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手撑着下颔,望着他迳自忙碌,不知道过了多久,谈昭君渐渐觉得无聊了。
“听说梅庄牡丹园里的那株花王今儿个开花了呢。”
“是吗?”尹轼驹随口回了声,批好一本摺子放到一旁,又立即拿了另一本,可尚未翻开,就被一只纤细玉手给抢走了。“昭君?”
“尹庄主,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生你的气啊?”将摺子丢到一旁,她杏眼圆瞠地瞪他。
“生我的气?”尹轼驹很是错愕。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才对他说“你对我真好”,怎么无缘无故的就生气了?“为什么?”
“啕!你根本没在想我生什么气对不对?”谈昭君马上变得气呼呼的。“那天在武堂,我不是要你自己想吗?你根本不在乎!”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时候那件事啊!可是我以为……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你有向我解释过了吗?没有嘛!你根本连我为什么事生气都不知道!”她双手环胸,气鼓了脸。
他有些头疼。“昭君,你就直接告诉我是什么事惹你生气的,不就好了?”
“不要,你自己想,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自己招认。”她故意不说,只是抽走他手上的笔,丢到一旁。“现在,我要去梅庄赏牡丹。”
“我派两名护卫陪你们去——”
“不,我要你陪我去。”
尹轼驹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她叹道:“你还是不想出门啊……”
“不是的。虽然有点胆怯没错,不过我已经答应过你会去尝试,就会去做。”在她面前,承认自己胆怯竟是这么自然的一件事。“可我实在分不开身,等我把事情处理完,我们再出去,好吗?”他无奈的望了一眼满桌的公事。
“不好。”她立即否决。“除非把碧柳山庄的生意结束一半以上,否则你的公事是永远都做不完的。”
“至少让我把桌上这些先处理好……”
“到时候天都已经黑了,赏什么花啊!”谈昭君撇唇,突然灵光一闪。“只要把桌上的公事解决,你就陪我出去?”
“嗯。”他点头。
“那简单!”狡猾一笑,她立即回头大叫。“江容,去找五个仆人过来。”一边吩咐,她也一边动手,一连抽出几本摺子,堆成一小叠放在大桌上最左边。
“哦?”才刚进门的江容望向主子。
尹轼驹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不过还是对他点头,要他照办。
待江容领命出去找人,尹轼驹才问:“昭君,你叫仆人来打算做什么?他们不可能帮我批阅这些帐册摺子的。”
“这我当然知道,我哪会做这种笨事啊!”谈昭君白了他一眼,看见江容领着五个仆人快步赶回来,立即开心的招手。“你们通通过来,一人搬一叠,把它们搬回帐房,交给二少爷和三少爷处理。”
尹轼驹总算了解她的“解决办法”。
“昭君,轼骅和轼骁很忙……”
“没有你忙,而且他们是光棍,没有未婚妻需要陪,你不一样。”她理直气壮的指挥着仆人。“最左边那叠留下来,其他全部搬光。”
未婚妻……听闻她这般自称,尹轼驹眼神柔了,表情也柔了。
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东西没三两下被搬得只剩她挑出来的一小叠,他忍俊不住的笑问:“所以,这些就是我今日的工作了?”
