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长歌终于大笑起来,声震四野。
第二十六章 漏之鱼(四)
“劳烦薛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那人媚声笑着,如同闲庭漫步般向着薛如玉步步紧逼。
而薛如玉却像是看到了恶兽般,面色惨白,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踉跄着后退。
薛如玉摇着头,喃喃道:“不……不……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那人咯咯笑着,道:“薛姑娘怎的如此任性?我家公子既邀你过去,是你的荣幸才是,若你还要这般拂逆我家公子好意的话,恐怕我就只能——”
那人向薛如玉懒懒伸出手来,那般柔媚的姿态,就像是抚摸情人的面庞,但她鲜红指甲上漫出来的危险和恶意,却叫薛如玉怎么都无法忽视。
薛如玉双眼大睁,竭力想要后退,更想要逃离这里,但不知为何,她的脚步却怎么也无法挪动,甚至于身体都无法动弹,只能怔立在原地,恐惧地看着那双手越来越近。
但——
“这位姑娘,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薛如玉的那一刻,一柄剑斜斜伸了过来,架住了这只手,轻巧地将这只手卸开。
谢世瑜向前一步,挡在了薛如玉身前,淡淡道:“她既不想去,那便不去了,你身为修士,何苦这般为难一个普通人?”
谢世瑜的这一步,就像是打碎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五感迅速回到薛如玉的身体之中,她急剧地喘息着,狼狈地滑坐在地,面带恐惧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魔魅女子。
那魔魅女子,也就是魔灵见着这一幕,不由得神色一凛,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她从未放在眼中过的谢世瑜。
——她从未将这男人放在眼中。
就算这个男人有着世间罕见的风流多情貌,就算这个男人方才将她屠灵殿外门弟子斩于剑下,但——这都不算什么。
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不入金丹,终究不过是蝼蚁罢了。
就像是方才那外门弟子,就像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们都未登金丹,因此也都是蝼蚁。
可就是这样一个蝼蚁,却在刚刚打破了她的气机束缚。
虽然这样简陋的束缚对于金丹修士们来说,要打破实在是十分简单,但这也是对于金丹修士来说的。
眼前这人,周身灵力流转分明微弱不已,绝不可能是金丹修士,那么他又是如何在方才举重若轻地打破她的气机束缚?
魔灵神色微沉,心中思绪电转,当她的目光掠过谢世瑜手中长剑时,心中却蓦然转过一个念头。
“极苍府?!”
剑修?!
是了,对……也只有极苍府的那些剑修才会有这般古怪的表现了!
听到极苍府一词,谢世瑜神色微怔,落在魔灵眼中却是默认了。
魔灵心中一沉。
虽然极苍府中剑修非正非邪,既不会对道修出手相助,也不会对魔修斩尽杀绝,但虽说如此,他们个个却都性情古怪,不好相与,而更叫人头疼的是,他们的修为或许没有那么高,但却偏偏能叫那些修士个个败于剑下……
——不是说极苍府已闭门千年么?怎的那讨人厌的剑修又重现于世了?
魔灵心中又气又恼,面上却强自按捺下来,娇媚地笑道:“屠灵殿同极苍府亦算是相交多年,公子此番阻挠我屠灵殿人行事又是何意?莫非不怕你们府主怪罪么?”
原来那屠灵殿……竟是同极苍府有交情么?
谢世瑜被唬得一愣,而就在这时,魔灵出手了。
“轰隆隆!”
雷声咋响。
最初之时只是一声,但渐渐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终连绵成了一片,化作巨兽的咆哮声,响彻大地。
而除了这雷声,就连那雨也急了起来,就好像方才稍稍的歇息已经让它们恢复了足够的精力。
柳婧望着车窗外,面色不改,心中却越发烦躁起来了。
作为一个天级火灵根的修士,最讨厌的东西,除了水灵根的修士,怕就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大雨了。
但柳婧却知道,她的烦躁,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大雨。
就在方才,在留下那徐灵璧、蓝昶两人后,莫长歌毫不顾忌地从指间弹出一抹尖锐的金灵气,化作剑光万道,将那三十余武师尽数绞为肉沫,落入雨中,消失不见。
按理,这样的事对于魔修来说,实则再平常不过了。
不说他人,光是死在柳婧手中的修士,死得更为凄惨的也并不是没有。
但——那是修士。
可现在死在她眼前的这些人,不过是群普通人罢了。
甚至在死之前,他们还在看着她,眼中满是信服。
虽说这样的信服不过是她使的修士的小手段罢了,但在这群人化作肉沫后,柳婧却依然觉得……
无法忍受。
不是无法忍受这群人的死亡,而是无法忍受莫长歌!
