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宗在这混乱的场合下,只能看到满目的武器和血肉。好在空气中的血腥气,被洺水盖去了些,才没让他如罗士信那般疯魔。
同为玄甲军的老好人秦琼本以为昙宗会极度不适应这些凶残的场面,一直有意无意想要护着点。
结果发现,真是想太多!
大师简直适应能力杠杠的,别人都杀红了眼,他还游刃有余,双目清澈!甚至一边打,一边嘴里还很淡定念着佛经超度众生!
于是秦琼果断放弃了昙宗,转而继续和自家兄弟程咬金一起对抗那些零散逃窜的敌人。
但事实上,昙宗其实一直都在一边打,一边只是单纯碎碎念:“哎,打仗真的好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你们怎么都要妨碍我和太子过安稳日子呢,既然妨碍了那就去死吧……你去死,你也去死……”
有了信念的人,可真的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于是这一场碾压式的战争就此结束。
等到最后整兵结束,总结的时候,李世民慨叹:“竟然有一千多敌军逃了啊。”
昙宗如同无骨一般懒洋洋瘫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死了上万人了。”
“我大唐儿郎前阵死的人数,可一点没比他们少。”李世民回道。
“……说得好像让他们去送死的不是你一样。”昙宗和李世民在这一次战场上俨然已经混熟到不能再熟了。
昙宗表示,李世民就是个切开了连心肝都是黑的,偏偏外表上刷了层白的,完全彻底道貌岸然的家伙。
李世民闻言笑笑:“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会不死人。我只是想要以最小的损失得到最大的利益。”
昙宗现在的思想在这些日子里,已经被李家兄弟带歪且以万马奔腾状,拼死都已经拉不回了。
“哎……那些糟七糟八的事情都不要告诉我,我只想听太子的消息。”昙宗眨眨眼,示意李世民赶快说点关于太子的事情,以安抚他的心灵。
李世民:“……大哥没联系你?”
昙宗简直要以头抢地来表示自己悲伤到愤慨的心情:“要是没联系就罢了,每次送去的信息都被正儿八经的战事回复!连一句贴己的问候都没有!”
李世民默,片刻后才开口:“……这,那你可以自己主动去问。”
……有用还用来找你?
两人对视半响,同时叹了口气,李世民幽幽道:“你至少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回复,元吉要么不回复,要么就没好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昙宗只好坐直,诚恳给出建议:“不如,你去拉拢罗士信?他现在反正明面上的身份已经没了,正好探听消息。”
早就打起罗士信主意的李世民听了这个建议,摸了摸自己下巴:“这主意倒是不错。”
长安。
再一次与帝王沟通过的李建成走到宫殿口,自上而下望着大唐的臣子们。喜悦、担忧、嘲讽、坚定、张狂、莫测,各式各样的表情在每一张脸上。
他内心笑笑,面上敛去了所有的神色。
一场战事,看尽人心。
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第47章
罗士信好不容易假死脱身,一点也不想再插入那些乱七八糟的皇宫秘闻中。可惜的是他再怎么猖狂,遇到了腹黑的李世民也只能乖乖听话。
李世民就说了三个字:太子妃。
罗士信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到了可以放心将太子妃的事情告诉秦王。但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帮李世民做事。
想来想去,他这一次假死也就瞒过了当今皇上,还有朝廷上那些人。多面间谍,少一面是安全一面。罗士信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还是心好累呜呜呜……
罗士信满脸血被卖了,在被秦王李世民怂恿后,干脆利落就把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一起卖了。
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反正他到底帮的是谁,他自己心中有数。
昙宗对于太子的各种消息那是来者不拒。今天太子吃了几口饭,吃了哪几个菜,如了几次厕(……),他都关注。
反正就是痴汉得不要不要的。
这种时候,人与人离的太远,一封信一个来回就是好些日子。又不是什么战事,更不会用好马加急。
所以昙宗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每次也都是隔了几天,有时候会想着,这个时候,太子在干些什么,在想些什么,在宫里做些什么,有没有想自己。
似乎上了战场的人,见多了血腥,都会变得格外敏感,一到晚上空闲时刻,身心俱疲的时候,脑子里依旧会想起远方的人。
思念就像杂草一样,在脑袋里哪里都长,而且无法砍无法烧,拿着棍子去打一圈儿回来,就发现草木生根,几近蔓延填满了所有的意识空间。
将士在外,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
军中大胜开了小小庆功的会,酒肉穿肠的昙宗吃了没多少,竟也没再下口。一段时间跟着将士们吃那些军粮,他倒也习惯成自然了。
在少林寺,他如同孩童一样,被上上下下的给宠着,没有乱世的概念,吃穿简单却不愁,偶尔还能打打野味。
但出了门,上了战场,没有人再喊他偷偷喝酒,没有人再喊他偷偷吃肉,也没有人替他挡住外面的流言蜚语。
他想少林寺的僧人,也想李建成。
少林寺不需要他操心,所以他还是更想李建成一些。因为对方所处的位置没有比他安全多少,甚至没有多少省心的人能让他倚靠。
一场战事,投降的人多,背叛的人也多。
东宫里被安插的人手,不能处理掉甚至还要放任的人更是多。
昙宗记得太子有一次问他想吃什么,昙宗想了想回答:“你想吃什么,我跟着便是,你总不至于让我从此吃素吧。”
太子笑了笑,回的话却是:“太子是没有资格有喜欢的吃食的。太危险了。”
越想越觉得心里抑郁,昙宗快要忍无可忍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战事打了两个月,得胜了,甚至连自己那捕风捉影的招式,他也能够改得不袭胸了,可他却还不能回去。
该汇报的回去汇报,该驻守的留下驻守。
就连李世民都拍拍双手乐呵乐呵跑人了。
(╯‵□′)╯︵┻━┻没人性的混蛋,说好的同病相怜同甘共苦呢!别以为贫僧不知道你是去找李元吉!就你那种喜欢就欺负的性格这辈子就甭指望了蠢货!