“对,等你陪我赏花回来,我再陪你处理公事。”谈昭君很够义气的一拍胸脯。
想像二弟和三弟看见那些被搬回去的东西时可能会有的表情,尹轼驹就忍不住想笑。“轼骁会发狂的,我看我们就赶紧出门吧。”
“江容,快点替庄主准备。”谈昭君开心的跳了起来,看见江容刚好回来,立即吩咐。“我也回荷院准备,一刻之后杏院门口集合。”
“好。”目送她雀跃的背影离去,尹轼驹笑容不减。
他知道现下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连她也都帮着一起忙,已经好些日子陪着他没出过门了,而他补偿她的方法,就只是在忙完公事后,陪她下棋。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尽管他心中对于出门依然觉得忐忑,他还是答应她。而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就算这趟出门会让自己成为注目焦点,甚至被人指指点点,他也不在乎了。
“庄主,小的帮您更衣。”江容捧着衣裳,这是自从出事之后,庄主第一次出庄,连他都跟着紧张起来。“庄主请放心,虽然外头不像山庄里到处都改了斜坡,但是小的人高马大又力气大,遇到阶梯什么的,小的还是拾得起轮子椅的。”
“嗯,那就劳烦你了,江容。”他点头微笑。其实江容原本是他的护卫,出事之后江容自责那日没有跟在他身边,所以坚持留下做他的侍从,照顾他的起居,对江容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等会儿轼骁应该会过来,我们动作得快一点。”
不到一刻,一行四人在杏院入口碰头,浩浩荡荡的从后门溜了。
同一时刻,帐房里突地传来一声怒吼,紧接着尹轼骁冲了出来,朝杏院飞掠而去。
只可惜,慢了一步,杏院已是人去楼空,不见人影。
他立即又冲到隔壁荷院,也不见谈昭君和她那个婢女。
他火大的随手抓来一个荷院的仆人。“人呢?!”
“三少爷是指……谈姑娘吗?”婢女确认。
“废话!她人呢?庄主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是的,方才江容推着庄主的轮子椅,秋枫也跟着,谈姑娘则陪在庄主身侧,两人还手牵着手呢!”婢女想到方才的景象,忍不住掩嘴笑,忘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谈姑娘说梅庄牡丹园的花王终于开花了,所以方才他们四个往后门出去,要到梅庄赏牡丹呢。”
尹轼骁顿时傻了。到梅庄赏花?
所以,大哥坐着那张轮子椅……出门了?!
谈昭君啊谈昭君!算你行!
“好!我尹轼骁这下真心服了你了!”
纵使牡丹时节已接近尾声,依然到处都是牡丹,街上仕女个个戴插奇花,争奇斗艳,这斗花之举,着实有趣得紧。
结果,他们没上梅庄赏牡丹,而是留在街上逛大街。
意料中的,一道道好奇惊讶的目光往他们投射过来,全都往尹轼驹的座驾瞧,他们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加上有人认出尹轼驹,于是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了起来。
尹轼驹神情冷硬,面无表情,偏偏谈昭君像是无所觉般,一手拉着他的手,开开心心的光顾每个摊子,不时微弯身徵询他的意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样,渐渐的,吸引走了绝大部分在尹轼驹身上的好奇目光,这种情况让他终于稍稍放松了些。
“哎呀!这不是轼驹贤侄吗?”突然,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名中年汉子拨开人群,走到他们面前。“贤侄,真的是你啊!”
尹轼驹才刚放松了的神情立即又变得僵硬。
绷着声,他客气的拱手以礼。“司马前辈。”
司马?谈昭君微挑眉,这姓氏有点耳熟。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司马盛一脸缅怀的神情。
“轼驹,这位是?”谈昭君不疾不徐地打断来人准备开始的“想当年”。
“咦?这姑娘……”司马盛这时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女人,原本对被打断话很不高兴,可这定睛一瞧,不得了,惊为天人啊!怎么有这么美的姑娘,饶是他见多识广,像这般的美貌,依然是少见。
“司马前辈,这位是晚辈的未婚妻;昭君,这位是司马前辈,司马府是有名的武林世家,对江湖武林贡献良多。”尹轼驹为两人介绍,紧张的神情缓和了些,变得较为自然。
“未婚妻”三个字落入众人的耳里,那窃窃私语声更加响亮了。
“这可不得了,没想到贤侄竟能得此佳人,真是可喜可贺。”司马盛脸僵了下,立时又恢复笑脸。“对了,午膳我在瑞升酒楼摆了几桌酒席,请贤侄务必赏光。”司马盛开口邀请,从怀里抽出一张请柬递给他。
尹轼驹略看了一眼请柬内容。“原来是司马前辈添了金孙,恭喜前辈。”
“呵呵,那不肖子总算也做了一件对司马家有贡献的事啦!”司马盛呵呵直笑,从神情就能看得出来这只是客气的说法,那个“不肖子”应当是让他非常引以为傲的。
“司马前辈客气了,印兄人品不凡,司马前辈理当引以为傲才是。”尹轼驹淡笑以对。
“哪里,若非那场事故,贤侄一定比印儿更有成就的,印儿也不会有机会娶到水菱……”说到此,司马盛表情突然显得有些尴尬,还瞥了谈昭君一眼。“不谈这个,贤侄一定要来,知道吗?”
