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沐天心爱的姑娘死了,就死在肖沐天的怀抱里。两年前,他让那个姑娘进来。一般来说,这是忌讳。边防上的人,要不急了眼,没人让自己的亲人上山——路上凶多吉少,身体受不了,亲人知道了这里的情况会心寒。就算人进来了,也在山下招待所里待着。就他不,说如果他们注定了要走到一起,那就让他们做一个证明,看看他们会不会害怕走到一起。那姑娘毫不畏惧,进来了,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都吐,就那样,让兵拖着上了山,证明给他看。姑娘做到了,可那个证明太残酷,那天她去山上拖雪洗衣裳,看见一朵高山报春,那种报春内地看不到,的确很美。姑娘高兴坏了,跳着脚喊,快来呀,快看哪,多美的花。落地的时候摔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 。。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4)
姑娘死后,肖沐天就没有希望了,可郝大地有,他爱上了肖沐天的妹妹肖沐云,肖沐云有家庭,可不幸福。她丈夫老打她,把孩子都打掉了。郝大地要她把婚离了,跟他。别说他不会打她,他要碰她,先向她脸上吹口气,问她疼不疼,不疼他再碰。他一直忍着,要不是这身军装,他早杀了那个拿女人当出气筒的破男人了!可肖沐天反对郝大地和他妹妹来往,他至今不知道肖沐天为什么要反对,每次郝大地给肖沐云打电话,肖沐云就只是哭,哭得他没着没落,像谁拿刀子扎他的心似的。后来他找肖沐天,让他别在背后下手,有本事明着来。肖沐天就真的明着来了,说郝大地敢再缠沐云,他就卸了他的腿。
郝大地讲完他和肖沐天的故事后,古蒙儿伸出一只手,握住郝大地的手,直到这个时候,古蒙儿才恍然大悟般地了解了郝大地和肖沐天争执的原因。故事讲完,两个人都没有话,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的雪窝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请到……寺庙南边……来跳舞,唱着……欢乐歌曲……来跳舞……”
古蒙儿愣了一下,翻身爬起来,扑向雪窝,是朗措在唱歌,曹仁在给朗措做手术,娜叶含着泪协助曹仁,肖沐天紧握着朗措的手,几乎是把朗措的脑袋抱在怀里,朗措已经把嘴里的纱布吐掉了,他在流泪,但不是哭,他把泪水噙在眼眶里,不让它们流淌出来,脸上带着孩子般的微笑,喘着气放声高歌:
“敬请父亲大人……来跳舞,戴着金色藏帽……来跳舞;敬请母亲大人……来跳舞,敬请妙龄少女……来跳舞……”
古蒙儿激动地在雪窝口流下了泪。她把泪水抹掉,坐在雪地上,也合着朗措唱起来:
“敬请英俊青年来跳舞,带着汉刀碗套来跳舞……”
娜叶流着泪,用纱布去揩朗措额头上的汗珠。回过头的时候她哽咽了一下,把沾着朗措汗水的纱布伸向曹仁的脸,轻轻地擦去一行热泪。
歌唱完了,朗措咬牙。没用麻药,他很疼,非常疼,汗水不断地从发际和额头上往下淌,娜叶怎么揩都揩不完。他想接着再唱,可却唱不出来了。他扭过脑袋,一口咬住了肖沐天的衣袖。
曹仁的汗在淌,肖沐天的汗也在淌,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他没想到朗措表现得这么棒。
古蒙儿想接着唱下去,可她也唱不出来了。她流着泪,一把一把地揩。郝大地过来,从后面用力搂紧了古蒙儿,不让她扑进雪窝,那四个年轻的兵们都来了,站在古蒙儿身边,他们唱了起来:
你是军旗上的一根经纬,
编织着人生的花蕾,
在祖国神圣的版图上,
有你化作的一缕春晖……
肖沐天扭头向雪窝外看去,朗措努力扭过头,探起身子,向雪窝外看。四个士兵,他们挺胸昂首,整齐划一地站在雪窝口,大声唱着一支士兵的歌。朱天明站在前面,用力挥着臂打拍子。