听说秦王妃人虽小,但心思可不小,昙宗决定等有空一定要去好好见识见识,顺便坑李世民一回,而且还是往死里面坑。
简直扎小人都消不了气。
就在昙宗都要准备甩袖而去,干掉秦王(……),绑架太子(……),带着太子归隐山林来一个囚禁'哔——',从此过上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日子时候,被他们打得只剩下千人的刘黑闼又来了。
刘黑闼这次借了突厥的士兵,再犯山东。
原本投降或者逃亡的刘黑闼曾经的将领士兵,见刘黑闼再次出现,竟然又一次跟随了刘黑闼。
在洺州驻守的昙宗这下是真的想走也走不了了。
战讯传到上面后,帝王似乎怕李世民功高震主,也或许由于李世民刚回长安不久,最终派了李道玄带兵讨伐。
刘黑闼还没打到洺州,昙宗也没被分配任务去打仗,只能干等着战事结束。
也不知道这刘黑闼是吃什么长大的,若说上一次有李建成和李世民一起插手的缘故,从而打仗一路顺畅,这一回李建成和李世民还来不及插手,刘黑闼竟也一路顺畅打了过来,直逼洺州。
才赢来胜战没多久,大唐再一次被打得节节败退。
士气一次又一次被打击。
帝王气急,再派李元吉统帅讨伐。
……………………
李建成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生疼:“你应该知道,他不可能允许你短时间内再上战场的。”
此刻的李世民脸一片黑沉,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失控了你知道么!刘黑闼失控了!罗士信都探不到任何消息,他们都是突厥兵!你现在给我一个不去的理由。李元吉现在就在战场上,三姐都被派上战场了。这意味着我们的大唐,上上下下上万人,短时间内都想不出方法。除非你、我、或者陛下三者之一出战。”
李建成比现在的李世民冷静不少:“刘黑闼不过手下败将,就算他找突厥帮忙又能怎样。李元吉现在身为统帅,还有李秀宁、李道玄、史万宝在侧,命总是丢不了的。更何况,昙宗带着你的一支玄甲军还在驻守洺州。”
“……你的意思是还要等?等到谁出事?李建成,如果你不是太子……”李世民怒火攻心,再不顾什么兄弟情义。
李建成面上一沉,冷声:“可惜,现在我就是太子。李世民,你要记得,你现在只是秦王,你越不过我,更越不过至尊。”
李世民双手用力“嘭”一声拍在桌上,怒瞪李建成:“李元吉要是出事了,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李建成深深呼出一口气,回望李世民:“我护了他近二十年,还能再护他二十年。”
李世民恨不得将桌子翻起摔在李建成脸上,把这张淡定的脸给砸烂:“如果昙宗出事,我看你还能冷静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摔门而出。
李建成看着门被摔得还在震动,忍不住揉了揉脑袋,若是现在他不冷静,还有谁能冷静,洺州的书信可已经断了一周了啊。
他一个人在书房坐了许久,直到太子妃敲起了门,微微推开些问:“我煮了点吃食,你这些天吃的太少,还是吃一些罢。”
李建成扯起一丝苦笑:“吃不下。”
太子妃进门将手上拿着的小盅汤放下:“吃不下也还是吃一些,你再急也差不了这一刻半刻的。”
“……哎,你说,二郎是不是比我更适合在那个位置上?”李建成问。
太子妃将盖子打开,端到李建成面前:“乱世能人辈出,你与他同为李家嫡亲子嗣,又能相差多少。三国孙伯符若还在世,其成就还会比仲谋差上多少不成。你只是想太多。”
李建成总算不再苦笑,但也没说孙伯符终究还是早逝的。他顿了顿又问:“罗士信还是没能查到任何消息?”
太子妃这时才也带上了担忧:“消息是有,却没有一个好的。瀛州刺史死了,东盐州反叛。最新的消息传过来,观州刺史反叛、贝州刺史战死。”
李建成晃了片刻神:“……洺州呢?”
