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时刻观察,想查个究竟,但未发现蛛丝蚂迹;干脆搬进了果园旁的保管室住,企望在晚上能够抓到偷桔子的人。
和往常一样,六个娃放学后依然蹦蹦跳跳地一路玩笑在回家路上,撒下一路歌声:
山里的孩子呀心爱山
从小就生长在山路间
山里的泉水香喷喷
山里的果子肥又甜
山里的孩子心爱山
山里有我的好家园
山上是我们社里的树
山下是我们社里的田
……
“啧啧,今天你们去不去?等等我啦。”香香蹲在路边的土沟里撒尿,站起身来时,小伙伴们已经在前面跑了老远。她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香香的嗓子又亮又大,伙伴们都停下来等她。
西峰老远地回应:“去哪?”
香香却不回话,撒开两腿飞快地跑过来。
“到底要去哪?”几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追问。
香香已经到了众人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累,累死我啦。”缓了口气,说:“去偷桔子!”
“好!”众人异口同声赞成。
于是,小波和黑毛率先领路,山凤和丽珠拉手紧随。
香香却抓紧了西峰的衣服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数落:“好你个西峰,刚才不等等我。啧啧现在又想撂下我,没门儿。待会儿摘到大的,看你敢不给我——”
西峰被香香拉着,真象是在拖着她走,累得直告饶:“好,大的都给你,给你……唉,刚才我咋等你呀,你撒尿,还要我等在那里看你撒尿?”
“啧啧,死西峰,不要脸,我要告诉舅妈,说你期侮我。”香香就用劲拉西峰衣服,甚至把头靠在西峰身上了,西峰受不住,脚下软力,慌忙中被香香的脚拌了,“呼拉”两人跌倒。
“哎哟,哎哟,我的脚,痛死我啦——”香香痛苦难捺地大声叫。
山凤和丽珠听了就停下来,回头瞧:香香伏在西峰身上,西峰仰面朝天。
丽珠见他们这样子,红了脸,吃吃地笑。
山凤却抱怨道:“搞什么鬼哩,马上到果园了还摔倒。”
小波和黑毛也理所当然地来到两人身边,要帮助他们。
小波把香香扯了起来,忧虑地说:“真的把脚摔痛了?能走嘛?”
“唉哟,唉哟——”香香点头,一个劲地自顾自揉膝盖,又痛苦地坐在地上。
西峰翻身起了,和黑毛一起捡着从两人书包里撒落在地上的课本和铅笔盒。
西峰冲坐在地上叫苦的香香大发雷霆:“我摔在下面都不疼,你还疼?没准是装的。”
香香就更加痛哭:“我要告你,死西峰,唉哟——”
“西峰,你也是的,没准香香姐真的摔伤脚了呀!”丽珠心疼地望着香香。
山凤就蹲下来替香香揉脚。
三个小男孩都懵了。咋办?
小波就说:“香香,我背你回家。要么,我们今天不去偷桔子了。你脚有伤,走不动又跑不快,被大人们逮住了咋办?”
“嗯”,众人附和小波的主意。
黑毛却自高奋勇:“香香姐,我力气大,还是我背你回家吧。”说着就蹲下身,要背香香。
“不!”香香条件反射似的,几乎是绝望地哭叫:“我今天偏要吃桔子,偏要,唉哟——”又呜呜地哭,泪花花的双眼直把西峰盯着:“我要你背我去,是你拌了我摔倒的!”
“我招你惹你了?”西峰不明白香香今天咋的不讲理,他有些不相信香香有脚伤,但又害怕真的摔伤了,他爸会饶不了他。因为他爸最喜欢香香这内侄女。
还是小波有主意,说:“那我们几个去偷桔子,西峰就背香香回家吧。我们一准把最大的给你们带回来……”
这主意立刻得到全票支持。
小波、黑毛、丽珠、山凤象离弦的兔子,向果园飞奔而去。
西峰没精打采,十二个不愿意地走到香香跟着,一句话不说地蹲下身来,香香用衣袖擦了泪,两只手臂从背后环了西峰脖子,回家……
“啧啧,咋不说话?”香香在西峰背上,嘴巴对着西峰耳朵,轻声问道。
香香说话的声音好轻,那口中的热气却吹得西峰耳朵痒痒的,象虫子在爬。
“你是装的吧?”刚走几步,西峰皱了皱眉头,问。
“哎哟,哎哟,”香香又呻吟了:“回了家,要是还不能走路,咋给我妈说?”
