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雪墙的豁口,睡在帐篷里面的古蒙儿观察两个人,她实在看不懂这两个人究竟同时在爱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3)
天空晴朗,朝阳离得那么近,那么大,那么温暖,朝阳下的一切都被映亮了,雪在雪山顶上。不是人们见到过的能够想象的,是粉红色的雪,雪粉红到震撼,粉红到惊心动魄。没有人相信,这样美丽的景色与还没有到来的第一场大雪会有任何联系。
一行人在朝阳里踩着雪走,郝大地仍然打头,带着九毛九闷头在前面蹚雪,把厚厚的雪踏出一条窄路,让后面的人省点儿力气。古蒙儿看郝大地的背影,怎么都觉得那一人一狼孤独得很。肖沐天仍然断后,背着那支老式步枪。古蒙儿偶尔回一下头,他不是抬头看天,就是埋头看地,和她的眼神儿对不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朗措已经上担架了。铝合金的简易担架,四个人抬着。曹仁不让人抢,和吴欢在前面做担架手,后面是朱天明和多戛。杨扬体弱,替朱天明照顾娜叶,曹仁的包也背在身上。娜叶要减轻昨天晕倒对队伍的影响,走得很稳,很平静,不肯让杨扬搭手。
古蒙儿是一个人,很轻松,常常走到一边去。雪山顶惊心动魄的美丽,让她欣然,欣然得无比脆弱。队伍在积雪中艰难地前进,都呼哧呼哧的。曹仁摔倒了,摔得厉害,人往前扑出,朗措从担架上滚下来,滚成一个雪球,嘴里啃了一口雪,后面的多戛和朱天明连忙上去扶朗措和曹仁,曹仁爬起来,喘得厉害,担心地去看朗措,朗措笑笑说:“没事儿,就是把颜色吃掉了。”古蒙儿在一旁咯咯地笑,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很开心。曹仁抱歉而心疼地抹朗措脸上的雪粉。娜叶过来了,替曹仁扑打身上的雪,关心地问:“你要不行,换小吴吧?”曹仁摇摇头,这时肖沐天过来了,什么也没说,从曹仁手中接过担架。四个人抬着担架再上路,朗措躺在担架上冲古蒙儿笑,古蒙儿向朗措挥手,目光越过朗措投向走在前面的郝大地,手僵在空中。
自始至终,走在前面的郝大地都没有回头。
冈多则拉主峰离得更近,反而看不清楚它的相貌了,因为风大,卷起的雪粉笼罩住了它,整个世界只有肆虐风雪。这是冈多则拉的一个鞍状坳口,是通过主峰相邻众山的必经之路。天阴得厉害,风不是大,而是狂劲,雷霆万钧地怒吼着,能把石头撕开。人在风里可怜得很,直立是不行的,会被风狠狠地撂一个跟头,倒地了还止不住,得滚出老远。。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七章 我们必须下山(6)
雪不是雪,是雪粒子,一颗一颗,鞭子似的往人身上抽,往人脸上抽。人的眉梢和风镜上结了冰霜,结厚了,一块一块往下掉。是大风口,在主峰下,坳口看着平坦得很,要是静物,能让喜欢风景照的孩子和姑娘们欢呼雀跃,西线得从这里越过风口,别无其他路了。这里不能直立行走,只能学祖先,顶着风,蜷缩着、跪着、趴着,在雪地里一下一下爬动,是计划中最艰难的那道关,这回郝大地不用人说,和肖沐天替换下几个兵,两人一前一后,前拉后推,把担架上的朗措往前带,让兵们空出手,自己顾自己。娜叶是另一个朗措,需要特别保护,曹仁不用管朗措了,和吴欢俩一前一后,顶着风雪在雪地上推拉着她,其他人自顾不暇。古蒙儿没人保护,艰难地在雪地上爬行,爬得有些绝望。肖沐天回头看了看半跪在雪地上艰难往前爬行的古蒙儿,朝九毛九吼:“去!”九毛九匍匐着退到古蒙儿身边,古蒙儿捞救命稻草似一把拽住九毛九长长的鬃毛,半个身子依上去,踏实了。九毛九带着古蒙儿往前,古蒙儿借着九毛九的力量,抠住雪地往前爬。她被风雪灌进嘴里,呛住了,拼命咳嗽,捂住了嘴。“别张嘴!都把嘴闭上!”郝大地冲古蒙儿喊,古蒙儿感激地冲郝大地看过去。
