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啪一声，爆出一星火花。几个兵都睡了，其实不是睡，是困到极点，犯迷糊。古蒙儿抱着朗措的睡袋呆呆地坐在那里，娜叶睁着眼睛躺在那儿，古蒙儿把朗措的睡袋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开，娜叶悄悄背过身去，捂住嘴，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
在宿营地外，火光映在肖沐天、郝大地和曹仁脸上，三个人都有些发怔。曹仁把朗措从连队带出来，答应治好他的伤，让他能走能跳，结果还是把朗措弄丢了，他很自责。
郝大地忍不住说话了：“我们有什么，不就是处分上再给加个处分吗？不就是让人指着鼻子说，没本事别揽事儿，要丢丢自己的命，别丢人家的命。我一个志愿兵，没有什么让人拿的，脱军装是肯定的。脱就脱，干不了别的，我去墨脱架桥修路，我把墨脱的蘑菇往外贩，我还就赖在西藏了。”
肖沐天呆呆地坐在那儿没说话，曹仁和郝大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守着肖沐天不再说话，干坐着。
帐篷里，娜叶和古蒙儿姐妹似的并排坐着，娜叶在讲她男人死后，她那段时间的心情，古蒙儿被感动了，她不会再为朗措哭了，朗措喜欢笑，朗措说过喜欢看她笑，她真的笑了，人还是怔怔的。
几个兵在一旁睡觉，杨扬突然说：“朗措！朗措快抓住！快抓住。”娜叶和古蒙儿愣了一下，两人连忙过去，把杨扬叫醒，几个兵都睡得不踏实，这时都翻身起来，呆呆地看着杨扬。郝大地和曹仁也冲了进来，杨扬做梦了，他梦见了朗措，说梦话了。他们把杨扬安顿好后，各自睡觉去了。
黎明到来时，古蒙儿钻出帐篷，篝火已经熄灭了，一缕青烟袅袅升上天空，肖沐天和郝大地倒在篝火旁，两个人你枕我胳膊我垫你腿地睡着，睡梦中的他们没有争执，亲密无间。古蒙儿看着连体人一样躺在一起的两人，情绪复杂地发了一会儿愣。身后曹仁和娜叶钻出来，然后是几个兵在争着背东西，吵醒了肖沐天和郝大地。两人坐起来了，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不过他们从对方的眼中读懂了彼此，他们要上路了，他们俩还是要带着大家上路。
天阴得很厉害，起了风，这是翻过达坂后的一段冰坡，坡度较缓，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他们行走得很小心。少了队伍中最大的负担朗措，队伍却像散了黄的蛋往四下里摊，精气神儿没有了，行动缓慢，并没有行走得快起来，不断有人滑倒，几个兵老是吵架，谁也不让谁。
肖沐天看似缓过来了，脸上很平静，和郝大地一贯制的分工，郝大地在前面探路，他在后面接应，不管兵们怎么吵，他都像没听见，一步一步走得沉重。古蒙儿好几次回头看他，他都没察觉。走在前面的郝大地也不管事，他只管一样——肩上扛着朗措的担架。走着走着，队伍停了下来。是杨扬，他不走了，是不敢走，人蹲在地上，不断发抖，几个兵怎么劝都劝不起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一章 朗措也走了（6）
杨扬走不动了，是腿软，缺热量，卡路里，热当量，热能，缺这个。娜叶把最后一包瓜子拿出来给杨扬，古蒙儿还有两瓶红景天，拿出来要杨扬喝。朱天明劝杨扬快起来，嫂子和蒙儿姐姐都担心了他，他不能拖大家后腿。肖沐天和郝大地走过来。杨扬不开口，郝大地要发火，曹仁拦住郝大地，在杨扬面前蹲下，替他把脉，看他的瞳孔问：“看那个山峰，我们下面的，左手边那个，看见了？告诉我，它离我们有多远？”