“就说你自己摔了。”西峰说。
“嗯。啧啧,走快呀。”
“哎,我都快走不动了。”
“真是一个笨蛋,啧啧。”香香嘴里居然哼起了学校里刚教的新歌:
红缨枪,肩上扛
枪尖对准“四人帮”
扫除一切害人虫
斗志昂扬上战场
……
天啊!西峰心中叫苦,明白上当了。原来香香装受伤,装的这般实在,就是要骗自己背她一次。
“唉哟,我的妈妈啦!”这次香香是真的痛得叫了起来,是西峰把手一松,故意用力把她摔在了土路上。
西峰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喘息,再不看香香一眼:“你,你骗了我,装得真象,累死我了,不理你了。”
香香的屁股差点摔成两瓣,她咧了咧嘴。然后闭上眼,象在回味刚才的感受,脸上扮了个调皮的鬼脸。末了,天边的一抹红霞在暮色里不小心掉了下来,正好印在她脸上……
沉睡的鸡爪山的山巅象一支指天的长缨,天上那磨盘大的红轮正勇迈地向长缨靠近……
夜幕徐徐降临了。
好一会两人都不说话,对视着。
“死西峰,男娃也当小气鬼,啧啧真生气啦?”香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书包上的尘土,来到西峰身边站立着。
“谁叫你骗我,背你多费劲,想累死我?”西峰板了脸说话,听那声音却不像是生气。
“你把我摔得那么重,人家屁股好疼……啧啧扯平啦。”香香挤挤眸子,伸手要拉西峰起来:“天都快黑啦,走吧。”
西峰却索性仰身躺,把两手枕在后脑勺:“我不想走。你看,这要落山的太阳,像不像早上升起的太阳?没准这太阳就从西边升起,再向东边走呢。”
“啧啧,尽瞎说。天要黑啦!”香香乐了,伸手搔西峰腋下,痒的西峰在地上打滚。
西峰告饶:“好了好了,我走,走还不行吗?”
两人拉着手向回家的方向走。
“喂,他们几个呢,偷到桔子了吗?”西峰忽然想起了小波等四人还在果园。
“啧啧,我们也快去吃桔子!”香香转身拔腿,向果园跑。
西峰风快地跟随后面。
那是川东农村从集体化小农经济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过渡年轮,一九八二年深秋发生的事。那时人们已经在纷纷的社会传言中开始解放思想。都说邓伟人要搞活经济了。人们勒紧裤腰带怀揣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经过多年过激的穷折腾后,正在异想天开产生隐隐约约的期盼时,各地已开始了包产到户的农村试点。历史的车轮为民心所向而所向,中国的特色方针指挥着民族复兴的巨轮启航了……
也难怪,那时桃李湾虽然有那么多的桃李树,却也没人去科学地管理,以致于果子收获时,每家每户也分不了几斤。娃们跟了大人们赶集时,看着供销社出售的在外地采购回来的各种品种的水果,咽着口水,眼睛直色勾勾地盯。再说,那年头也没人去私自栽种,收获了果子去卖钱以增收入,因为那是资本主义尾巴。
桃李湾旁边的生产队保管室晒场下的果园,是一片沃土,里面种植着几百株去年镇供销社试点的良种柑桔。虽然今年才零零星星地果上枝头,那果子却红朴朴的好肥大,让娃娃们见了着实有些口馋。
此时,小波他们四个正象侦察兵一样趴在果园旁的茅草丛里,动也不敢动。因为土坎上保管室的晒坝里生产队长正开社员大会。
他们刚到果园时,就听到队长说:“今天快黑了,就早点散会吧,明天下午再讨论。”
