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垂着眼帘,没有注意到王瞬间冷淡下来的神色,斟酌着语句:“后宫之中,得到册封位份的妃嫔毕竟尚是少数。多数的内命妇也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况且我宫中人能够与殿下的亲卫婚盟,外面的廷议也……”
“爱妃不必忧心。”王淡淡打断她,“我会问问寒侍卫的。”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这么多年,爱妃在宫中,辛苦了。”
王妃一愣,而后迅速地低下头去,掩饰一瞬间差一点决堤的泪水。
“忍冬草熬的药,果然很有效。高烧已经退去了。”
铜镜之前微笑的人,眼睛里流转的是淡淡的幸福愉悦。
“真是万幸呢。那再给您用一次吧。”
温柔的,温暖的沉和声音,让王轻轻地笑了出来。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什么?”
“你想要出宫吗?”
洪林愣住了。
“如果有选择的话,你会……想要出宫吗?”
你会……想要离开我吗?
王记得小小的寒柏当初的理想。并不是一介亲卫,而是驰骋疆场。可是因为他的私心,那个本来想要做将军的孩子,现在彻底成为了黑暗生物。而现在,如果有可以让他牵挂的家庭……可以温暖他的枕边人……是不是,对他,会好一些?
而洪林……这么久了,你会不会,想要正常的家庭呢?
“宫里有殿下,我怎么会想要离开呢?”
镜子里面映出的,身后的人的容颜,带着一点无奈宠溺的笑,语声和手上的动作一样轻柔。王微笑垂首,心里满满的欢喜。
七、幕启
那场刺杀来得很突然。
当然,这是对于那些毫无准备的人来说的。这一次寒柏事先截获了情报,已然在之前禀报过王了。只不过王沉吟了一刻,决定将计就计,依原计划出行。
不过那个亭子四周早就埋伏下了相当的人手,卫兵中不少人也被寒柏调动影卫替换了,随行的乐伎亦安置了几个擅长武艺的影卫下属——这些人却是连王都没有见过面的,此次也是第一回收到任务——个个俱是严阵以待。
洪林和朴胜基作为首领,侍立在王和王妃的身侧,其他的健龙卫则守在亭外。
虽然担负着护卫戒备之责,洪林的视线多数时候却都落在王的身上。春日和丽,王心情似乎很好。他目测着自己和王的距离,比起王妃娘娘和王的距离要近一些。
朴胜基站在王妃身侧,一边听着王与王妃的对话,一边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而卫兵之中有一些面孔看起来很陌生……是他的错觉吗?
他望了一眼站在亭外左首第一位、面无表情的寒柏,然后真正紧绷起来。
似乎只有他看得出来,寒柏虽然面上八风不动,眼神却是警觉冷厉的,身姿也是最适合拔剑的状态。
一定有什么事情……
可是,为什么寒柏会比他们都先知道?
朴胜基不着痕迹地回眼瞥了洪林一眼,确认洪林也不知道。甚至完全没有感觉。
“真应该早点出来的。”
寒柏的眼珠子微微一错。
“出宫原来是件这么好的事。”
朴胜基听着那样带着薄薄叹惋语气,心里顿了一下。
寒柏一边注意着远近的动静,一边侧耳听着亭中的王夸赞着王妃的香包,想起来那个好像是个很重要的道具。
要不要捡到然后还给王妃,让她跟洪林的感情少一个源头呢?
那个,视自己为朋友知己的王……他看得见,他爱得有多深。他也看得出来洪林对王的依恋。如果可以的话,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像这些年的往常一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好了。
这样的情绪……定义上来说,似乎是,“怜惜”?
在王劝王妃唱歌,寻求洪林支持的时候,洪林怔了一下,心底闪过复杂的情绪,因为过得太快,被他暂时压了下去。
寒柏抿唇。殿下您的孩子气又犯了……
然后,歌尚未罢,一支射穿斟酒宦官脑袋的箭,宣告了敌袭。
众人惊慌失措之时,寒柏给向他看过来的负责外围的下属递了一个冰冻视线:虽然知道必不可免,好歹不要让这个开场还是这么富有戏剧性啊。
那下属抖了一下,赶紧奋勇杀敌。
“拦住他们!”寒柏沉声喝道,既是镇定自己身边这些一时被惊到的健龙卫同僚,也是对影卫中人的训话。一喝过后众人行动总算有序了很多。寒柏一边砍人一边往后面亭子里瞥了一眼,洪林守在王的身边,很好。朴胜基……
人呢?
一时分神的后果就是险些被人伤到,却有一柄剑从后侧格过来,替他挡住,而后干脆利落的一个回转,偷袭者的脖子被割断。
寒柏看了一眼救场的朴胜基,打斗中又是朴胜基先开口:“专心啊!”
这个是……“担心”?“感动”?
