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到了殓房,这时,从里面匆匆进来一人,正是朱励,他见到姜梅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容:“九夫人,又见面了。”
姜梅点头微笑,并不答言。
连解魁抢上前一步,低声喝叱:“靖王和……”他眼望向杨嘉烨,知道他着便装而来,便是不想漏了身份,一时犹豫,不知要如何介绍。
“敝姓杨。”杨嘉烨淡淡地接了一句。
“是,”连解魁忙接道:“靖王和杨公子在此,还不见礼?”
君墨染摇手,接过主控权:“朱杵作与本王有几面之缘,也算是熟人,不必多礼,先说案情吧。死者是什么情形?”
“下官刚到殓房,刚洗洗完尸身,还未及勘验。”朱励一边说话,一边将目光绕在杨嘉烨的脸上。
此人年纪轻轻,虽是一身便装,看上去气度雍容,不容人小觑,不知是什么来头?与死者又是什么关系?
“那便一起去吧。”杨嘉烨率先举步入内。
屋内燃着几枝粗如儿臂的牛油烛,一具男尸躺在门板上,下置两条高凳。
姜梅过去瞧了几眼,见他身上除了几处轻微擦伤,并无致命伤痕,目光落在了被白布包着微沁血迹的头部。
朱励步过去,揭开包在他脑袋上的白布,露出脑浆迸裂的头颅——显然,这是他致命的原因。
姜梅过去瞧了瞧,不禁皱起了眉头。
在凶杀案里,头部一般是罪犯首选的打击目标。当作用在颅骨的机械外力超过颅骨的弹性抗力界线时,就产生颅骨骨折。
刘三的颅骨呈粉碎性骨折,骨折线相互交叉,有多块骨折碎片。脱落的骨折碎片,嵌入脑组织,白色的脑髓与血液混和,十分可怖。
“有酒吗?”姜梅转头问连解魁。
根据现代医学研究结果,如生前受伤,血液浸润骨质,或血红蛋白分解为橙红色血晶与含铁血黄素结合,会出现暗红色或暗褐色骨质血斑。通常称为骨廕。骨廕刀刮水洗都不能去掉。
所以,在骨板及骨折断端发现骨廕,就是生前伤的确证。死后形成的骨折损伤,则没有骨廕现象,且水洗刀刮也不褪色。
“有~”衙役将酒送上。
姜梅取了酒反复擦拭,则褐色不褪。她向朱励点了点头:“是生前伤。”
朱励利落地剖开尸身,做完各项检查之后,并未在其他的脏器上发现伤痕,于是做了简短地结论。
“十分明显,这是一起凶杀案。从尸斑上推断,死亡时间大约在今天凌晨卯时至寅时之间。从打击的力度和次数看,凶手致他于死地的念头非常强烈,手段更是极其残忍。”
“还有一点,”姜梅忍不住补充:“凶手极有可能是刘三的熟人或者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怎么说?”杨嘉烨饶有兴致地追问。
“打击是从正面下手,且刘三身为大内侍卫,想必本身的身手亦不弱,却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一击毙命。”姜梅淡然道。
明明一击已然致死,他却唯恐还有变数,下死手再打了十数下,致使颅骨粉碎性骨折,回天无力,可见凶徒决心之强。
根据现知的条件推断,想必是刘三受人所托,从藏书阁盗走经书,结果对方取了经书之后,反而下毒手杀了刘三。
到这里,经书被盗的线索基本中断,要想追查出经书的下落,就得破费周折,查出刘三最近来往密切的人员,并且一一排除嫌疑。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非姜梅能力所逮了。
晴天劈雳
自殓房出来,众人相顾无言,直接回了皇宫。
姜梅累了一天,本来倒头就要睡的,可是刚去了殓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尸骨的气味,不彻底洗洗,哪里睡得着?