他们不知道大人们开的是什么会,反正明白要散会了,等大人们走了,就可以下手摘桔子了。于是,小波向大家一挥手,大家风快地躲起来。
大人们都回家了,晒坝里就剩下队长一个人了。队长偏偏迟迟不离去,反而在晒坝边上用目光巡视坎下这片果园。也难怪,这几天果子老是被人偷摘。这情景却让小波四人恼火,天快黑了。
“要等到啥时候才可下手哩?”山凤看看天色,问。
丽珠也急了:“我好怕呀,还是回去吧。”
小波和黑毛没理她们的话。此时队长已进了保管室,关了大门,并且在里面点燃了煤油灯。队长是不回家了吧?小波想了想,对黑毛耳语。
小波迅速跃上了土坎……
黑毛发布行动命令,对山凤和丽珠说:“快摘桔子,挑大的,用书包装。”
一弯新月。满山轻风。星星出来了。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下来。植被里跳动的蜻蛙和纺织娘悠闲地唱着夜曲。
黑毛呼呼地摘,把那桔树扯得好响。
山凤就说:“黑毛,你轻点声哩,小心被队长发现。”
那丽珠娇气得很,打开书包一个劲地跟在黑毛和山凤身后,从他们手中接过桔子往里面塞。
这时,从保管室里面传来队长的咳嗽声,吓得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丽珠胆小,就问黑毛:“小波呢?他到上面去干啥呀?”
山凤安慰丽珠:“笨,给我们望风哩,没事。”
小波上了土坎,在晒坝里蹑手蹑脚地转了几圈,就从门缝往里瞧,想看队长的动静。队长在里屋瞧不见,只听得哗啦啦的声音,象是在翻帐本。
小波估摸黑毛他们已经摘的差不多了,就捡了一块土,向果园子里扔……这是他和黑毛预约的暗号,意即叫他们撤退。
黑毛不敢怠慢,轻声说:“快,走!”
山凤和丽珠跟在黑毛身后,趁了月光,从果园中穿梭而出。走在后面的丽珠害怕地说:“让我在前面走,我怕呀。”
黑毛就闪过一旁,让两个小女孩走前面。
快到果园旁的土路了,一种被娃们叫做“恶家娘”的毛毛虫藏在桔柑的树叶后,把丽珠的手臂狠狠地蛰了一下。
那毛毛虫蛰了奇痛无比,丽珠哪能吃得消,当即大声嚎哭:“唉哟,好痛好痛,妈妈呀——”
黑毛和山凤慌乱中没了主意。
稍停片刻后,山凤立即有了当机立断的决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丽珠上了土路,向回家的路飞跑。
黑毛在后面一个劲地叫丽珠:“忍着,别哭!”
可疼痛难当的丽珠哪管这么多,就哭。毕竟才十一岁,山凤也跟着吓哭了……
黑毛晓得,这下完了,那队长听到声音追出来咋办?敢情黑毛打小服软不服硬,不愿看到两个小伙伴一齐被逮住,就索性不走了:“你们两个快跑!我等队长来抓我。”
山凤和丽珠一路哭泣,一路跑,跑不远就碰上回来的香香和西峰。
小波竖起耳朵听到果园里有伙伴们离去的动静,心中高兴。转身打算跳下土坎离去。
这时,保管室的里屋传来队长的自言自语:“妈的,这么晚,是哪家的娃还没回家?哭啥?掉河里了吧?”
接着就是队长在里屋向外走来的脚步声。
小波心中叫苦:咋办?
一回首,眼见保管室的大门旁有一把镰刀挂着,就风快取了,把大门的锁扣一挂,将镰刀尖插了进去。然后转身就跑……
六个人汇合了,急忙回家。
到了村口,小波说:“我们把桔子藏了吧,明天早上去学校时再来拿,带回去会被大人发现的。”
他们把桔子在草丛里藏好后,香香说:“这么晚啦,回家咋给大人说?”