莫长歌……莫长歌!
当柳婧在心中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时,一股汹涌的恨意、厌恶、怨毒,挟卷着破碎的记忆席卷而上,但还未被柳婧所察觉,就被无形的屏障拦下,阻隔开来。
纵然如此,柳婧却依然似有所觉,微微皱了皱眉头。
方才……是什么?
柳婧直觉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但还未等她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却在车厢内响起。
柳婧向莫长歌转过头去,而莫长歌则是微微挑眉:“嗯?”
他从袖间摸出一个漆色的女子模样的人偶,目光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偶,不一会儿便发现了方才那“噼啪”声的由来。
只见在这个惟妙惟肖的人偶手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正在逐渐蔓延开来。
看到这只人偶,柳婧神色一沉,道:“你竟将魔灵也带来了么?”
莫长歌轻笑着,没有回答柳婧的话,而下一刻,人偶上那道裂痕蓦然扩大,木制的手臂落了下来,无声地滚到柳婧脚畔。
柳婧眉头皱了起来,心中不解。
柳婧十分清楚,这人偶所代表的人,乃是莫长歌手下众多魔仆之一,魔灵。
魔灵的修为算不上最高,隐匿逃命的手段却是最好的。
而莫长歌既已把魔灵带到断海城内,在这修士寥寥的断海城内,又有谁能够使得金丹期的魔灵断去一臂?
想到这里,柳婧不由得出声道:“怎么了?”
莫长歌漫不经心地笑着,道:“只不过是让她去找一条小鱼罢了。”
“小鱼?”柳婧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莫长歌唇边笑意扩大:“但我没想到的是,不过一条漏网之鱼,却还有反击之力……这可真是有趣啊,婧儿,你说呢?”
瞬间领会了莫长歌的意思,柳婧想到曾经惊鸿一瞥的薛如玉,不由得微微摇头,怎么都不认为身为普通人的薛如玉有伤到魔灵的能力。
就算那薛如玉真的如同莫长歌所说,是同蓝昶一般的山河图中小界住民的后人,但他们体内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罢了……既然如此,那魔灵又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柳婧想明白,莫长歌手中人偶竟又发出一声“噼啪”声,而这一次掉下来的,却是那人偶的脑袋!
柳婧面色微变,坐直了身子,而莫长歌却是放声大笑。
“没想到,这件事却是越来越有趣了!”
莫长歌长身而起,撩起车帘,大笑着走出车厢。
雷光将莫长歌的脸照得明明灭灭,大雨倾盆而下,却在离莫长歌一尺之处便被无形的魔气弹开,就连莫长歌的袍角都无法沾染上去。
柳婧撩起车帘,仰头望着莫长歌,道:“你要去何处?”
“去何处?”
莫长歌双手负于身后,微微转头,向着柳婧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自是去找那一条……漏网之鱼。”
第二十五章 漏之鱼(三)
雨,越来越大了。
铺天盖地的雨,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也遮住了那座已经化作空城的广德城。
而就在离广德城不算太远的一座驿所之中,谢世瑜站在紧锁的窗前,目光却放得很远,就像是瞧见了不远处的那座空城,和那满地的血海。
而在谢世瑜不远处的火炉前,薛如玉披着一件从小二那儿拿来的外衣,双眼紧闭,背对着那扇窗,面色惨白,肩膀微颤,就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恶兽从窗外而来,将她吞吃入腹一般。
薛如玉没有说话,谢世瑜也没有说话,四周一片安静,只有不时从楼下传来的些许人声和喧闹能够告诉两人,他们的确是活在这个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炉中的火慢慢熄灭,空气一点点冷了下来,但薛如玉的肩膀也慢慢稳住了。
终于,薛如玉睁开眼。
“那是什么?”
她开口说着,声音干涩,但却已经有了直面恐怖的勇气。
谢世瑜看了薛如玉一眼,沉默片刻,道:“那是修士。”
“修士……”薛如玉顿了顿,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那就是……修士吗……”
薛如玉兀自呢喃,话中有话,但谢世瑜却全然没有察觉,满心满脑都是方才那如同地狱的一幕。
——如果他有力量的话……
如果他不是这么弱小……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制止这一切?
