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血了。
肖沐天转身朝峭壁下走,古蒙儿看见肖沐天去娜叶身边拎起药箱,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就跟了上去。
肖沐天头也没回,说:“待在这儿。”古蒙儿站住,看着肖沐天走到曹仁身边蹲下,打开药箱,要给曹仁注射抗菌素。曹仁不干,抗菌素不多了,只够朗措用的。
肖沐天不理曹仁,问了一句:“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曹仁说:“怪我在兵站时忙糊涂了,没记住抢救桑红时用了几盒,走的时候也没有补充。我没事儿,小肖你要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
郝大地让曹仁别解释,肖沐天现在谁也不会相信。肖沐天上前从曹仁手中夺药箱,手上一使劲儿,曹仁的手被掰开,曹仁往前一扑,把药箱扑住,命根子似的紧紧搂在怀里。肖沐天不再费口舌,上前只几下就解除了曹仁的反抗,把药箱夺在手上,然后吩咐郝大地:“按住他。”曹仁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被郝大地按倒在雪地上,脸上身上全是雪粉,蹬着脚拼命挣扎着喊:“放开我!放开我!别开保暖药盒,药水会冻住,朗措全指望它了!”
众人簇拥在一起,紧张地看着三个人在雪地上扭作一团,雪粉四溅。娜叶非常不安,吴欢说:“他们在殴打少校。我能肯定,他们就在这么干。这是不允许的,下级不能这样对待上级军官……”
娜叶和朗措要过去,古蒙儿拉住他俩,目光仍然在雪地那边。肖沐天快速将药水吸入注射器,郝大地将曹仁钳住,扒开曹仁的衣裳。曹仁拼命挣扎着喊:“小郝你别这样!你们不要这样!你们放开我!抗菌素没有几支了,朗措需要它们!我现在相信他们的说法了,你,你的确在破坏规定!你不该这么做!不该这么……”
肖沐天将注射针头扎进曹仁的胳膊,迅速推入药水,曹仁瘫软下去,他累极了,也绝望了,不再挣扎。
肖沐天抽出针头,关上药箱。郝大地欲松手,愣住了,曹仁在流泪,泪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好像那是刚刚注射进去的药水,现在都流了出来。郝大地抱歉地看着痛苦万状的曹仁,曹仁说:“如果朗措有危险,我不会原谅你们,不会!”
肖沐天关上药箱,回过头与曹仁的目光相接,“我不会原谅你!”曹仁说。肖沐天也说:“如果全队有危险,我也不会原谅你。”肖沐天把药箱提起,放在曹仁面前,起身走开,迎面跑来众人,他们越过肖沐天跑向曹仁。只有古蒙儿站下了,等着肖沐天,肖沐天没站下,擦着古蒙儿的身子过去了,古蒙儿转身,看肖沐天走到峭壁下,闭上眼睛,他太疲乏了,是沉重的疲乏。
古蒙儿过来了,在肖沐天身边靠下,看着他,她的心突然很疼,脸上挂着两行泪,说:“你在尽力,你尽力了。”
肖沐天没有动,仍然闭着眼睛。古蒙儿又说:“可你也在害怕,知道你把曹大夫扑倒在地上的时候像什么吗?像一头急了眼的雪豹。你知道曹医生不是你的对手,他根本无法反抗。你知道药水会按照你的意图注射进他的身体,你想这么做,你能做到。你知道这一切,可为什么还要那么急,那么狠,那么容不得人家半点商量?为什么?”肖沐天还是没有动,只是睫毛颤抖了一下,肖沐天闭着眼,古蒙儿的声音越来越远,耳畔响起悠远的声音,肖沐天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排长,排长我疼……
肖沐天和两个士兵慌张地簇拥着一个倒在地上浑身鲜血的士兵,士兵在痛苦地抽搐,喊着疼,喊着让肖沐天救他。肖沐天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翻动着行囊,把干粮翻得满地都是。肖沐天扑到士兵身上,然后又猛地站起来,浑身是血,士兵还是没气了。肖沐天一脸惊恐,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张开血手,痛苦地喊:“谁有止血带?谁有止血带?谁他妈的有止——血——带!”
