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就不。”
“在那里你们也是异乡之客。在巴勒斯坦你们就是在家里了。”
娜塔丽从她的钱袋里拿出一张拜伦穿军装的小小彩色照片。“这是我的丈夫。”
当拉宾诺维茨皱着眉头看照片时,拜伦的形象又在她的记忆中再现了。“他看上去挺年轻。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几个月来,她一直把她结婚的事置之脑后——那些愚蠢决定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结果独自躺在外国医院里生产,痛得神志昏迷,周围尽是陌生面孔,耳朵里听到的是似懂非懂的用意大利语讲的医学用语。尽管一看到红彤彤的皱皮肤娃娃,她的心中就充满了美妙的爱情,但她当时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给毁了。她现在或多或少仍然这么认为。可是当她向这个巴勒斯坦人简单叙述往事的时候,拜伦。亨利的魔力和闯劲、他的机灵、他的孩子气的吸引力,全又从她心底涌起;还有,不管事情办得多么轻率,在里斯本短暂的蜜月是无比甜蜜的。她想——尽管她没对拉宾诺维茨说这些——享受过那样的欢乐,哪怕一辈子不能恢复健康也是值得的。何况,她又有了路易斯。
拉宾诺维茨倾听着,接着刚拍完的烟又点了一支烟。“你从来没碰到过象他那样的犹太小伙子吗?”
“是呀。和我一起出去玩的全都是些立志做医生、律师、作家、会计师或是大学教授的人。”
“中产阶级类型的。”
“是的。”
“带你儿子到巴勒斯坦去。他会长成象他父亲那样讲究实干的人。”
“万一发生意外呢?”娜塔丽怕自己在这儿码头旁边就可能晕船。这样摇摆真叫人直想呕吐。她由椅子上站起身,靠着舱壁。“我希望这条船能横渡地中海,可是以后怎么样呢?最终关进英国集中营?要不然带着一个娃娃穿过阿拉伯山区,被开枪打死或是被俘后杀死?”
“亨利太太滞他到锡耶纳会很危险。”
“那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和贝克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打电话和我们在罗马的代办谈过。代办劝埃伦去锡耶纳。他把这次航行称作我们的一次不必要冒险。”
“你们的代办让他相信一个希特勒的官僚吗?”
“他说他很了解贝克。他不是纳粹分子。我们自己的外交部门尊重他。 贝克提出明天开车带我们回罗马去,直接去大使馆。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而且,老实讲——咐!”这小舱房的甲板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娜塔丽站不稳了,他跳起来扶住她,她倒在他身上,她的乳房撞在他的胸上。他紧紧的攥住她的两只上臂,随后轻轻地把她拉开。
“稳祝”
“对不起。”
“没关系。”
他松手把她放开了。她勉强笑了笑。她的双臂和乳房都感到痛。
“风向一直逆转着。气象报告也不好。可我们还是天一亮就开船。”
“这倒可能解决了我的问题。也许贝克不会那么早就来。”
“他会的,你最好作出决定。不过,对你来说这是个麻烦的问题,我看得出来。”
埃伦。杰斯特罗身穿蓝色的浴衣,稀疏的灰白头发都被吹乱了,他敲了敲门,随即打开门。“对不起打扰了。娃娃动得很特别,娜塔丽。”她的脸吓得变了样。“先别害怕,马上来看看。”
拉宾诺维茨抓住她的手臂,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他们在月光下狂风扫过的甲板上急匆匆地跑着,娜塔丽被吹得披头散发。路易斯躺在床铺上篮子里,眼睛闭着,握紧着的拳头不断地向左右挥动。
“路易斯!”她俯身朝着他,两只手放在他扭动着的小小身体上。“孩子,孩子!醒醒——啊,他怎么不睁开眼睛啦!怎么回事啊?他这么乱扭着身子!”