“还不睡?”君墨染洗漱完毕,进来一瞧,她还坐在窗前发呆。
“你先睡吧,我不悃。”姜梅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悃?”君墨染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要不是他提,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伤。李煜宸的药挺好用,如意照顾得又蛮仔细,几天下来已开始长新肉,痛倒是不痛,却开始痒。
她只略略迟疑了一下,君墨染已大步到了身旁,大掌一探,已搭上她的肩。
“你干嘛?”姜梅侧身闪避。
“别动,”他坐到桌上,将她抓过来按在腿上,揭开衣襟瞧了瞧,放开她:“没事了。”
“会痒~”鬼使神差的,姜梅脱口说了一句,话出立刻后悔地闭紧了嘴巴。
“别去抓~”君墨染瞥她一眼,淡淡地道:“不然会留疤。”
他这算是关心吗?冷漠如他,也会在意这种小问题?而她,什么时候和他进展到熟不拘礼的程度了?
见她一脸懊恼地咬着唇,君墨染不禁笑了:“怎么突然象个孩子了?疼都没见你抱怨,痒一痒却受不了了?”
感觉和他的对话越来越诡异,姜梅警觉地闭紧了嘴巴。
君墨染见她始终不吭声,心中诧异:“很不舒服?”
相处这么久,对她也算稍有了解,她要强又坚忍,若不是实在受不了,估计连吭都不会吭一声,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没什么~”姜梅勉强地挤了一个笑容出来。
君墨染忽地拽住她的手,倏地站了起来:“走,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去哪?”
他微微一笑,托着她的腰穿窗而出,双足轻点,飘然上了屋脊:“别管,跟着来就是。”
“呀~”站到滑不留丢的琉璃瓦上,姜梅下意识地挽紧了他的臂:“好好的,上什么房?万一给侍卫看到,当成刺客抓了~”
“呵呵~”君墨染傲然一笑,偏头望向她:“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若是我给他们发现了,就许你一件事;若是没发现,你得应我一件事,怎样?”
那也得她全力配合才行吧?他功夫再高又怎样,她只要开口一嚷,不是什么都玩完?
姜梅原想泼他冷水,可他难得如此兴致,打击的话在喉间滚了几滚,竟然变了:“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包括无条件放我离开?甚至要你的命也行?
君墨染斜觑她一眼,锐利的目光似能穿透她的心灵,慨然允诺:“什么都行,包括我的命。”
姜梅讪讪地偏头避开他的眼睛:“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君墨染淡淡一笑,揽着她的腰在屋脊上纵高蹿低,熟练地避开各处守卫,曲折前行,很快摸到一片宫墙之下,回首望去,倾云宫隐在众多华丽的宫宇之中,如百川入海,早已难觅其踪。
姜梅不禁暗自心惊:皇宫里禁卫如此森严又有什么用?看他的模样,竟似如履平地,完全当他们是摆设!若是他想要弑君,只怕易如反掌。
正想得天花乱坠,君墨染忽地曲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胡说什么呢?无缘无故的,我怎会弑君?”
姜梅愕然回头——她确定自己并未说话,他怎么知道她想什么?
“记住,你欠我一个条件。”君墨染并不理她,携了她的手飘然而下,跃入了那偏僻的院墙之内,熟练地穿廊过榭,摸进了其中一个跨院。
他在一间房子前站定,门上落着一把黄铜锁,他伸手轻轻一拧,锁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姜梅瞧得啧舌不下:“这是什么地方?”
他牵着她,推门进入,朦胧的月光自窗棂中照了进来,满室生香,暗影浮动。拂开几重帘幕进去,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氤氲的雾气在月色下袅袅的升腾上来,弥漫了整个房间。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庭院里,藏着的竟是一间温泉!
晴天劈雳!
“泡温泉?”姜梅呆住,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头顶。
原来,他跟她周旋了半天都是虚晃一招,只有晚上这一招才是真刀真枪,刺刀见红的玩意。
怎么办?打是肯定打不过,跑好象也跑不赢。
“是啊,温泉浴有很多好处,提气凝神,养颜活血~”君墨染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对消除疲劳,提高睡眠质量尤有功效,可谓立竿见影,你一试便知。”
她明明又惊又气,整个人窘得象尾煮熟的虾子,偏还要强装镇定,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灵活地转着圈圈,显然在思索着对策。
“不用试了~”姜梅吱唔了半天,总算急中生智:“我肩上的伤怕是还不能见生水呢~”
理由虽牵强,但是能拖则拖啊。
到现在这个时候,只要能避免与他共浴,就算一根稻草,她也要抓住不放。
无言守护
君墨染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勾唇一笑:“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帮你个头!