“多谢前辈,不过——”
“没有不过,贤侄不来,就是瞧不起我!”司马盛强硬的截断他的话。
“这……”尹轼驹有些为难,抬眼望向一旁的未婚妻。他是无所谓,可她若不愿,他也不想勉强她。“昭君?”
“你做主就行了。”谈昭君露出一抹娇美的微笑,既然他愿意当众尊重她,她当然也会给他十足的面子,而且……
“司马”加上“印”这个名字,勾起了她的记忆,不就是那双生子气得牙痒痒,说视尹轼驹为死对头的司马印吗?
如果她没记错,他的前未婚妻嫁的人就是司马印。
尹轼驹审视着她,确定她无一丝勉强之后,才点头。
“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他向司马盛拱手,接受他的邀请。
“太好了,那么午时正,瑞升酒楼,一定要来,你和印儿也很久没见了吧,今天就多喝几杯。”司马盛哈哈笑,拍了拍他的肩后,才大笑着走了。
看着司马盛的背影,谈昭君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那男人的话让她听了非常不爽快,什么叫做“若非那场事故,贤侄一定比印儿更有成就”?这不摆明了说,他家儿子比尹轼驹有成就吗?
哼!黄鼠狼一只!
还有,那个“水菱”应该就是尹轼驹的前未婚妻吧?
凭方才那只黄鼠狼说到一半的话,她就确信黄鼠狼知道他儿子娶了他“贤侄”的未婚妻,这样竟然还有脸请“贤侄”去喝什么满月酒,到底是存什么心啊!
“昭君,怎么了?”察觉她虽保持着微笑,可眼底似乎有些不悦,尹轼驹体贴的说:“你若不想去,我可以让轼骅送个礼过去赔罪,你不必勉强自己。”
“你呢?”她反问,低头审视着他。
“我无所谓,司马前辈是以前爹的好友,我和司马印亦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既然出了庄,又知道了这件喜事,去道贺一声也是礼数。”他自然的说,没有一丝勉强。
谈昭君挑眉望着他,不语。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不对。
“你对司马印……”话一顿,发现周遭好奇刺探的视线太多,所有人都拉长着耳朵想听最新的八卦,她眉一挑,只是说:“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
“那就到品香坊喝茶吧。”
一行四人来到生意兴隆的品香坊门口,看着大门好几阶的阶梯,江容立即打算将人连椅抬起。
“慢!”谈昭君制止他。“你去请管事的出来。”
“昭君?”尹轼驹也不解。
“这次听我的。”她对他微笑。
江容立即走进品香坊。只一会儿,品香坊的管事便急匆匆的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位坊里的伙计,全都神情激动,一看见外头的人果真是他们庄主,管事的一双老眼立即泛红。
“庄主,真的是您啊!小的……小的好久没见着您了,您看起来……很好,很好……”戚管事激动得话也说不全。
“戚老,轼驹挺想念您泡的紫阳毛尖呢!”尹轼驹微笑颔首。
他的话立即惹得戚管事老泪纵横,一边抹着泪,一边又哭又笑地说:“今儿个小的就为庄主亲手泡一壶毛尖,今年的春茶刚制成,正好请庄主品品。”
“戚管事。”谈昭君终于开口。
戚管事闻声,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姑娘,这一看,惊讶的瞠着眼。“这……莫非这位就是未来的庄主夫人?!”