肖沐天、郝大地、古蒙儿、娜叶、曹仁、朗措、吴欢七人各有准备,人严严实实裹在装备中,苦的是三个年轻兵,他们的计划中没有大雪山,又是赶在大雪前进考场的,行头相对单薄。三个年轻兵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像被命运肆意摧毁的小草。娜叶停下来,去吴欢的背上抓行囊,包里有两条围巾,她要找出来给他们。刚拿起行囊,行囊没抓稳从手中脱落,被狂风卷着,弹丸似的射出去,不见了。娜叶愣住了,“别管那个。”曹仁用力箍紧娜叶,吴欢在后面用力推,他们一步步往前走。
还是有人掉了队,是体质最弱的杨扬。杨扬是半爬在地上往前的,爬不动了,不想张嘴都得张,风一灌,晕头转向。肖沐天回头,看见杨扬松弛下来,被狂风吹着一点点往后退,是放弃的样子,回头对郝大地喊:“带紧!”郝大地没回头,把肩带勒在胳膊上,拽紧了担架,牯牛拉犁似的一个人带着朗措向前。肖沐天回头往后爬,朱天明看见了,抢了几步,去帮郝大地。肖沐天越过拽着九毛九用力往前爬的古蒙儿,越过狗似的蠕动的多戛,爬到杨扬身边。杨扬眯着眼眼看肖沐天,嘴唇哆嗦,像一只绝望的小狗崽。
肖沐天半爬在雪地里往一边绕去,绕到抗风的一头,用身子挡住风头,在杨扬身边趴下,眯缝着眼,替杨扬拍掉脸上的雪粉,冲他笑了笑问:“想睡不想睡?”杨扬点头,又摇头,眼睛是睁不开的样子。
肖沐天说:“出完操再睡,别让班长把你堵在被窝里。”杨扬想笑,没知觉,又不能像肖沐天那样顶着风大声吼着说话,无力地点头。肖沐天又说:“告诉我,今年八一建军节,怎么过的,连里杀猪了吗?”杨扬摇头,但肖沐天的话让他感到了温暖。
肖沐天又继续说着:“你别说话,听我说,等出完这趟操,我们再过一次节,六菜一汤,新鲜橘子,好不好……”
杨扬点头。“走!”肖沐天喊着,他在前,杨扬在后,两个人顶着大风往前爬去。杨扬拼命瞪大眼睛,盯着前面肖沐天的靴子,牙咬着,一下一下往前爬动。他们很快撵上了多戛,肖沐天亢奋得很,大声冲多戛喊:“听着,我们出操去!出完操会餐!红烧肘子!青岛啤酒!会完餐打篮球,打掉政工组那帮孙子!”多戛先发愣,很快明白过来,兴奋了,“算我一个!”多戛喊。“少费话!有种的跟上!”肖沐天一边说话,一边带着两个兵撅着屁股起劲儿地往前爬,爬到古蒙儿身边,肖沐天停下,伸手托住古蒙儿的腰,古蒙儿回头看,困难地呛出一口,她现在才知道肖沐天的良苦用心了,上路的每个人都是必须走的,一个也不能多,是她逞强,给他们添负担了。古蒙儿问肖沐天,为什么他不放弃,让郝大地有机会去爱呢?肖沐天没来得及说什么,古蒙儿因为分了心,被一股狂风吹得掀起来,直接扑到肖沐天怀里。肖沐天愣了一下,两个人还是紧紧抱到了一起,连体人一般往前爬滚着。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章 我们必须下山(7)
(4)
队伍终于到了一片丘陵状的大雪坡,肆虐的狂风不见了踪影,四周一片安静,静到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天很阴,不像白天,灰沉沉的天空好像一直在往下压。
他们过了大风口,一个不少,人却软了,七零八落地走着,不成队形,一个个歪歪倒倒。
笑声响起来了,是吴欢。随后三个年轻兵互相看了看,也跟着笑,古蒙儿也笑起来了,娜叶、曹仁、朗措都跟着笑起来了,他们为他们终于爬过了最艰难的大风口而高兴着。