……
肖沐天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睛,古蒙儿的声音回到他耳朵里,“你在害怕。”郝大地怒气冲冲,大步走过来。古蒙儿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
郝大地走到肖沐天面前,大叉腿站住,一脸暴怒地盯着肖沐天喊:“如果你不坚持冒险强渡黑马河,他就不会受寒;如果你不带上旅游团的小姐夫人们,他就可以不管那些闲事;如果你昨天晚上不把睡袋让给他,不告诉他,他是我们当中最重要的人,不给他该死的心理暗示,他就不会从后面冲上来,穿白大褂的举把手术刀冒充突击队员,在大雪中戳在那儿两个钟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怂恿所有人去干他们根本干不了的事情!你算他妈的什么指挥员!”
肖沐天没有看郝大地,慢慢从峭壁上撑起来,擦着郝大地的身子朝雪上的行囊走去,把自己的行囊背起来,再拾起那支老式步枪。那一刻,他又恢复了他的坚定。他回过头来看了郝大地一眼,声音轻得几乎能随着无声的雪花飘走:
“大雪到来之前,我们必须下山。”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1)
(1)
雪开始下大了,风比过大风口时稍微减弱,但天阴得厉害,天空像一口半透明的大锅扣在肖沐天他们这支小分队的头顶上,经历过与对方武装人员在山脊上的邂逅和对峙的胜利让小分队所有的人都兴奋不已,尤其几个年轻士兵,好像突然一下长大了、结实了,都争着抢着要成为队伍的中坚,朗措要抢着抬,行囊要争着背,妇女同志要照顾,惟恐让人家比下去。争论的热闹少不了,互相夸奖的团结场面也少不了,相反对曹仁生病的事不大关心——高原上的兵,病是常态,不病倒是奇迹了,生存让人依赖于职业责任和忍耐,让人对强者充满敬佩。
古蒙儿和娜叶想着各自的问题,古蒙儿更关心的是肖沐天和郝大地。她欣赏肖沐天的仰头状态,理解肖沐天的负重,却不能接受肖沐天对曹仁的强硬做法。
娜叶心疼的是曹仁。曹仁是队伍中年纪最大的,最能忍,又担负着朗措及全队人员的安危,不该受此生硬对待。娜叶把关心细节化,尽量照顾担架上的朗措,让曹仁能喘口气,同时特别在意曹仁的状态。曹仁有些情绪低落——他知道自己病了意味着什么,抗菌素的减少意味着什么,他无法对这两件事不紧张,对朗措的关心,也就更加无微不至。
走在前面的郝大地慢了下来,等肖沐天,肖沐天看出来了,超过众人赶到前面。古蒙儿一直在注意他俩,气温下降得很快,变天了,大雪随时可能会下来,郝大地担心的不仅是大雪,肖沐天看了一眼郝大地,把肩上的枪带紧了紧,往前走。郝大地追上去,“你没听见我说什么?我说不是大雪。”
“我们得加快速度,不管是什么,不能让它撵上。”肖沐天说。郝大地没有回话。肖沐天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后面的人停下来。担架被放下了。两人走过去,挤开人群,见曹仁正给朗措检查脚,而朗措的气色和精气神不好,喘得很厉害,烧得很厉害。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不能停下,得赶快走。郝大地带着九毛九去前面看路形,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像这个世界的主人那么自由自在,尤其他还带着心爱的九毛九。
几个兵已经熟悉了程序,不用人吩咐,迅速用两张雨布搭起一个临时的战地卫生所,曹仁在娜叶的帮助下,开始给朗措检查伤情。肖沐天跟着曹仁往一边走,众人在身后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开人群有一段路,停下了,曹仁说:“伤口和附近肌肉坏死严重,是特异性混合感染,气性坏疽,已见膈下和盆腔脓肿,必须给他做手术。”
肖沐天问:“你是说,现在?在这里?”
