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拐“这哥们儿貌似不是南方人……”
这娃叫宁浩,确实不是南方人。他直接对方雅说“我是东北人,和你算半个老乡,呵呵”
方雅假笑一下“这样啊……你是东北哪里的?”
“我是吉林的,四平,你听说过吗?”
“知道”
“嗯,这样……张然把你的情况都给我说了。我这里缺一个助理,我也觉得你挺合适的。你看你意思怎么样?”
方雅愣了一下,这就算面试成功了?她想了想“我……我还不知道这份工作主要干什么呢?”
宁浩不动身色的笑笑“其实就和秘书差不多。主要是文字方面的,我这里的文档非常非常多,所以需要一个助理,不然忙不过来”
方雅说“我没什么问题,什么时候上班?”
“我问一下人事课,你先回去等我电话”
“嗯”
20 分钟不到,方雅就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一份工作,先在上海安定下来再说。至于其它的,她根本就不关心,所以她问都没问 salary 的事。以前在北京的那家美国公司时,就经常和 Sony 中国总部打交道。对于这个公司适不适合自己,她娃心头清楚的很……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在这种大公司而且是日韩公司里面呆,三星给她的教训已经够深刻的了。但是刚刚回上海,尤其是要去面对表哥,没有一份听起来“像样”的工作她实在不好意思去。
So, 先润到再说。这个主意她娃昨天晚上就已经打好了。
下午就收到了宁浩的电话“后天上班!”
晚上回到赵侠那里,没人,估计两个老几出去米西了。方雅先洗澡,洗完出来心头就已经考虑好怎么说了。先拨外公外婆家电话。外公接的,一听是她,声音立马提供 8 度“小雅!?”紧接着就听见电话那头噼里啪啦一阵响,估计是外婆冲过来了,两个人在争电话,又啪的一声听筒放下来,应该是按了免提。然后外公外婆两个人一阵像吵架一样的声音,语速极快“到丧海啦?撒时候到的?住同学家?回来回来!……”方雅闭嘴,等了 2 分钟他们说完后,才淡淡的说“我明天中午回来吃饭”,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方雅不是很喜欢外公外婆,因为老妈就不喜欢他们。在那些沉重的年代里,发生了很多事……外公外婆毕竟只有这一个女儿,后来到了 80 年代,双方的矛盾就还是慢慢化解了。但对方雅来说,那种幼年时的阴影,不是一下两下就可以完全抹去的。外公外婆其实也内疚,后来年龄大了,女儿又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在方雅考大学的时候他们就非常希望这个唯一的外孙女能够考回上海来,但是他们实在不好意思向方雅老爸开口……
打完电话,坐下来稳稳神,点根烟抽了。准备就绪后又拿起听筒,开始拨表哥的电话。
从小时候记事开始,老妈就给她说过“我这边只有一家亲戚,就是你王叔叔和你表哥,你没有外公外婆!”
60 年代,老王和一帮子兄弟姐妹怀揣着毛大爷语录去“建设北大荒”。在火车上,那节车厢里老王年龄最大,于是被推举为大哥,总管发馒头。他娃注意到一个身材苗条秀丽的姑娘每次吃馒头都要偷偷把皮剥掉,于是小声关照她“别把皮扔了,当心被人看到!”转头四处瞅瞅“皮都给我!”女孩子翻翻衣兜,把一大把干硬了的馒头皮都塞给老王。老王躲到车厢接头的厕所里,把皮全吃了。
在那个年代,吃馒头敢公开把皮剥来扔掉的,胆量于不亚于现在骑自行车上高速。
后来到了齐齐哈尔,这个女孩子又碰巧和老王分在了一个公社,相邻的两个大队。女孩子“小资产阶级”毛病很多:冬天都要每周洗澡;自己带碗去伙食团吃饭,不用公碗;经常一个人在屋里照镜子;劳动休息时爱哼一些软绵绵不知道是啥歌的调子……于是女孩子就很受人排挤,日子过得艰难。
某次缺个大犁,大队书记使小绊子“小杨,你去隔壁大队借”。妈那么重她怎么可能拖得动?来回好几里地呢!女孩子没其他办法,只好一个人去了。到了隔壁大队,没想到碰上了老王。老王很热心“是你啊?哈哈我帮你拖回去!” 然后拿绳子把大犁拴住,再在下面绑了块解放鞋的橡胶鞋底,在前面拖着走。
一段几里地的路,旁边是一条小河,风轻吹,路上雪还没有化完。两个人静静的走着。老王开口问“哝丧海撒地方的?”小杨轻轻说“静安”
大家可能猜得出来,这个叫小杨的女孩子就是方雅老妈,呵呵。后来老王没事就喜欢跑到她这边大队来玩,都是年轻人,心生爱慕那是很正常的,更何况在那种环境下……但小杨却不是很喜欢老王,她嫌老王长的有点丑。不过当时这个公社的上海知青很少,离的这么近的就他们两个人,再加上老王人不坏,心眼好,小杨就还是和他关系挺熟的。
时间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过去,小杨有老王关照,日子好过多了,至少在知青圈子里,大家也不反感她了。老王知道小杨嫌他长得丑,也没有把爱意太表露出来,就埋在心底,默默的爱着。那时候敢用香水、抹雪花膏的女知青就只有小杨一个人,老王每次看她东西快用完了,就自己请假悄悄溜到县城,用上海家里寄来让他改善生活的钱给小杨买这些玩意儿。然后跑去找小杨玩,偷偷放在她枕头下……小杨有次送他走的时候,在屯子外对他说“以后别买了,你都没钱买烟抽了”老王笑笑“没什么,呵呵”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家里条件不是太好”小杨很感动,那一刻差点就想答应老王了。那时候的人,都很纯。