太子妃不再回答,反而将汤往前又推了推:“先喝了再说。秀宁可还在战场上呢,她对元吉和昙宗,必然会护着的。”
汤水炖的成了奶白色,里面红枣、肉丝随着轻晃翻滚,李建成搅了搅,开始慢慢食用:战场上是没有如此好的伙食的呀……终究还是受苦了……
…………
身边的士兵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和碎肉。昙宗脑袋已经开始发胀,他骑着马再一次带着玄甲军冲进了前方敌军的阵型中,杀了个来回。
死的人太多,要不是身边的玄甲军姿态凌冽,他恐怕都要分不清到底谁是敌谁是盟。
李元吉在偏远的地方,被众人护着,他一箭接着一箭将敌人射成了葫芦串,脸上挂着冷笑,不再复平时嬉笑打闹的样子。
手臂已经发酸,手指已经开始发抖,但是李元吉没有停下,麻木却灵活射杀一个又一个突厥士兵。
直到他发现士兵的疲态,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在抗议,他才喊了声撤。
传令的将士,飞快将传令旗变了信号,大唐军士开始撤退。
昙宗抹了把脸上混杂着的汗和血,嘶哑着声,问身边的灵宪:“你说,我们这仗是胜了还是败了。”
灵宪脸色惨白,体力本就没有成年人那么充沛的他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声音。跟随昙宗撤退半响后,才一阵猛咳,用变了声调的奇怪口音回道:“我们这边最多算平了。要看公主和李郡王那边。”
昙宗点头,他双脚一紧,本疲惫不堪的马竟又一次加速,冲向了前方。
玄甲军由于军种特殊,伤亡并不大,此刻集体加了速,跟随昙宗冲向了前方,与撤退的大军汇拢而去。
☆、第48章
“淮阳郡王李道玄战死,平阳公主战死,原国公史万宝逃脱。”
昙宗站在李元吉身旁,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后是内心发酸。李元吉听到三姐战死的消息,愣了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其实昙宗细思起来,他也就和平阳公主吃过一次饭。想起第一次见平阳公主的时候,一个女子硬生生带着男武将的英气,站在李世民边上,也不会被其遮去丝毫魄力。
但是他能从这样强韧的女子身上感受到她对兄弟们的拳拳爱心,有时候的感情,即使一言不发,他人也能感受到。
能为李家大唐战死,她致死恐怕都是没有愧疚感的。
但恐怕还是有遗憾的吧。
李元吉沉默摆了摆手,让传讯的人退下了。昙宗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只能闭口一言不发。
李建成和李世民很快也会收到消息,恐怕都将极度伤心吧。
再没有开玩笑心思的李元吉发了疯一般,开始对着面前的战报、地图推演起来。半天过后,李元吉的动作才慢慢缓和过来。
昙宗这时才开口:“洺州若是没守住,刘黑闼恢复原来地盘也只是时间问题,甚至还会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地盘。”
李元吉抬起头,满是血丝的双眼带着恨意:“去洺州,把他的头给我留着,我要亲手杀了他。”
昙宗看着李元吉,点了点头。
……
魏征站在太子李建成面前:“殿下,平阳公主的消息您应该已经收到了。这种时候,若还是秦王发兵,您的声望恐怕就再也压不下他了。”
李建成对这点心知肚明,他本只是没有一个可以带兵出征的理由,而现在平阳公主的死,给了他充分的理由。
“我会主动请战,当然,要去的并不仅仅只有我一人。”李建成看着魏征。
魏征行了礼:“徵甘愿前往。”
魏征、王珪等人与李建成在东宫商量了一会儿,便催着李建成赶快去请求出兵,其他事路上也可以继续商讨。
李建成立马去找自己父亲。
而等他走到帝王身前时,才发现李世民竟已经跪在地上,恳求出兵。
“三姐待儿都极好,此仇不报,儿又如何能面对这大唐上上下下。”李世民说得几乎快声泪俱下,可惜现在那椅座上的人,先是帝王,后是父亲。
李建成听到李世民这话后,也跟着跪下:“儿也恳请出兵,此仇不报,枉为太子。”
帝王终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冷意:“大郎,此事就交于你。公主送回后以军礼下葬。”
以军礼下葬,这代表着帝王对平阳公主的不一般。
若说往年李秀宁所受待遇不同,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带兵打仗的女子。那么这一次的军礼,恐怕是百年来独一份,带着一个父亲对嫡女的爱与尊重。
甚至为此,不惜与旧俗相违背。
直到这时,李家两兄弟才发现,帝王终究还是恨的,也是懂得什么是爱的,否则也不会许以平阳公主军礼下葬的殊荣。可惜作为帝王,要考虑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多到有时不得不磨灭感情。
比如,这一次,他必然不会让李世民出兵。
李建成领命退下,李世民也退下。
“我以为大哥还会待在自己的安乐窝里,享受着长安的奢靡生活。”李世民开口便是嘲讽。
“我不过也是一个可怜的普通人。”李建成笑着自嘲一声,“你说的对,我根本冷静不了。我怕只是晚一步,留给我的就只是一具冷去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