曹仁点了点头,现在的情况,他们没有条件做手术,可是如果不及时手术,清除掉伤口的毒性物质和坏死组织,会导致全身性感染,引起严重的毒血症,如果造成感染性休克,曹仁手里没有呼吸机,在这种地方,就算切开他的气管也没用。
肖沐天问曹仁:“你说坏死组织,指的是什么?”
曹仁说:“他的四五两趾,得摘除掉。”
肖沐天脸上抽搐了一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可目前的情形显然不适合做手术,他们没有时间耗在这里。他矛盾了,也犹豫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拿不定主意,他用商量的眼神看着曹仁,曹仁也正看着他。曹仁读懂了肖沐天眼睛里的内容,可作为医生的他,他不能等,一分钟也不能等,他让肖沐天给他留下一个助手,其他的人先走,手术做完,他带朗措去追他们。这个时候的曹仁非常冷静,而且固执,冷静和固执到和四周飘散着的雪花一样让人不能置疑。肖沐天点了点头,曹仁转身往回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2)
雪窝是临时抢盖起来的,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就地挖下去几尺,再在周边垫起两尺,搭上帐篷,就成了一座大雪中的小屋,人没有走,一个也没有走,都留了下来。探路回来的郝大地带着几个年轻兵在加紧时间为匆忙挖出的雪窝培雪,多戛和朱天明从老远的地方拖来一块冰,那样的水质,强过新雪。他们神情都很沉重,沉重到紧张,紧张到能听见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再去拖点冰,越多越好,往下挖,别图省事儿!”郝大地打破了这种沉重紧张的气氛,古蒙儿在升起的一堆牛粪火上烧水,多戛凑过来,问是不是朗措真要锯腿?古蒙儿有些失神,但很快摆脱出来,冲多戛笑了笑,安慰多戛没事的。多戛看了看古蒙儿,起身低着头走开了。
雪窝小,不能容纳太多人,但铺设一个海拔高处的雪地手术台,容纳一名受术者和两名施术者,够了。朗措平躺在防潮雪垫上,娜叶在准备手术器械和药品,同时用背包带把朗措的腿固定起来,曹仁和肖沐天一边一个跪在朗措身边,只能跪,稍直起腰就头顶帐篷。肖沐天和蔼地看着朗措说:“下面的话由曹医生告诉你,我只说一句。朗措,我们所有的人都留下了,都在外面等着,等你钻出这个雪窝子,我们给你鼓掌。”朗措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肖沐天拍了拍朗措的脸,起身看了曹仁一眼,钻出雪窝。古蒙儿迎了上来,看了一眼肖沐天,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是多余。
郝大地吩咐几个年轻的兵再去刨些牛粪,越多越好,几个年轻兵以高原五百米训练的那种跑法,很快跑开了。
在雪窝内,曹仁和朗措微笑着互相看着对方。朗措不说话,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曹仁。曹仁安慰朗措,他不会锯掉他的脚。
曹仁握住娜叶的手腕,把娜叶手中还没有剥离防污外层的手术刀举起来,亮给朗措看,他和娜叶现在已经配合得非常默契了。朗措点点头,表示看清楚了,他明白他会少两只脚趾。
高原空气稀薄,曹仁不能使用麻醉剂,会很疼,从来没有过的疼,他怕朗措受不了,有一段时间,朗措没有说话,娜叶紧张得抓住了曹仁的手,这时他们听见朗措说话了,“我还能跳舞吗?”