你留下那血染的风采,
赋予山河不朽的丰碑。
呵,巍巍昆仑,
呵,莽莽高原,
是你生命的丰碑……
歌是军歌,不是唱出来的,是吼出来的,在这无垠的雪原上,显得如此壮烈。
古蒙儿被这些朴实无华的兵在最关键时刻的歌声感动了,泪水涟涟,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郝大地松开古蒙儿,也加入了士兵们的行列:
你是国歌里的一个音符,
响亮的震荡着国威,
在时代前进的节拍中,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5)
有你青春的描绘……
肖沐天和朗措也跟着唱了:
你唱出了长城的雄伟,
你无愧于我们的父辈。
呵,滚滚黄河,
呵,滔滔长江,
一同呼唤你战士万岁,
一同呼唤你战士万岁……
曹仁手上麻利地使用着刀剪,越来越显得镇定自若,娜叶在一旁流着泪当助手。她揩了一把泪,她的脸上留下一缕血痕。
歌声响彻了整个雪山,向更远的天空飞去,带着兵们的真情,也带着兵们的希望和期待。
(3)
手术终于成功了,担架放在雪窝边,大家都在收拾行囊,等着肖沐天命令,然后继续上路。
曹仁疲倦不堪地从雪窝里钻出来,匆匆走向郝大地和肖沐天,古蒙儿见状,也过来了。曹仁说朗措在失血,他需要血。肖沐天和郝大地愣住了。这里海拔太高,压力失衡,朗措的凝血机制改变,抗凝机制激活,血无法止住。
郝大地说:“开什么玩笑,这儿不是日喀则和拉萨,去哪儿弄血?”
肖沐天问朗措什么血型?需要多少?曹仁告诉他,是A型,800CC,不能少于600CC。肖沐天吩咐郝大地:“去核实血型。”郝大地跑开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O型,先输我的。”曹仁带着肖沐天钻进雪窝。古蒙儿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有什么在腿边拱她,她低头,是九毛九。她蹲下,搂过九毛九。
肖沐天迅速脱去外衣,曹仁准备抽血器械,那是一套高原专用保暖抽血器械,朗措一脸苍白,显得很虚弱地躺在防潮雪垫上,娜叶为朗措在胳膊上准备输血器械,同时安慰他,手术非常成功,他的脚趾切除得很漂亮,他很快就会没事儿了。
曹仁需要从肖沐天身上抽400CC,肖沐天点点说:“来吧。”古蒙儿难过地把九毛九抱在怀里,轻轻抚摩着它。
古蒙儿是A型,她内心矛盾极了,她期待兵们有和朗措相同的血型,这样她就会好过一些。郝大地跑回来,古蒙儿站起来,用期待的目光询问他,郝大地摇了摇头,都不对。郝大地在骂人:“妈的,我怎么不是A型,头一个字母,挺适合我这人的,偏偏就他妈的不是!连个O型都没弄上。”
郝大地看了看古蒙儿,他问古蒙儿是什么血型,古蒙儿如实说她是A型,郝大地高兴了,“A型?怎么不早说?守着雅鲁藏布江说口渴,蠢。快快快,快下去,把袖子挽高点儿,胳膊伸给老曹,让他当蚊子咬你一口。”古蒙儿站在那儿没有动,她不能给朗措输血。郝大地蹙起眉头看古蒙儿,古蒙儿犹豫了一下,见几个兵过来,她没有解释,郝大地的脸色冷了,他没有想到古蒙儿会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这个样子,他对古蒙儿失望透顶。
取血管从肖沐天胳膊上通往蓄血管,蓄血管的另一头传向朗措,鲜血汩汩地顺着肖沐天的胳膊流向朗措的胳膊,朗措一眨不眨地看着肖沐天。肖沐天也看着朗措,脸上带着坚定的微笑。曹仁计算着血量,要停下来,“别停,抽八百。”肖沐天说。曹仁愣了一下,然后示意娜叶继续。
郝大地在雪窝外尽量压抑着自己,可还是没能压抑住,他冲古蒙儿吼:“你知道,这是在哪儿?就这儿,你站的这个地方,知道是哪儿?这是海拔五千六百公尺你知道吗?这会要他的命你明白吗?”