肖沐天没笑,他不易觉察地松了一口气,从大风口的方向收回视线,回头,突然站住。打头的郝大地先肖沐天站在雪坡下,抬起一只手,向后面的肖沐天示意,肖沐天快步超过众人,越过每一组人时都示意噤声。笑声消失了,人都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只有九毛九喉咙里低声传来警告的声音。肖沐天快步走到郝大地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远处的山脊上,一队黑影向这边蠕动,那是一队武装人员,装束一致,胸前还挎着武器。
郝大地说:“是那边的人,武装人员。雪镜有半张脸,比我们的大,枪是横挎的。”
肖沐天问他们在哪儿?肖沐天看郝大地,郝大地说:“我方实际控制线内。我们没有越境,而他们可能越境。”肖沐天去背后卸行囊,取地图。“不用看,界标早被雪埋了。看那个山脊,是自然标志,八十九号边境图上有它。只要他们向雪坡下迈出一步,就是事实越境。”郝大地说。
必须提示他们,郝大地快速卸行囊,“听着,这次不是敌情假设,对面山脊上是对方的武装人员。”肖沐天转身望着众人说,大家面面相觑。身后,郝大地用一支军用小喇叭吹出一串军事哨语,对面披着雪披的武装人员停了下来,迅速散开、卧倒。
肖沐天迅速取下背上的那支老式步枪,滑出弹匣检查了一下子弹,装匣,郝大地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想起什么,不甘地松开手。那队武装人员从雪地上爬起,列队,继续往这边来。郝大地回头看肖沐天,从他的视角,能看见曹仁正带着人往雪坡上运动。
肖沐天说:“警告他们,他们在接近我方实际控制线,让他们停下来,撤回去。”郝大地用小喇叭吹出一串军事用语,那队武装人员没有停下来,继续往这边走,只是分散成作战队形,而且小心了许多。
“准备战斗!”肖沐天说,郝大地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慢慢从靴旁抽出匕首,后面的兵上来了,脚下撩起一片雪花。古蒙儿、娜叶、曹仁、朗措和杨扬已经退到雪坡上隐蔽起来,紧张地向雪坡下看。没有武器,几个年轻兵手里都是石头,捏得紧紧的,他们紧张得脸煞白。
肖沐天向众人布置任务,他和郝大地在前面,三个兵做预备队。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行动。肖沐天将手中的枪递给郝大地,郝大地不接,扬了扬手中的匕首。“费话,你枪法好。”肖沐天说。郝大地不再多说,以刀易枪,然后从兜里摸出几粒石子,挑选出一粒,噙在嘴里。
肖沐天和郝大地在前,九毛九在中,吴欢、多戛、朱天明在后,五人一狼呈两个小组低姿向山脊方向跑进。曹仁等人紧张地看着,古蒙儿要说什么,被制止。杨扬脸憋得通红,呼哧呼哧的,突然从雪地里爬起,他也要参加战斗。曹仁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跨了出去,屁股着地滑下雪坡。曹仁愣了一下,也爬了起来,从药箱里找出一把手术刀捏在手上,把药箱交给娜叶,一跃出去,滑下雪坡。
第七章 我们必须下山(8)
边境标志的山脊上,也许看出中方人少,没有像样的武器,也许对方是有备而来,那队武装人员再次从雪地上爬起,警觉地握着枪,居高临下地向下看。山脊下的雪坡上,肖沐天和郝大地在前,吴欢、朱天明、多戛在后,五个中国军人,形成两个梯队站在那里,一支枪、一把刀、三块石头,仰头看着山脊上,隔着十几尺,双方僵持住了。对方带队军官和两名下级军官商量了一下,武装人员队列变了,一字排开,看池塘里的鱼似的看雪坡下赤手空拳的中国军人,只是枪横抱在怀里,右手还在扳机上,随时可以扣动。他们的高原防滑雪靴,几乎挂在山脊上。
肖沐天镇定地看着山脊上,郝大地单手提枪,枪口向下,手套是特制的,右手食指消瘦,挂在扳机上,左手抚摸着焦灼不安的九毛九,声音轻轻地,一字一句,“宝贝,别急,慢慢来,慢慢来。”
“都站稳了,腰直起来,胸挺高,别动。”肖沐天说,五个中国军人矗立在那里。身后传来踏雪声,肖沐天回头,是杨扬,跌撞地往这边跑,后面是曹仁,手里捏着一把手术刀,也在大喘着气跑。肖沐天回头,目光枪口般射出,他的力量增加了。