曹仁很坚定地说:“如果你不同时和一百个姑娘一起跳,我想那没有什么问题。”朗措开心地笑了,笑得很得意,他张开嘴,把曹仁递过来的一块厚纱布咬在牙间。
肖沐天靠着雪窝坐着,有些烦躁,在努力控制自己。古蒙儿靠在稍远一些的雪墙上,看出肖沐天的反常,起身向他走来,把一块巧克力递给他。肖沐天不接,古蒙儿让他送给朗措,能补充点儿热量。肖沐天接过巧克力,准备起身往雪窝里走,古蒙儿问他,能为朗措做点什么。忽然,“不。”雪窝里传出朗措的叫喊,肖沐天扑向雪窝,古蒙儿愣了一下,也扑向雪窝,其他人也丢下手中的东西扑过来,探着脑袋向雪窝里看。
肖沐天钻进雪窝,古蒙儿被堵在雪窝外,不能进去。朗措像是要逃跑似的从防湿垫上爬了起来,被娜叶紧紧抱在怀里,曹仁手里拿着明亮的手术刀,静静地跪在一旁。
朗措说:“不!不!我不想摘掉我的脚趾!我想留着它们!我要留着它们!曹医生你别摘掉我的脚,我要留着它们……”他哭了,充满恐惧地哭着,娜叶也哭了,她把恐惧的朗措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她的一个兄弟。朗措哭得像个孩子,他真的是孩子,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的孩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3)
曹仁手中的手术刀颓丧地垂了下去。
(2)
肖沐天进去了,他示意娜叶放开朗措,几个趴在雪窝口的兵难过地站起来,互相看了一眼,慢慢走开,古蒙儿想钻进去,被人从后面拽住,是郝大地。
娜叶流着泪,护小鸡似的护住朗措,不肯松手,她不知道肖沐天到底要干什么,朗措还是个孩子。
肖沐天告诉娜叶,他本来就是孩子,是父母的孩子,也是军队的孩子。娜叶慢慢松开朗措,朗措不逃跑了,孤独地坐在那里,看着肖沐天,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肖沐天往朗措身边挤了挤,在他身边蜷缩着腿坐下,说:“我害怕雪下大了,我们再往前走,会没有力气,会迷路,我们中间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我害怕曹医生的病加重,他是我们当中惟一的医生,他要保护你,必须保护住你,还要保护我们所有人,我们要是全倒下了,他也倒下了,没有人保护我们,我们就全完了。我害怕要是曹医生他治不好你,他手术做不成功,你的脚烂掉,然后是你的腿,你的人。我害怕要是那样,要是我一个人活着,我走下大雪山,首长问我,朗措呢,你把朗措丢在哪儿了?我怎么回答?要是你的爸爸、你的妈妈,还有你热爱的那些姑娘小伙儿,他们问我,朗措呢?你把我们的朗措弄到哪儿去了?你把我们的鹰弄到哪儿去了?他不在,我们怎么唱歌?怎么跳舞?我怎么回答?我回答不了,回答不出来,没法回答。”
娜叶哭得更厉害,那么安静的人,眼泪却止不住,曹仁的眼圈也红了。朗措渐渐安静下来,还哽咽着,但他慢慢地躺下了,躺在防潮雪垫上,两只手拽紧了雪垫,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娜叶连忙过来,用纱布为朗措揩去脸上的泪。
肖沐天望着朗措说:“朗措,我知道你害怕。现在,你也知道我害怕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办法绕过这个害怕。我不想让害怕战胜。我知道,你也不想让害怕战胜。我说得对吗?”
朗措点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娜叶一下一下把他脸上的泪擦干净。肖沐天又说:“那好,我们现在来选择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我们一起来战胜害怕——战胜它、打败它,然后我们就不再害怕了。好吗?”
朗措点头,推开娜叶为他揩泪的手,让曹医生继续手术。曹仁眼里有泪,但却微笑着向朗措点点头。朗措张开嘴,衔住肖沐天递给他的厚纱布,肖沐天紧紧握住了朗措的手。
在雪窝外,郝大地让几个年轻的兵散去,怕挡着光,不利于手术。
郝大地和古蒙儿靠着雪墙坐下,古蒙儿说朗措还是孩子,他害怕是应该的,可郝大地和肖沐天他们却让人觉得,他们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太强大,没有什么可以战胜他们。
郝大地望着古蒙儿,说:“你错了,我和肖沐天一样都会害怕。”古蒙儿望着郝大地,她不明白他的话,郝大地开始给古蒙儿讲他和肖沐天的故事。
肖沐天心爱的姑娘死了,就死在肖沐天的怀抱里。两年前,他让那个姑娘进来。一般来说,这是忌讳。边防上的人,要不急了眼,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