我帮你打架的事告诉我妈哩。我妈不准我像男娃那样捣乱打架,她说女娃要学得规矩点,长大了才有男娃喜欢……”
“那你刚才还帮我打架?”
“我怕你吃亏哩。再说丽宝、小波他们回家了,所以我才帮你,千万不能让我妈晓得。”
“咦,我好像听见我妈和我婶在商量,说是要把啥地方的一个女的嫁给你爹哩。”
“我晓得。爹说了,我娘死了,他和我就这么过。我易叔叔的女儿天天被后娘打,还把易姐姐撵出去在草垛下睡。我爹不会要的,我也不要。我爹说,等我长大了,娶了老婆,生了娃娃,他就不去杀猪了在家里照看孙子……”
“是吗?”山凤听了格格地笑:“等你娶老婆,那还要好久好久哩,笑煞了,好羞。”
“羞我,不给你说了。”
“没羞你哩。人家说的是实话,是要好久好久才长大嘛,你爹好像是为你好。”
“我晓得。我爹要我多吃肉,就会长的快快的。等我长到我爹那么高,就长大了。”憨直的黑毛相信他爹说的话,所以把他爹隔三差五买回的肉都吃光,直到他爹摸着他的头满意地笑了,他也傻笑。那年月吃肉已经不需供应,但也稍有紧缺,山民们能自己养头肥猪杀了过年,也是不容易,经常有荤菜吃的人家不是很多。家庭里人口多劳力少的娃,把过年过节有肉吃当成盼望和享受。说来也奇妙,陶屠户用五谷杂粮、十天八荤的调养,硬是把黑毛浇灌成黑乎乎胖敦敦的精壮娃,不但比同龄娃个头大,而且从不生疮害病。是无娘儿,天看顾吧?……
两个娃一边说话,已经到了桃李湾横跨大河的石桥上。山凤眼睛发亮地看看黑毛,停下脚步来,说:“看,你真的比我们高了几多哩。”
黑毛看山凤站住,索性洋洋自得地往山凤跟前一站,把头高昂着和山凤比身高:“那当然,我爹说的就对,我很快要长大的。”
“小波也和你一般高,还有丽宝也胖哩。”
“呸,我最高,我最胖。”
“没人给你争哩,真是的。你最高,你最胖,高兴了吧。”
“就是。小波比我们都大,才和我一样高,我明年一准比他高。西峰是个干猴子,胖不了高不了的。丽宝比我矮了这么多……”黑毛用拇指和食指比试着。
山凤盯着黑毛拇指和食指的间距,吃惊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