姜梅差点要气疯,努力控制住即将暴发的脾气,摆出最温柔的姿态,垂下眼帘,盖住眼中的熊熊怒火,含羞带涩地道:“好意心领,只是王爷万金之躯,怎能屈尊降贵服侍奴婢?”
听她咬牙切齿地挤出自以为柔媚的声音,君墨染几乎要暴笑,伸手欲揽她的腰:“夫妇之间,偶尔为之乃闺房之乐,无伤大雅。”
“怎么不伤?”姜梅垂死挣扎,蹬蹬蹬连退几步,双手连摇:“奴婢现在已是洗衣房的丫头一枚,身份卑微,与王爷在一起,很伤大雅,十分之伤!”
她退得太快,却忘了身后就是浴池,待得意识过来,已一脚踏空。
君墨染急忙伸手去捉,刚一触及她的指尖,已被她用力推拒,这一拉一扯之间,姜梅哪里还站得稳?尖叫一声,扑通掉入池中,溅起好高的水柱。
“哈哈哈~”君墨染抚额大笑。
温水应声灌入嘴里,姜梅呛得七晕八素,好容易七手八脚地浮起来,又气又糗,脸上表情精彩,面孔涨得通红。
“湄儿,”君墨染蹲在池边,俯瞰着她,做忧心冲冲状:“你不要紧吧?”
“滚~”姜梅怒极,终于原形毕露,做河东狮吼。
“哈哈哈~”君墨染大笑,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
“呀呀呀,”姜梅慌了,指着他恶狠狠地威胁:“站在那里不准动!敢下来,就死定了!”
“你肩上有伤,洗起来不方便,为夫只是想帮你。”君墨染语气十足真诚,只是眼里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不爽。
“不必了,我全好了~”姜梅慌忙高举手臂,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湄儿……”君墨染黝黑的瞳孔迅速收缩,黑眸眯成危险的直线。
姜梅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死了!
衣衫湿透,轻薄的丝绸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曲线。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交织成一幅暧昧的图画。
她倏地一下沉进水底,娇叱道:“快闭上眼睛,不许看!”
君墨染低声浅笑,眼底闪着既骄傲又促狭的光芒,悠悠地问:“你身上有哪处是本王没见过的?”
“不要脸!”姜梅又羞又窘,如饮醇酒,刹那间双颊绯红,心头慌慌的,似有一把火在烧。
该死,他不会真的铁了心想要与她共浴吧?
说了那么多挑衅的话,结果他却并没有实施行动,只拖了池边供人休憩的软榻过来,双手枕在脑后,淡淡地道:“快洗吧,再拖下去,天要亮了~”
咦?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放过她了?
姜梅有些不敢置信,很小人地游到离他最远的池子角落缩起来。等了一会,不见他有所行动,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回落胸腔。
奇怪的是,与此同时,一丝莫名的酸涩感竟也油然而生。
莫非在历遍花丛的他眼里,她半点女性魅力也无?就算如此暧昧迷离的情境下独处,亦不能令他动摇半分?
“别再盯着看了,再看下去我可不保证会放过你。”他身形未动,却似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幽幽地逸出低语。
这一天下来洗衣,勘现场,验尸;王府,皇宫,天牢地连辙转,就算是个男人也未必吃得消;加上她肩伤未愈,尤其是藏在她倔强的表情下,眼底那抹明显疲累,令他莫名心软。
否则在今晚如此氛围下,他会不会放过她,真是未知之数。
一念及此,他自嘲地轻哧:君墨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妇人之仁了?
姜梅脸爆红,转过身去不敢再去看他,心里思潮翻涌。
似乎,他并不象他的外表那么冷酷,至少不是传闻中的暴戾残忍,不讲道理。
时间静静流逝,温热的水流令姜梅的心防放松,一直紧崩的神经渐渐松懈,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君墨染半天未听到动静,察觉有异,摒气凝神侧耳倾听了片刻,耳边却传来她平稳轻浅的呼吸,不禁失笑:真有她的!这样也睡得着?