谢世瑜的手不知不觉中握紧了腰间的斩妄剑。
——在他幼时,他曾闯入过一个仙人洞府,然后同里头那个仙人做了个约定。
为了这个约定,也为了求证大道,他接受了灵力灌体,洗去了自己令无数人钦羡的天级灵根。可奈何在灵力灌体的过程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叫他丢失了那段在仙人洞府中的记忆。
但尽管如此,在那一天之后,他依然日复一日地尝试和磨练自己,没有一刻放松,也没有一刻放弃求道之路——直到他将斩妄剑唤出,这才记起了那一切。
但……以他现在这般弱小的力量,真的能够达成那个约定吗?
他……真的能够求证大道吗?
他真的能够挣脱这个棋局吗?!
谢世瑜面色不改,指腹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斩妄剑,心中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和不确定之中。
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那么多人……都在半路中倒了下去,他真的能够走到最后吗?
他是这么弱小……弱小到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无法保护、无法留下……这样的他,要怎么才能……才能……
谢世瑜闭上了眼,握着斩妄剑的手甚至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约定过的事……还有他死去的亲人……还有……
还有,他喜欢的人。
……他喜欢的人。
谢世瑜睁开眼,满心怅然无奈,和对自己的无力的痛恨。
但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谢世瑜的眼底,一道暗红一闪而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稍稍安歇下来。
谢世瑜推开窗,冷风夹杂着苦涩的雨珠扑打进来,将谢世瑜原本就并不干燥的衣襟打得更湿了。
他望着窗外,沉默片刻,转身下楼。
“你要去哪里?”
薛如玉惶恐地叫喊起来,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之人。
谢世瑜向薛如玉望了一眼,道:“去做我该做的事。”
薛如玉脱口而出道:“那我呢?!”
谢世瑜怔了怔,不解地看着薛如玉。
迎上这样的目光,薛如玉心中又苦又涩,分明不想在这人面前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但泪水依然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轻声哽咽道:“那我呢?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谢世瑜茫然无措,目光渐渐恍然,似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并没有明白。
薛如玉站了起来,向谢世瑜逼近,道:“你——莫非还是不明白么?!”
“你真的……一分一毫都不曾喜欢过我么?”
谢世瑜如遭雷殛,怔立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薛如玉面纱早已摘下,露出了那如同月色般皎洁的面容。
她看着他,泪盈于睫,凄声道:“你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吗?!哪怕是一瞬间?”
谢世瑜看着薛如玉,恍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爱他。
并不像曾经那样只是宣之于口的谎言。
这一次……她是真的……爱着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爱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啊!
他看着她,而她也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注视着对方,沉默无语。
他们应当是要打破这样的沉默的,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打破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世瑜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
但就在下一刻,谢世瑜骇然变色,道:“小心!”
薛如玉犹自怔愣,而谢世瑜已然扑上前来,将她扑倒在地。
只见下一瞬,一道暗褐色的影子从两人头上方如灵蛇般掠过,然后又收了回去。
“哎呀,真是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呢!”
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道:“小子,你有话就不能快些说嘛?”
两人愕然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紫袍红纹的道人从楼梯口慢吞吞地走了上来,血色魔纹如同蔓藤般占据了他整张面庞,竟叫人瞧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到那似是带着金铁般非男非女的声音。
“还有什么话要同你小情人说的,一并说了吧。”
那人嗬嗬地笑着,喉咙似是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
他抬起手来,一道暗褐色的细绳似是有生命般在他腕间游走,而比这道细绳更为引人注目的,则是他指间的那缕青色暗光。
“毕竟……”
那人阴测测地笑着。
“若你现在不说,那你大概不会再有‘以后’再说这个选择了。”
窗外,一道惊雷划破夜空。
轰隆隆的雷声响遍原野,柳婧拉严了车帘,扭头向着斜倚在车厢内的莫长歌笑道:“怎么了?”
莫长歌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望着柳婧,沉默一瞬后便伸出手来,仗着自己手长脚长,将柳婧揽回了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柳婧的长发,道:“无事。”
“怎会无事?”柳婧奇怪道,“你方才分明说了什么。”
莫长歌眉头微皱:“你没有听到?”
纵然方才雷声轰响,可柳婧乃是金丹期的修士,又怎会听不到他方才所说?
柳婧眸色微黯,一只手不自觉地覆在小腹上,口中却是轻描淡写道:“我此刻又能听到什么?”
窗外又是一道雷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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