拉宾诺维茨把裹着毯子的孩子抱了起来。“这是发烧引起的痉挛。 别着急。婴儿痉挛很快就会好的。”路易斯的脑袋猛地从毯子上抬起来,眼睛仍然闭着。“我们带他去医务室吧。”
娜塔丽跟着他,跑到下层甲板那里光线阴暗、臭气扑鼻——厕所的臭气、挤在一起好久没洗澡的身体和衣眼发出的臭气、人嘴里呼出来的陈腐的臭气混成一股恶臭。拉宾诺维茨挤过在医务室门外的阻塞了通道的长队。在窄小的漆着白漆的舱房里,他把婴孩递给医生。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灰胡子老头,穿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医生愁容满面地解开裹着路易斯的毯子,看了看扭动着的身子,同意说这是痉挛。他无药可给。他用嘶哑、虚弱的声音、用德国意第绪语叫娜塔丽放心:“就是这个发炎的右耳朵引起的,你知道,发烧是并发症。我肯定这跟脑子无关。你可以指望他很快就会好。不会有不好的后果。”他看上去并不象他说的话那么高兴。
“洗个热水澡怎么样?”拉宾诺维茨说。
“行啊,有好处的,可是这条船上没有热水,只有冷水淋裕”
拉宾诺维茨抱起了路易斯,对娜塔丽说:“来。”
他们急急忙忙走下通道,到船上的厨房里去。这厨房哪怕在晚上已经收拾干净,关上了门,就象现在那样,仍是臭烘烘、油腻腻的。不过,有一件设备,一个巨大的桶,在摇曳的电灯光中闪闪发亮。汤是难民伙食中的主要东西。拉宾诺维茨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这个饭店锅炉,安装在这里。他敏捷地打开龙头和阀门。水流进了大桶,从桶底下一个喷嘴里蒸汽噗噗地冒了出来。
“试一试,”几秒钟后他说。“太烫吗?”
她把一只手浸了一下。“不。”
她挽起了自己紫色的衣袖,脱光那个扭动着的婴儿的衣服,把那小身体浸在温水里,直浸到下巴。“在他头上也弄一点水。”她照做了。路易斯僵直的背不久放松了。拉宾诺维茨又放进了些冷水。痉挛减轻了,她的儿子在她手里变软了,她怀着激动的希望看了拉宾诺维茨一眼。
“我的小弟弟痉挛的时候,”他说,“我母亲总是这么办的。”
蓝眼睛睁开了,婴孩的眼光对着娜塔丽,他有气无力地向她流露出小小的微笑,这一笑使她心痛得不得了。她对拉宾诺维茨说:“上帝保佑你。”
“把他带回到上面去,让他一直保持暖和,”拉宾诺维茨说。“我弟弟事后常常要睡几个小时哩。要是你还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如果必要的话,岸上有一个我们能去的诊所。”
过了些时,他来到她的舱房,往里看了看。里面点了两支蜡烛。他的脸和双手都给机油搞黑了。 埃伦在上铺睡着了。娜塔丽坐在婴孩身边。她穿着浴衣,头发别了上去,一只手搭在盖着毯子的篮子上。
“他怎么样?”
“他睡熟了,不过睡熟的时候还老是揉那只耳朵呢。”。拉宾诺维茨拿出一个小小的扁瓶,倒满了一小玻璃杯。“喝这个,”他对娜塔丽说。“斯力弗维茨,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我喝过斯力弗维茨的,喝过许多。”她一饮而荆“谢谢你。这电是怎么搞的?”
“发电机又不行了。我正尽力修。你的蜡烛够么?”
“够的。要是修不好,你们能开船吗?”
“会修好的,我们会开走。再喝点斯力弗维茨吗?”
“不了。酒挺好。”
“回头见。”
大约凌晨二点左右,电灯忽明忽暗地亮了起来,娜塔丽开始收拾她从一个乘客那里买来的硬纸板箱子。这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她又继续熬夜照看孩子。这是漫长而痛苦的一夜,她心潮起伏,毫无结果地懊悔和思考往事,一直追溯到她的少女时代,中间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做着恶梦的瞌睡。婴孩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她不断地摸着他的前额,觉得前额似乎还凉;然而当舷窗开始发白时,他突然出了一身大汗。她只得给他换上干净的襁褓。
她提着箱子到舷梯去时,赫布。罗斯在微风吹拂的甲板上碰到了她。天开始亮了,一个晴朗可爱的日子。甲板满是兴高采烈的乘客。有一些乘客正在舱口盖上面围住一个拉六角手风琴的人唱歌,他们的手臂互相搭在肩上。一些土耳其船员大声地从码头到甲板来回吆喝,滑车那边传来闹哄哄的起吊声。
“天哪!”罗斯说道。“你不会真的这么干吧,娜塔丽?你不会把自己送到德国人的手里去吧?”