一丝心疼不经意地泛上心田:该有多累,才会到倒头就睡?
“湄儿,醒醒~”他起身轻推她的肩膀。
“唔~”姜梅茫然地张开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样黑,那样深,那样温暖,温热的水浪托着她的身体,温柔地圈着她,令她舒服得不想动。
“回去睡,这样会感冒。”他低声道。
“哦~”她低低地应着,复又阖上眼帘。
“湄儿~”他再唤,并掰开她扶在池边的臂。
她低喃一声,顺势沉入水中,一把黑发如水藻般散开,铺了一池,分外的妖娆。
他骇笑,揪住她的发将她拎出水面。
姜梅吃痛,终于醒转:“你干什么?”
君墨染不吭声,把她拖出池子,扯了条毛巾裹住她的身体,打横抱在怀里,纵身跃了出去。
“唔唔~”姜梅挣扎着探出头来:“快放我下来。”
“不想被人看笑话,就老实点!”君墨染低声警告,脚下未停,一连闪过几个侍卫,跃上了屋脊。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鸣,姜梅怔住,定睛一看,天边已露出鱼肚白。
他,竟守了她一夜?
攻守同盟
两人一路默然无语回了倾云宫,姜梅换了衣服倒头睡下。原本只是逃避之举,哪知一觉醒来,身边静悄悄的全无人迹,推开窗子一瞧,已是红日西沉。
姜梅唬了一跳,说好今日要去刘三毙命之处查看第一现场,睡到这个时候,哪还看得到?
匆匆奔出卧室,外面厅堂里君墨染与杨嘉烨正对面而坐,神情严肃似在商量什么。皇上身边近侍小安子和蓝三都垂手站在一旁侍候,听到脚步声,四个人齐齐回头。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叫我?”姜梅大为懊恼,劈头就问。
“九夫人,睡得可好?”杨嘉烨露齿而笑,灿若春花。
目光落到姜梅雪白的纤足上,君墨染收起笑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斥道:“皇上面前,怎可放肆?”
“呃~”姜梅脸微微一红,侧身福了一礼:“不知皇上在此,臣妾失礼了。”
“无妨,自家人何必多礼?”杨嘉烨摇了摇手,笑容和煦如春风:“饿了吧?要不,让御膳房传膳吧?”
“臣妾不饿。”姜梅偷觑君墨染,见他一脸阴沉,不敢造次,摇手推脱,转身便回房:“你们好象有事要谈,我不打扰了。”
哪知肚子不争气,偏在此时,发出“咕噜”一声响。姜梅一呆,脸轰地一下红到脖子底下。
“哈哈哈!”杨嘉烨和小安子再也忍不住,对视一眼,仰头大笑了起来。就连神色恭敬的蓝三,面上的肌肉也扭曲着,忍笑忍得很辛苦。
唯有君墨染冷静如仪,一双冰眸缓缓地扫在那笑得张狂的主仆二人身上,淡淡地问:“很好笑?”
“呃~”小安子慌忙敛起笑容,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微微耸动的双肩还是泄露他真实的情绪。
“咳~”杨嘉烨轻咳一声,拍手道:“传膳,朕饿了。”
姜梅掩面遁走。
用过晚膳,姜梅才被告知,原来现场君墨染已带人去瞧过了,还是一无所获。除了地上的一滩血迹之外,连半个目击证人也没找到。
至于刘三,他性子内向,基本不与宫外人来往。不过,他因为不擅言词,从不在背后论人长短,口风甚严,在禁军里人缘倒也不错。
最近一次出宫,好象是半个月前,只听说有个老乡来找,详细情形他没说过,就也无人知道。
说着话,君墨染取了刘三入宫前画了押的文书过来。
姜梅比对了一下,指纹确实与留在窗台上的一般无二,证实之前的推断没错,经书确实是他盗走。
至此,这桩盗书案便象栖云庵的谋杀案一样,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因为没有线索,暂时落下帷幕。
一时间,满室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