杨扬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曹仁站起来，脸色沉重地问肖沐天：“班长，你看能不能这样，让杨扬休息一会儿，大家也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上路。”
郝大地有些烦，他说：“这才刚上路就休息，当是逛公园呀？不行，不能休息，得走！不走不是朗措一个，都得让暴风雪埋进去！”
大家都看着郝大地，郝大地知道自己提到朗措了，可他偏提，继续说：“伤着你们了？不该提朗措？他怎么死的知道吗？他是为你们，为大家伙儿不死，他才往冰窟窿里扎的！你们让他白扎吗？朱天明，多戛，把他架起来，架着走！”
肖沐天打了个寒战，像是醒了过来，开口说：“等等。”郝大地接过话说：“醒了？说话了？等什么呀等？等着暴风雪来请你去会餐？”
肖沐天不回答郝大地的话，朝冰坡下看了一会儿，回头说：“先下去，下去再休息。”
（4）
肖沐天让大家都滑下去，众人没明白。肖沐天只对郝大地说：“你和天明先下去，做好防护保障，接应其他人。”郝大地看肖沐天一眼，转身去拿担架，肖沐天再对大家说：“坡不陡，可以滑下去。大家注意，尽量往里靠，别往悬崖那边去。有大衣的把大衣垫在下面，下去的时候抱住脑袋。别躺着，那样阻力小，滑速快。”
郝大地过来，把担架交给娜叶说：“坐这个下。”说完又脱下自己的大衣塞给古蒙儿，“垫在身下。别担心，你们内地玩不上这个。我会在下面接你们。但我申明，我不会再往上送你们——没缆车，费事儿，你们一次玩好。”
郝大地的玩笑使气氛轻松了不少，几个兵都张罗起来，说要把杨扬当粽子捆起来往冰坡下滚，郝大地替朱天明把背上的背包卸下来，换成前挎说：“抱住，撞上什么能抵挡一下。脚下别吃劲儿，冰上滑，没用。跟在我后面，要不行了往我身上撞。别撞我腰眼儿。”
郝大地回身看了一眼古蒙儿，发现她有些发怔，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也没在意，回头坐到冰坡上，先滑了下去。朱天明郑重地跟着滑了下去，古蒙儿怔在那里，她看着滑下冰坡的郝大地和朱天明，眼里的他们很模糊，看不清，她知道，她的眼疾犯了！
冰坡下竟然有了高山植物。稀稀落落，但那的确是植物，郝大地和朱天明在接应滑下坡来的杨扬和多戛，郝大地把杨扬抱起来，杨扬吓得脸煞白，嘿嘿傻笑。
在冰坡上，吴欢看娜叶没理他，闷闷地坐到冰上，背着抱着一大堆行李滑了下去。曹仁和娜叶也准备好了，娜叶没有坐担架，而是把担架心疼地抱在怀里，两个人很默契地把手伸出，互相抓住，坐在冰面上滑了下去。
肖沐天撕下一块帐篷布，替九毛九穿上滑雪装说：“手脚没给你捆住，自己看着，别路上乱刨东西。走吧。”肖沐天把九毛九推了出去，九毛九滑下冰坡。肖沐天目送九毛九滑远了，看着没什么问题，回头从雪地里拿自己的行囊往身上背，看古蒙儿坐在冰坡上，看着滑下冰坡的娜叶和曹仁，好像在欣赏他们的滑姿，又好像在想问题。其实，这个时候的古蒙儿是听得见看不见的。
第十一章 朗措也走了（7）
肖沐天问：“你怎么没下去？”古蒙儿没回头，眼睛大大的，亮亮的，有些无措地望着冰面说：“等你。”过雪崩区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她以为这次他们还一起。肖沐天没有说话，也没听出古蒙儿的话和平时不一样。每次肖沐天都会指定出发者的顺序，这一次，肖沐天没有。肖沐天愣了一下，看了看古蒙儿，去一边拿上她的行囊替她背上说：“在我右边跟着我，别往前去，别往左边去，看着不行就往我背上撞。”