“我孩子病得要命。”
“亲爱的,孩子发烧是吓人的,可是他们好起来也快得惊人。只要在海上呆几天,你们就安全了,以后就永远安全了。 安全和自由了!”
“你们可能要在海上呆几个星期呢。你们也许还得翻山越岭呢。”
“我们会成功的。你的娃娃也会好的。看看天气嘛,这可是个好预兆哩!”
他讲到关于天气的话倒是真的。海港平静了下来,风也似乎小了。维苏威好象用墨水画在苹果绿色的地平线上。幸福象花儿的芬芳一样散布在拥挤的甲板上。可是方才娜塔丽给路易斯换衣服时,他又打哆嗦了,乱抓耳朵,哭哭啼啼。她回想起那阵痉挛、医务室、可怕的夜、空气恶浊的下层甲板,就受不了啦。她把箱子放在舷梯口。“我想不会有人来偷这个的。不过,还是请看一下,只一会儿。”
“娜塔丽,你在做错事哪。”
她很快回来了,携带着躺在篮子里裹得严严的路易斯,她后面跟着披斗篷、戴帽子的杰斯特罗。 贝克的梅塞德斯水箱上有个很大的外交标记——大红色的盾牌,白色的圆圈,粗黑的卐字——车到码头上就停住了。拉宾诺维茨这时站在舷梯口罗斯旁边,他的手、脸和工作服都搞脏了。他正用破布揩着双手。
随着梅塞德斯的到来,甲板上乘客们欢乐的合唱声一下子停止了。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瞧着那辆汽车和两个美国人。只剩下船员们沙哑的咒骂声、海水的溅泼声、海鸟的鸣叫声。拉宾诺维茨提起箱子,又从娜塔丽手中接过那只篮子。“好,让我来帮你拿。”
“你太好了。”
她正要踏上跳板时,赫布。罗斯朝她冲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娜塔丽!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你叔叔坚持的话,就让他下船去吧。他已经活够了,你和你的小孩还没有!”
拉宾诺维茨把这个美国人推到一边,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别做一个该死的傻瓜吧。”
维尔纳。 贝克博士打扮得很花哨,穿着花呢外套,戴着灯芯绒帽子。他跳下梅塞德斯,打开了前后车门,鞠了个躬,微笑着。这个场面在娜塔丽眼睛前面旋转。当贝克把两只箱子装入汽车尾部的行李箱内时,杰斯特罗从前门上了车。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小心翼翼地把篮于放在后座上。“好啦,再见吧,杰斯特罗博士,”他说。“再见了,亨利太太。”
贝克坐在驾驶座上。
她哽咽地对拉宾诺维茨说:“我做得对吗?”
“算了。”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年在耶路撒冷。”
泪水涌到她的眼眶里。她吻了吻他的胡子拉茬、沾着油污的脸,蹒跚地上了车。他给她关上车门。“我们走吧!”他用意大利话对那些船员喊道。“收起跳板!”