古蒙儿三人紧张地看着对面山脊上的对峙,“下雪了!”朗措突然说,古蒙儿抬头看,是的,下雪了,一朵朵梅花般菱状的雪花从空中静静地飘落下来,落在他们身上、脸上。没有风,雪花是无声的,落得安静,这让双方的对峙,更加紧张。没有人动,都挺胸昂首站立着,即便手中没有武器,胸挺得那么直,头昂得那么高,目光坚定不移,让人相信,他们不会后退半步。九毛九也安静了,也昂着脑袋,像一名合格的士兵。
山脊上,对方的武装人员也站得直直的。中国军人一动不动,浑身全白了,成了雪中雕塑。渐渐地,对方的武装人员有些耐不住,有人跺脚,有人摇晃雪披上的落雪,有人把怀里的枪换个胳膊支着,军官严厉地说了一句什么,武装人员们又站直了。
古蒙儿死死地抱住朗措,朗措瞪大眼睛,喘着粗气,娜叶哭了,她担心对面山脊的中国军人。她爱人老董告诉过她,他们即使安静地躺着,心跳也是咚咚的,国家要安宁,领土一寸不能动,他们戍卫在国家的领土上,他们也不能动,一丝一毫也不能动。
对方的武装人员在往后撤。枪还环在胳膊上,眼睛还看着山脊下,人倒着往后退,雪靴拖出一道道雪粉,军官再一声令下,他们突然消失在山脊上。
肖沐天没有动,没有下令,中国军人还笔直地站立着,一动不动,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身上,他们成了雪人,连面目都看不清了,身后传来“咕咚”一声,肖沐天应声回头。杨扬瘫倒在雪地上,人失去了知觉,顺着雪坡往下滚。郝大地迈步去扶杨扬,身子僵硬,倒下了,倒下了没停下,纵身跃出,扑过去拦住了杨扬。
“咕咚”一声,这次是曹仁,被企鹅式僵着腿上前的吴欢和朱天明抱住,肖沐天仍然没有动,他抬头看天,天空中,雪落无声。古蒙儿、朗措和娜叶热泪盈眶,从雪坡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向雪坡上奔去。
(5)
一处被常年积雪覆盖住的峭壁,遮挡住大半个天空。峭壁下,风吹不着,雪飘不到,是理想的休整地,队伍在这里集中,古蒙儿一个个地在为坐在雪地上的吴欢、朱天明、多戛揉腿暖手,后者冷得打哆嗦。郝大地过来了,赶几个兵起来活动活动。兵们还赖在那儿,郝大地上来就踢,一人一脚,兵们连忙僵硬地爬起来,拖着脚活动。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我们必须下山(9)
古蒙儿冲郝大地说:“你踢他们干什么?他们站了那么久,又没坐几分钟,就算活动也不能踢呀?你以为你没事儿别人就没事儿了?谁叫你是优秀兵,活该优秀!”
郝大地不和古蒙儿争论,僵硬着脚步,歪歪扭扭地走到曹仁身边蹲下,看他为靠在峭壁上的杨扬治疗,曹仁只是有些疲倦,助手还是娜叶,动作更温柔,是把军人当亲人的温柔,肖沐天和朗措围在一旁。曹仁说杨扬没危险,让娜叶给他吸氧,再让他喝口水。娜叶从曹仁手中接过杨扬,给他喂水,朗措上前来帮助,扬扬也醒过来了。曹仁退到一边,疲倦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见郝大地和肖沐天都看着他,他连忙掩饰。肖沐天目光尖锐,冲郝大地使了个眼色,两人各搭一只手,把曹仁连搀带架起来,离开人群。
肖沐天和郝大地把曹仁放在雪地上,让他坐下。肖沐天的脸色有些阴沉,问曹仁:“说吧,出了什么事儿?”
曹仁隐瞒不下去了,说:“我可能,有点儿感冒。”
曹仁避开肖沐天的目光,声音很低地说:“可能是肺炎。”他过黑马河时沾了水,落下寒,再加上两个多月在连队跑,没休息好,还有,老毛病犯了,腰肌劳损,昨天开始尿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