“就说在学校玩,回来时丽珠被‘恶家娘’蛰了。”
翌晨,六个人正在分桔子时,被放牛的李革委发碰见了。
六个人都傻了,木鸡般站着西峰爸面前。西峰更是唬的吐舌头,他爸可是家教蛮严的,火起来会把他屁股打肿的。
“说,谁的主意?偷集体的东西,这可不是好习惯呐,老师咋教你们的,嗯?”西峰爸马着脸,手里拿一根赶牛的竹枝,指着娃们,声音好严厉。
六个人低了头,无言以对,惨兮兮地站那里。
李革委又哑然失笑了:三个小男孩胀红了脸,三个小女孩翘着小辫子,酷若可怜的羊羔。
李革委在西峰跟前蹲下身来,很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快给爸说,咋回事?”
西峰紧张的发抖,他明白他爸有多厉害。平日里,不管他多调皮地做了傻事,心中想什么道道,他爸就象他肚子里的肥虫。
“爸,是我叫他们去偷桔子的——”西峰扫了一眼伙伴们,怯生生地撒谎了,他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是你么?”李革委显然不相信,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另外几个娃。
李革委拿香香为突破口:“香香,我可是最疼你呐,给姑爷说实话,是西峰叫你们去果园的?”
看到姑爷信任自己,香香胆子壮了起来。她把大眸子闪了闪,不加思索地说:“不,全都是我出的的主意。”然后,把头点了点,两个羊角小辫一摇一晃:“姑爷,你可不要打西峰啦,也不要怪他们几个啧啧。”
“说慌”,李革委问小波:“一定是你吧?”
小波大他们几个人一岁,个子也高些,平日里鬼主意最多,是这些娃们的捣蛋领袖。
那小波、黑毛、丽珠、山凤却象在学校集合时报数一样,“是我!”互相抢着承认。
李革委为娃们那片肝胆相照的烂漫少年心灵感动了。是的,年少人之初,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啊。
“我看你们几个娃哦,这辈子怕是都会唱一出戏。你们都不必害怕,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啊。”李革委语重心长地说:“娃们,马上田土要分给各家各户了,往后可以栽种好多果树,想种啥都可以,大人们想做生意赚钱都可以。要好好念书,啊。”
那几年李革委和所有的中国人一起,目睹盛事多矣:开国毛公九九跨鹤登仙去,叶帅吕端大事不糊涂,扶华稳重过渡中国大局,长城内外高呼打倒王张江姚,改革开放总设计师应时势出山。睡狮中国推梦醒眸——邓小平时代开始了,发展是硬道理,经济要腾飞。拔乱反正,纠正冤假错。啥地主富农贫下中农、啥出生成份全部没了,大家全是中国公民,扩大化的阶级斗争被扼制。要致富,不要贫穷,穷是耻不是荣啊。经济不强,就穷困,穷困就落后,落后就挨打。从此的中国人,从此欣逢盛世!
望着孩子们离去的背影,李革委呐呐自语:“娃们以后肯定比我们这代人强啊。但愿他们不会象我们这代人的活法。”
然后一阵猛烈地咳嗽,竟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第十章
桂枝老师在桃李湾大队小学,把一拔一拔的山里娃,教到三年级时又移交到鸡爪山乡完全中心小学。最让桂枝老师放心不小的是黑毛,这孩子憨憨厚厚的,打他娘死后,一年一年地把身子骨壮壮实实地长大了,皮肤黑森森的。性格却很暴燥,动辄就和人打架。
桂枝老师每次到中心小学开会,都会打听娃们的学习情况。教过黑毛的人,尤其是女教师,都向桂枝诉说黑毛好勇斗狠,经常把同学打的皮青脸肿。
桂枝老师说:“这娃娃家里缺少母爱,他爹阴差阳错一直没给娃再找个娘,只是晓得给他吃好穿暖。你们当老师的要多操心点。”
除了黑毛,桂枝老师放心不下的就是西峰。这娃成绩永远不是很差,也永远好不了,作文写得回廊宛转曲径通幽的奇妙。脑子好使得不得了,却不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