随着杰斯特罗和贝克愉快地交谈,梅塞德斯驶下码头。娜塔丽俯身在婴孩的篮子上,强忍着眼泪的哽咽,使她的喉咙抽搐了。当这辆车朝北驶出那不勒斯,在一条没有人的碎石公路上行驶时,太阳升起来了,发出耀眼的白光。维尔纳。 贝克把车停在美国大使馆门口,帮着娜塔丽下车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斜射到威尼托路。路易斯发高烧了。
红十字会在为被拘留者传递着邮件。在娜塔丽离开这里去锡耶纳之前,她给拜伦写了封信,告诉他发生了的事情,内容大致如下:由于我又回到了文明世界——要是你把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叫作文明世界的话——我能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慎重的事情。我们安全而舒适。一个美国医生在给路易斯治病,他在复原之中。那艘船真可怕。天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遭遇。不过,我仍希望自己不曾对这艘船感到那么恶心。我要听到“救世主号”的下落后才能安下心来。
第五章
除了牵 挂下落不明的妻子和儿子,拜伦。亨利倒是挺喜欢这场和日本进行的新战争。这使他一度摆脱了“乌贼号”和它的吹毛求疵的艇长,承担了甲美地海军基地废墟的物资挖掘工作。在炸毁了的碎石和烧焦了的断木下面,在烧焦了的盒子和板条箱里,装有大量珍贵的军需品——电子装备、衣服、食物、机械、水雷、弹药,千把种让舰队发挥作用的必需品;首先,各种零件现在比金刚钻更需要。 拜伦带着一个相当大的工作队天天挖掘这些物资,装车朝西运到巴丹。
他在甲美地受到袭击时,从炮火中抢救鱼雷的功绩,使他直接从哈特将军的司令部得到这一委任。只要他能从这个西面环抱着海湾的半岛上——美军正在这里挖进山去,准备可能受到长期围困——提供物资,他在烧毁了的废墟中就受有全权委托。这样的行动自由使拜伦心旷神怡。他对文书工作和规章制度的蔑视使他在“乌贼号”船上的日子非常难过,但干捡垃圾这一行,倒是他最大的优点。为了推动工作,他签署任何文件,编造任何谎话。他征用闲着的人手和车辆,好象他就是将军本人。为了克服障碍,消除争端,他利用被火烟熏黑了的一箱箱啤酒和烟卷,这些东西他是在废墟中偶然发现的一个大地窖里弄到的,它们却象金币一样顶事呢。他的司机和搬运工也都得到很多这类东西。他确保他们吃得好。 必要时候,他还厚着脸皮以紧急情况为借口,把他们带到军官食堂去。
有一次空袭期间,他让十七个他的人长驱直入“马尼拉旅馆”的餐厅。就当炸弹在海 滨爆炸的时候,这一帮满身污垢、汗流浃背的工人,围着白餐巾,一边听弦乐,一边吃着豪华的午饭。他用印刷精致的海军支票付这餐很贵的饭账,还自己掏腰包,另加一张五块的美元算小费;接着,他很快地走出去,撇下侍者头儿半信半疑地瞪着这张薄薄的蓝纸。就这样,拜伦使得他那帮由水手、码头工人、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卡车司机杂凑起来的挖掘工人——菲律宾人、美国人、中国人,他全都不在乎——高高兴兴地由黎明苦干到黄昏。他们紧紧地跟着他,因为他让他们老是有事干,象驯兽人把鱼儿扔给他的海 豹一样给他们好处,对他们在碎石堆里小偷小摸行为只当没看见。
被摧毁的臭气冲天的甲美地基地使他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华沙,在那儿他和娜塔丽正赶上希特勒入侵。这可是另一种战争:从热带晴朗的天空中偶尔投下的炸弹,使舰艇起火,使海 滨棕榈树丛中冒起许多火焰;和摧毁波兰首都的暴风雨似的德国炮弹和炸弹全然不同,也没有敌人逼近的恐怖。甲美地已被炸得一塌胡涂了,一个彻底炸毁了的军事目标,但那基地只是马尼拉湾一百英里长安然无恙的海 岸线上一个硝烟滚滚的污点。城市本身仍保持着和平时期的样子:灼人的暑热、强烈得眩眼的阳光、来来往往的拥挤的汽车和慢腾腾的牛车,几个白人和成群的菲律宾人在人行道上溜达。警报、大火、沙袋,小小的日本轰炸机在尽是棕榈树的绿色小山上空隐隐出现,带着黑烟的砰砰响的高射炮弹差着一大截,根本打不到,这一切构成了这个城市的战争场面——在感觉上略微有点象电影中的战争。
拜伦知道事情会变得更棘手。 悲观的谣言大量流传。譬如说,整个太平洋舰队已经在珍珠港被炸沉,包括全部航空母舰在内,但应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