几个兵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古蒙儿,九毛九也不解地看她。古蒙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扭头往一边走,郝大地气咻咻一把拽住她,古蒙儿狠狠瞪了郝大地一眼,甩开郝大地往一边走,郝大地恼怒地追上去,再次把她拽住,九毛九紧张了,跟上两人,不知该卫护谁。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6)
郝大地问古蒙儿怎么回事儿?这不像她。“这就是我。”古蒙儿冷冷地说,郝大地没想到古蒙儿这么自私,而且她还被人救过!
古蒙儿还是冷冷地说:“我没让谁救。”郝大地气得在雪地上转圈子,“哈,他妈谁找上谁了?他不进沼泽地谁还能把他球咬了?他不松手往冰河里扎谁还判他刑?他他妈不是犯贱吗?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心当驴肝肺!”郝大地气得恨不能抓起古蒙儿暴打一顿。
古蒙儿生气了,她也没见过郝大地这样的,让人欺负,连爱的权利都给剥夺了,还一个劲儿地往人手上送刀子,是自己扎自己。两个人都控制不住,话往狠里说,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对方。郝大地无处泄愤,恶狠狠地飞起一脚,一窝雪像一枚炮弹,倏地飞出老远。
鲜血顺着采血管和输血管汩汩流进朗措的身体,肖沐天微笑着,神态自若。
殷红的鲜血渐渐白了,白了,白了的是雪,是雪在落。他们又出发了。老队列,只是朗措的担架旁多了人。朗措昏昏地睡在担架上。肖沐天一人扛担架的前面,朱天明和多戛两人在后。吴欢和杨扬不敢抢肖沐天,老想去抢朱天明和多戛的位置,朱天明和多戛说什么也不同意。
曹仁和娜叶一边一个走在担架两旁。曹仁走得疲倦,一只手拽紧担架,是不放心,也是累狠了,累得有些虚脱,下意识地要借担架的力。娜叶不断替朗措掖毛毯,照顾朗措。曹仁的药箱,已经背在她肩上了。
古蒙儿一个人落在队伍的后面,人沮丧到了顶点。郝大地和九毛九走在前面。郝大地一脸铁青,狠狠地踢雪,踢得呼哧呼哧的,像是这个世界欠了他什么。九毛九站下了,牵挂古蒙儿,回头往后看,郝大地站下,口气恶狠狠地,“看什么?值得看哪?”九毛九抬头看郝大地,目光是忧郁的。郝大地让九毛九那一眼看烦了,撇下九毛九走到前面去了。
曹仁觉得自己喘匀了气,撵上几步,伸手抓住肖沐天肩上的担架,肖沐天站住,回头看曹仁,吴欢和杨扬同时去抢担架,肖沐天用目光阻止住两人,要他们都回到自己的队列上去。肖沐天眼里是平静而坚定的神色,而且,这样的平静和坚定,比这之前更甚,曹仁松开了手。
古蒙儿加快步伐追上郝大地,跟郝大地并排走,郝大地只当没看见古蒙儿,踢起的雪粉扑了古蒙儿一脸,古蒙儿一动不动,等着他平息下来。
古蒙儿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郝大地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理古蒙儿,“我的血,朗措不能用。”古蒙儿说。
郝大地气哼哼地说:“当然不能用。用不起,金贵。”
古蒙儿平静地说:“你理解错了。我是AIDS阳性。”郝大地走出好几步,站下,猛地回头,不肯相信地看古蒙儿。古蒙儿过生日那天,想给自己留点儿纪念,和朋友一起去献了血,两个月以后就查出来了。古蒙儿这个时候很安静,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不像是在说一件荒唐而绝望到不可逆转的事。郝大地气消了,他后悔自己的态度,也为古蒙儿难过,他现在明白了,古蒙儿往沼泽地里蹚,扛出来还逃,见人就掐,不愿和人待在一起,这些是为什么了。他决定等上面调查完,休假送古蒙儿出去,找那些叫何大一的,不光何大一,谁姓何找谁,找到给她治病,哪儿能治就去哪儿。