小杨家里面条件确实不太好,不过倒还没有到一分钱都寄不出来的地步。但是小杨的父母从来没给她寄过钱,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回上海探过亲。唯一一次请假回上海,都是跟着另外一个女知青回去玩,在上海呆了一周,一直住在同学家里,根本就没有回家。她不留恋自己的家,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父母。因为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49 年,小杨的生父,上海开厂的,大老板,收拾细软跑到香港去了。临走的时候要带走姨太太,大老婆死活不准,通过一些“技术手段”玩了点瞒天过海的把戏,把姨太太蒙在了上海。小杨生父到了香港安顿下来后才明白过来,赶忙派人再回去接。但已经晚了,派的人才走到广州,上海 release 的消息就传过来了……从此姨太太就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杨,两母女留在了上海。
58 年,戴着红领巾的小杨一天放学回家,发现母亲上吊了。
后来生父解放前在上海的一个跟班因为没有子女,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就收养了她。他们就是方雅现在的外公外婆。
过了 2 年,空气越来越稀薄,方雅的外公外婆渐渐感到有点承受不住了。小杨上初中后,正好三年自然灾害,口粮又成了问题,养父养母都是没有工作的贫民,逼到了没有办法……最后他们只想和小杨划清关系,“资本家的女儿”在那时候谁摊着都是个烫手山芋。小杨从此就住校,不回家。把生母自杀后她偷偷藏起来的一些首饰慢慢拿去卖了,当生活费(那时候学费只是象征性的收一下)。到了最后去黑龙江插队前,她和自己养父母的关系,就仅仅是一个户口关系了。
老王家里在上海,原来其实也是属于“资本家”这种成色不好的。但是他娃运气好,他是大妈生的,而且他老汉儿没跑(估计多半是没跑脱),留下来配合“改造”。充公而已,钱财身外之物嘛,去了就去了,但至少留了个 level ,所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就一直比较好。其实他刚认识小杨时,就看出来了小杨的成分,知道她肯定比较难。开玩笑,那时候的人,看人都是带有色眼镜的,全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防备目光。
过了一年,大队又来了几个上海知青。里面有个小伙子,我们叫他小高吧。他和小杨以前在静安的家(生母那里)是一条街上的,有个这层关系,就和小杨混得很熟,他也很喜欢小杨。小高长得可比老王好看多了。而且还会算账,大队书记也喜欢,后来就让他帮着会计做事,不用怎么干活。他就常常关照小杨,记工分的时候经常打滑,有肉吃也第一时间跑去叫她。
小杨就有点难做了:老王虽然人好,长得又高高大大,能给自己一个宽阔的背膀。但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成分不好的。那时候已经偶尔开始在招工,有些传说哪个公社的谁谁被招到了县城甚至齐齐哈尔,虽然回上海还仍然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总算有了点希望。小杨知道,如果自己和老王确立关系的话,对于“前途”,会有非常大的影响。她开始摇摆了……
又过了半年,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突然格屁了,空气慢慢开始缓和。已经开始在正式的招工招干,甚至都听说有某某知青当上兵走了(那个年代大学停办,当兵是所有中国青年的终极梦想)。过了段时间,那个喜欢小杨的小高已经去了公社,帮着干活。有很多知青都知道他娃能在公社书记那里说上话,都特别巴结他,希望有招工的消息时他能关照一下。
某天,老王跑过来玩,小杨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把老王带到小河边散步。开口问他“你没想过回城?”老王愣了一下,满不在乎的说“怎么没想过……但没其他办法,就这样混着吧,我不信最后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小杨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装雪花膏的小瓶子,递给老王“送你的”。老王打开一看,里面有块小玉坠。
小杨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的”
老王血压急升,开始结巴“怎……怎么送我这,这个?”
小杨埋下头,轻轻说“你拿着吧。以后要是我们都回上海了,这是我们……我们友谊的见证”
老王重重点头“嗯!”把雪花膏瓶子揣到了棉袄深处。
能够得到一个“友谊的见证”,在那时候的没有确立关系的男女之间,已经是最大一步了。
当天晚上,小杨就去了小高的住处……
很多小 P 孩可能都听说过一些这种事情,女知青为了能得到那张“贫下中农推荐”的公社介绍信去招工回城,雪白肌肤上了公社书记满是汗臭脚臭的床,被一个月都没洗过的鸡巴日了一晚上,甚至 N 晚上。小杨还算是比较“清高”,他只上了小高的床,至少大家都是上海知青。小高说不定比老王还干净点呢……小杨还算不亏。
但不亏最多是干逼这件事情不亏,后来发生的就亏大了!