寒柏收敛了心神,应了一声,眉目一挑,将手中剑在青天白日之下舞出一片璀璨炫目的剑光,像是九天的冰雪,所到之处,夺人性命如行云流水。
知道他很强……没想到,这么强。
寒柏全力出手,健龙卫一干人等一瞬间便只剩了扫尾工作。朴胜基看着那人扫平所有敌人,收剑入鞘,面上神情依旧淡如远山。有些许血滴溅在他冰雪一般的脸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知道旁边也有人看得呆了。那是之前就向他说过心仪寒柏的兄弟。被他训斥过后,没有后续动作,却不见得死心。
心里面有些焦躁不安。他有时候怀疑那个人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但是每每看到那个人清冷的脸,透澈的眼眸,就什么话也吐不出来。
他们一同,前去向王覆命。
王握着洪林受伤的手,嘉许了他们几句,就急急吩咐回宫寻医。
收队整顿的时候,朴胜基似乎瞥见,他一直注意着的那个人,在亭子的侧畔,捡起什么物事,收进了怀里。
元朝的使者真正驾临的时候,王手中已经掌握了那群刺客的真实来历。
健龙卫自然是不方便查出什么,而影卫不能够将所调查的证据直接展出来——那无异于自掀底牌。所以事情还是被当做倭寇作乱而压了下去,对出入王城人士的盘查却暗中加强了不少。
宣读圣旨之时,寒柏也在大殿之内。他看见王妃立在使者身侧,王拜倒在台阶之下,满殿健龙卫面上皆是愤懑不平之色。如果自己拉大旗奔元朝而去,有好下场的几率看起来不大啊……无论从哪边的态度来说都是。可是这个高丽,尽管在这里活了二十几年,依然没有家乡的归属感。如果被借种的是自己而不是洪林……寒柏又瞥了一眼王妃,微微皱起了眉头。
无论她作为一个女性,多么的品格高贵,性情坚忍,值得人钦佩与欣赏,但是始终压过自己一大头的女人,哪个男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一个王者。就算高丽王不爱同性,这个国家的继承人也不可能出自这位王妃的腹中。
无论她,怎么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王的心,还是太软了。
而且,寒柏看得出来,洪林也被王妃对大臣们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训诫给打动了。
优秀的女人,生错了地方,对自己和他人,都是灾难。
现下矛盾已经激化尖锐到不可掩饰了。那么接下来的,大概就是那件事了。
寒柏在廊柱的阴影间缓缓的走着,像是黑夜之中悄无声息的狮豹。
那道旨意之中,并没有确定让庆元君为高丽世子。
与此同时,毓庆宫中。
烛火摇曳。映得灯火之下的人,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我的身体接受不了女人,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后嗣。
“在变得更难堪之前,回到你的故乡去吧。”
“臣妾已经是高丽之人,这个宫就是臣妾的家,您还能让臣妾往哪里去呢?”
沉重的语调,和,强抑泪意的声线。
王闭了闭眼,想起自己当初对洪林许下的誓言。
“那么,你还想要因为后嗣问题被羞辱到什么时候?!”
一室静寂。
灯焰飘忽,有细细的烟扭曲着散漫。
王默默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莫名其妙地,想到寒柏。
他的话,会不会,有什么方法,让自己,摆脱这尴尬?
不,不行。寒柏是朋友,是他珍惜的知己。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让他知道?
那么……
“王妃。”
女子抿了抿唇,极力镇定着声音。
“是?”