“是的,戚老,她就是轼驹的未婚妻。昭君,戚老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泡的茶可是一等一的好,改天带些云顶茶过来请戚老泡一壶,你会发现比你现下喝的好喝一倍。”
“我非常期待。”她温柔浅笑,看得出这个戚管事对尹轼驹是真心疼爱尊敬的。
她低头望了一眼身边人,瞧见他也刚好仰头对她一笑,她微微红了脸,赶紧抬头,望向视线在他们俩身上来回,然后露出欣慰笑容的戚管事。
“戚管事,劳烦你找两块长木板靠在阶梯上,好方便庄主出入。”
“咦?”戚管事狐疑,这才看见自家主子坐着的奇怪椅子。“好稀奇的椅子,这样确实挺方便的!”戚管事一边赞道,一边吩咐一旁的伙计找木板。
“这是夫人替庄主设计的。”江容特地点出。
“咦?是夫人设计的?!夫人,您真是太厉害,太聪明了!”戚管事大力赞赏,也跟着改口称夫人。
秋枫忍不住也爆料。“小姐可是不眠不休累了好几日夜,画了好几百张图,最后才终于完成的呢。”那些日子她可是心疼的要命,偏偏小姐不许她说。
“秋枫!”谈昭君瞪了婢女一眼。
尹轼驹握紧她的手,她立即低头望向他安抚。“才没秋枫说得那么夸张,别听她的。”
“人家才没胡说呢……”
“你要我赶你回去吗?”她轻声威胁,外加一记冷眼。
秋枫噘唇,不敢再说了。
“来了来了,木板来了!”伙计们抬着两块木板跑了回来。
谈昭君指挥他们将木板依照椅子的宽度摆好放稳,这才示意江容把人推进去。
江容轻轻松松的推着轮子椅上阶梯,果然比运气搬动整张椅子轻松许多,相信庄主坐起来也比较舒适。
“戚管事。”谈昭君没有跟着进去,反而又唤住戚管事。“劳烦戚管事依照这样的宽度,用石版铺个斜坡,坡度尽量缓些,若空间不够,可以做成弧形,往旁边拉长……”看见他一脸茫然,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在心里微微一叹,不过还是笑道:“这样好了,我回山庄之后会画张图差人送过来,到时候就劳烦戚管事请工人照着做,若出入方便的话,往后庄主就会常常过来了。”最后,她洒下鱼饵。
“好,小的一定马上请工人改建!”戚管事立即兴匆匆的应允。
露出甜美的笑靥,她这才招呼管事进门。“进去吧,庄主等着戚管事泡的好茶呢。”
待进了茶坊,他们挑了一处僻静角落的位置,坐定后,戚管事立即下去准备,伙计们则搬来屏风,为他们这方与外围的桌位做了区隔,让他们多了点私密。
“谢谢你。”谈昭君突然说。
尹轼驹一脸疑惑。“为何谢我?”
“谢谢你刚刚在门外放手让我处理。”他的行为给了所有人一个明确的意思,就是她是个说话有份量,可以做主的庄主夫人。
尹轼驹窘迫地撇开脸,不自觉的又变了口气。
“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才没说话的。”
她噗哧一笑。“尹庄主,你又来了,坦然的接受谢意很困难吗?”
他赧然,“要说谢,也该是我谢你,你为我做了很多……”
“好了。”谈昭君打断他,故意假装不自在的搔搔头。“我知道你的感觉了,这样的确让人不好意思。”
尹轼驹不禁失笑,不再顾忌那些阻隔不了的探视眼光,放松了下来。
戚管事备好茶具,亲自为他们泡茶,瞧他功夫处处讲究,泡出来的茶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