都是从上海这种大城市来的,谁不想回城?当时有一个嘉定某军工厂的机会,但是他们这个公社只有一个名额,几十个上海知青都在动脑筋。小杨于是就横了,献身!但是她娃没想到小高更横。过了几个月,突然听说小高走了,跑到公社去一问,我日!小高自己拿了那个名额走了!小杨一下傻了……
更傻的事情还在后头。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下子完全整瓜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投大了!眼见肚皮一天天变大,她愁得毫无办法。幸好那时候天气冷,东北又穿的多,暂时还没被人发现。不过几个一起的女知青已经看出来了,大家都在私下议论。
最后纸终于包不住火,大队书记知道了,狂怒。这种事情在那时候,不说大家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小杨被弄去“审问”,贫下中农没人帮她说话,一起的几个知青虽然很同情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大队书记也是个老实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咋处理。生下来?他妈谁负这个责?打掉?那得上公社卫生院,还不是要爆线……
老王得到消息后连夜跑了过来。阴秋秋的在棉袄里掖了好几个鸡蛋,在屋子里给小杨做了碗蛋花汤吃了,然后一个人去了大队部。
民兵把老王绑走的时候,小杨一直追到了屯子外面,哭着喊“老王,老王……”最后昏了过去,一起的知青赶忙把她抬回去了。
公社革委会审问,老王一口咬定“我强奸她!她不是自愿的!”
5 年有期徒刑。
……
小杨每隔 2 个月都要去监狱看老王一次,每半个月都要给他写一次信。她的清白是保住了,大家都同情她,没人认为她是破鞋,更没被组织上划入“敌人”的那个行列,但是老王就惨了……小杨后来也把孩子生了下来,没有打掉的原因很简单:老王悄悄给她带话出来“把孩子生下来,我出来后,可能很难再找到条件合适的人结婚了(在那时候的确如此),我不想断后,我家单传……这个孩子在名分上也可以算是我的吧”
这种男人只有那个年代才有。这种事情也只有那个年代才可能发生。
过了几年,走的知青越来越多。到了 74 年,整个公社只剩小杨一个人了。小杨也并非不想走,但是她想等老王。她知道老王出来后,基本上是不可能回城的了。也许,就只能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好心的大队书记劝她“你还瞎等啥?他出来也是强奸犯,一辈子都是强奸犯!……你还年轻,把这个孽种送给屯子里的老乡,有招工名额就想办法回城吧”
后来真有了个去齐齐哈尔的名额,小杨考虑再三,也觉得实在抗不住了。最后没有办法,给老王写了信后,把孩子送给了一户人家,招工去了齐齐哈尔。第二年就和一个哈尔滨知青结了婚,四人帮格屁前生了孩子,就是方雅。
在这里我们不能怪小杨,更不能认为她薄情寡义。我们这代人,甚至比我们小的 80s ,是无法体会到那个特殊年代的气氛的。人都有感情,也都有人性,在那个年代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普通老百姓的道德承受能力,我们不能再要求什么了。 90 年代热播,沪江两岸哭成一片的《孽债》“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这是时代的错,是朝廷的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的错!
77 年底,老王出狱,回公社把孩子接了出来,给孩子换了个名字:王栋伟。然后带着孩子去了县城,在一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给上海家里打了电话,老汉儿让他等一周,说已经搞定,马上接他的人就会来。
政治气氛变了,老王的老汉儿已经又起来了,“松”了。他马上就可以回上海。
老王出狱后之所以决定带走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孩子,是因为他那时已经 31 岁,他很想要一个孩子。而且他的人事档案里面清楚的纪录了“犯强奸罪”“强奸革命知识女青年杨若娴”,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的”……
上海的人来了后,老王只让他把孩子先带回去“我还有点事”,来人问“孩子的妈呢?”老王顿了很久“死了”
第二天,给齐齐哈尔打了个电话。小杨晚上就风尘仆仆的赶到县城,在小旅馆里找到了老王,进门就跪下,抱住老王的腿“我对不起你……”
老王没说话,沉默的站着。
两个人没开灯,在狭小的房间里呆了一夜。小杨脱了个精光,肌肤雪白,在床上抱着被子流泪。她只想给老王一个微不足道的补偿。老王却一直在窗户边站着抽烟,根本就没上床。到了天亮的时候,他说“我先回上海了,你以后能记着你在上海……有个哥,就行了,我就满足了”
方雅老妈直到最后自己在医院里快不行的时候,才把这段往事告诉了方雅的老爸。老爸在方雅上大学后,二婚了,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把这事原原本本的给她说了。
老王后来在上海一直没结过婚,把孩子养大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