王暗中握紧了拳头,脸色眼神声音语调,一瞬间都诡异地平静下来。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八、秘方
第二天早上,寒柏便得知了过几日王与王妃合卺大礼的良辰吉日,王此次决心郑重其事,行礼之前还会先祈福的消息。
他扫了眼神色恍惚的洪林,将视线投向王的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王避开了他的目光。
和寒柏相处得久了便可以知道,他是个行事极有计划性的人。
而他做的事,第一眼可能看不出来用途效果,但是必然是不会走空的。
于是众人都养成了不对寒柏所做的事情提任何疑问的习惯。就算这一次他拿了元朝赏下的珍贵温玉要人给他做成长颈小瓶,还是找人搜罗一些催情致幻药物……统统都没有人问。都直接听命行动了。
而通常注意到了不对自然就会更加关注,朴胜基忽然发现这些天寒柏几乎总是不见人影。回想起来以前也时常有这样的状况,那时以为他只是喜欢安静所以不去寻找打扰,现在想起来却觉出蹊跷。
他疑心着寒柏看王的眼神,而看到寒柏的时候,又把心里头那些线头尽数按了下去。
无论如何,朴胜基总是相信寒柏的。
洪林觉得自己很受伤。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王会把自己推给别人。
而且还是,推给那位……王妃娘娘。
下意识的,非常排斥。
但是王的命令,不容置疑。
他想要对谁发泄一下倾诉一下,可是每当看到王暗淡的眼神,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也是知道王肩上的压力的。虽然王不会对他说,但是他都看在眼里。那些元朝使臣咄咄逼人的姿态气焰,就像那个王妃私底下对自己的脸色一样。
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跟那个女人,做跟王在一起的时候所做的那些亲密的事。
可是那个大吉的日子,马上就在眼前了。
宫女内臣都在紧张的筹备着。
王的脸上殊无喜色。
所有内宫中人都知道王之所重唯有洪总管一人。和中殿这一次的合卺之礼非是王心中本愿。所以王的脸色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
真的……有谁,理解吗……
王静静地坐在内殿,听着外面宫人往来的声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满脑子都是乱的。又好像满脑子都是空的。
洪林。
洪林……
指甲扣进了肉里,脸上神情却是纹丝不动。
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可以拥有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的,他的爱人的孩子。
中殿沉默的抗拒神色,和洪林惊慌失措的反对言辞晃过王的脑海。
不,不行,只有,这个办法了……所以,不能心软……
不能够,放纵自己的心意。
王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杯酒。
什么地方轻轻叩响了一下。王的神色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紧绷的线条习惯性地放松下来。
“下来吧。”
他微笑着说。
细微的风声卷过衣袂。一眨眼的功夫,王的侧畔便多了一个人。
眉目清冷如昔,俊秀度却成倍增长的少年神情中的困扰迷思虽然只有微微一线,常年相处的王却已然看得分明。他皱起眉头,不由得担心起来。
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寒柏这样不确定的表情。
“怎么了吗?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寒柏垂眸。
严重的事情……
大约算是吧。
不过总归只是自己的事。
能够慢慢恢复感情,应该是自己一直的目标的达成,应该是好事情。
但是如果恢复感情会影响到自己对于事物的理智的判断……是不是得不偿失呢?
不过现下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对自身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危害……才是。
他想着,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几个长颈玉瓶一排放在王的面前。
“臣僭越,妄自猜度殿下意愿……这是元朝送过来的温玉,似乎能够保持和人的体温一样的温度。”
王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
声音都,微微发抖。
寒柏面上一派坦然,眼神依旧清澈无比。
“如若殿下想要出自中殿腹中的孩子……还是正统的继承人比较好吧。毕竟是,元朝送过来的公主啊。”
你不想要命……我就得考虑要不要自己来平了这块儿地方了。寒柏漫不经心地想。毕竟拱手让给莫名其妙的高丽本地人附带陪上自己一条命,还是自己划地为王比较适合他。
将来朱元璋定了天下,再交权不迟。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隐忍的王。
王的眼睛里,尽是不敢置信的光。
王妃整个人像行尸走肉一样。
宝德伺候着王妃沐浴更衣,上妆行止,心下是不安的凉。
她并不知道这一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娘娘前几日送走了元朝来的使者之后当晚向王自荐枕席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那一天娘娘回来之后整个人就不对了。到现在就一直都像丢了魂一样……可是,再怎么样,不都是应该承受的命运吗?
是夜。
宝德一直陪坐在王妃的身后。坐得越久,越觉得头脑有一些昏沉。
是什么……香味……真奇怪……
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去看王妃。
王妃脸色嫣红,显见也是有些不适。
宝德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正要起身叫人,冷不防后颈一痛,意识便彻底沉沦了。
王妃听到动静,挣扎着站起来,看见身后揽着自家侍女的人,又惊又怒,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晕了过去。
便是此时,殿门响动,王一步踏了进来。
九、暗香
洪林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合卺礼照样进行,殿下却突然让他不用过去寝宫早些休息。
心头如释重负,然而疑惑也同样浮上心来。
为什么,是在午间,突然就变动了计划呢?
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而现在,殿下,是不是……在和那位王妃娘娘……合卺……?
心里不舒服。睡不着。
他自从坐上健龙卫总管的位置,就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一个人当然自由得多。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怀念当初睡在报漏阁中,与健龙卫的兄弟呼吸相闻的日子。
那个时候,寒柏就在自己左侧。睡姿安稳,气息绵长。那时自己晚上和殿下习完剑回去,看见寒柏睡得还像自己偷偷出去时一样,心里就会有一种“确实回来了”的安定感。
现在……
站在树荫下望着报漏阁方向的洪林眼角忽然晃过一痕蓝色。他警觉地看过去,却又没有了踪迹。
他想了想,将身体往树影中藏深了些,屏息等在原地,目不交睫地盯着方才看到的方向。
苍天不负。在一声细微的门响之后,洪林眼看着一个蓝衣的人影自交泰殿侧转了出来。
他瞪大了眼睛。
烛影昏黄。
毓庆宫的寝殿内却是一片暧昧的红。
王妃昏睡在红帐红铺的龙榻上。两颊潮红,眉梢蹙起,双目紧闭,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