古蒙儿笑了,有郝大地这样的一个朋友,她值了。她让郝大地不要惦记她的事儿,他自己够收拾呢。一个让人拿住的捣蛋军人,沐云那儿还有一摊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7)
郝大地说:“军人拦不住我,沐云我也不会放弃,她那边正离着,离了我就娶她,离不下来我就等,我等得起。沐云说过,只要能跟我三天她就满足了。这话说得,一点儿觉悟都没有,三天干什么,三十年我还嫌少呢,至少再加三十年吧。我这种熊都扇不倒的人,怎么也得活出一百岁吧?她跟了我,就别想让我一个人拄着拐杖吭哧吭哧上厕所。”
古蒙儿想说什么,郝大地拦住她,继续说:“你别心疼我,我这人不让人心疼。你这是什么?献血献出个AIDS阳性,世个有这样的道理吗?你别怕,世上没有的道理,我这儿有,沐云和你,我都担着。我不来一夫多妻那一套,你不是信任我吗?那就不白信任,腿折了卸我的腿,胳膊折了卸我的胳膊。朋友我都担着,一个不落下。”
古蒙儿被郝大地的一番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看郝大地,她答应他,要是她需要,一定不犟,就他,别人她不找。两个人都释然地笑,一个沉重的话题,让他俩在大雪山上说到了笑的份儿上,也算境界。
郝大地劝古蒙儿别老拿肖沐天当对头,十条命,他认识的就郝大地一个,现在都得他背着扛着,他欠谁的了?够难的。
古蒙儿也知道肖沐天难,她没见过这样的,也不相信能这样。不该他背着,他都背上了,怎么做得到?可他还真做到了。还有郝大地,一样不是在为别人吗?可越是这样吧,她越不相信,这不合情理。
郝大地和肖沐天都是广州军区调来的,郝大地是专业比赛的时候,让高原看上了,给调了进来,而肖沐天是干部轮岗,本来轮不到他,他那个时候刚当上排长,差着好几个台阶,是肖沐天的爸爸硬给拉进来的。肖沐天在哨所待了四年,从排长干到连长,连里死了两个兵,都是他看着撒手的,加上李娜,就是他的未婚妻,三条命,就这么眼睁睁在他面前不见了。他老觉得是他不好,是他没能保护住他们,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见什么都往偿命上走,好像他欠了全世界的,好像他生下来就只是奉献,别的没剩下什么。几次救古蒙儿,动机就是这样的。
古蒙儿有些发愣,郝大地看了看古蒙儿说:“忍两天吧,萍水相逢,不理解就别理解,不是什么都得理解。这段路过去就该下山了,分区调查一结束,鸟走天鱼走水,这辈子再见不着,就算同船度过一场,三百年前修出这么一回。”
古蒙儿不由自主地回头往后看。
(4)
高大的雪壁上,一大片雪轰然塌下来,肖沐天显得有些烦躁,郝大地相反比他冷静,挥手赶了赶扑面而来的雪尘说:“面积不小。肯定过不去。”
肖沐天奇怪这种现象,资料上一个字也没提到。郝大地告诉他,那是什么年代?六十年代,如今全球变暖,气候异常,连珠峰冰山都在融化,冈多则拉这样的小兄弟能撑住什么。
肖沐天没想到重重困难扑面而来,只有这一条路,他就得闯过去。郝大地不同意闯,战争和瘟疫不说,高原上别的都是一个一个死,只有三样能把一个团队搞掉,翻车,塌方,雪崩。他们为一条命上来,现在是十条命,郝大地建议回撤。
肖沐天想回头再一次过大风口,往跟上来的大雪怀里撞,比往前闯还糟糕。郝大地却不这样认为,回撤也许丢掉两个人,硬往前闯那是全军覆灭。
肖沐天不同意回撤,回撤等于是放弃掉朗措,他不愿意和郝大地讨论回撤的方案。郝大地急了,他说:“我真不想老和你戗。我一个志愿兵,犯不上让人说我既不守准则又没有修养,老拿一杠三花不当首长。你看着办吧。”郝大地说罢从大石头上撑起,拍着身上的雪粉往回走,撂下肖沐天在那儿心情沉重地看雪崩区。。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八章 兄弟班的诞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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