肖沐天先滑了出去，古蒙儿低着身子，摸索着往前几步，在冰上坐下，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凭着判断，也滑了出去。没有视力，古蒙儿完全失去了判断和平衡。她不能控制自己，只能无助地任由自己借着惯性往下滑。古蒙儿没有了方向感，从肖沐天的右边滑到了左边——靠近悬崖的那一边。
肖沐天从身后冰面的摩擦声感觉到古蒙儿在往左边去，他喊：“别往左边去！”古蒙儿知道自己出了问题，连忙调整，放松右脚，左脚做摩擦。可她已经滑上了一片倾斜的冰面，已经不能扭转方向，无法阻止地继续向左边滑去。肖沐天又喊：“你还在向左！别向左！右脚放松，踩左脚！”古蒙儿一急，用力踩左脚，古蒙儿在冰面上打了个旋转，人摔了出去，从坐姿改为躺姿，这使她整个失去了控制，向左边快速滑去。肖沐天听出来了，冒险回头。他看见古蒙儿正滑过他的身后，肖沐天试图伸手抓住古蒙儿，可没抓住，急得大喊：“止住！快止住！”
冰坡下的人们已经发现了冰坡上的情况，正准备接应娜叶和曹仁的郝大地下意识地撇下两人，向冰坡上奔去。娜叶和曹仁没有人接应，撞倒吴欢，翻滚了几下，人抱到一起停了下来。吴欢爬起来，一看曹仁搂着娜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把把曹仁掀到一边。娜叶惊讶地问：“小吴，你这是干什么？”
郝大地也没上去，一个跟斗摔了个仰面朝天，滑下来又把吴欢给撞翻了。肖沐天已经改变了滑行方向。他用脚控制着方向，同时尽可能地放平身子，向左边滑去，想抢在古蒙儿坠下悬崖前挡住她。
肖沐天在滑行中卸下身上的行囊，把行囊丢开，把步枪从后面拖到怀里。古蒙儿无助地滑到悬崖边，几乎在坠下悬崖的一瞬间，肖沐天一只手抓住了她背上的行囊带，步枪枪管插进悬崖边的石缝里，卡住了。肖沐天被卡在悬崖边上，一只手上吊着脚下是万丈深渊的古蒙儿。肖沐天拽着她的行囊背带，两人的重量，全靠一支步枪的枪管支撑着。
散碎的石头落下悬崖，郝大地反应快速，已经从行囊中取出了冰镐，飞快地把攀登器材捆在身上说：“谁都别动，在下面等着！”像只壁虎，四肢着地向冰坡上爬去。其他人全吓傻了，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冰坡上，杨扬则一屁股坐了下去。
悬崖上的风很大，很快将失去知觉的古蒙儿吹醒，荡来荡去，既使看不见，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古蒙儿努力抬起头，眼里的肖沐天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这个时候，古蒙儿反而平静下来，说：“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肖沐天眼睛圆瞪，呼哧呼哧喘着气，吃劲地撑住枪，一点点挪动着，摆正身体，不让自己往悬崖下滑。这里没有冰，可却是斜面，他身子朝下，一只手抓着背包带，另一只手抓住枪，风又把古蒙儿吹得摆来摆去，很难控制。
第十一章 朗措也走了（8）
古蒙儿还在说，这是命，肖沐天摊上了，要么他松手，要么他受着。肖沐天吃力地把古蒙儿往上提了提。他想把她拽上悬崖，可没能做到，他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然后将抓枪的那只手努力往怀里绕，绕到手腕上，快速将抓枪的手腾出来抓住了背包带，枪管则被他抱在了怀里，这样他就用两只手紧紧地拽住了古蒙儿，不至于让她坠落下悬崖了。因为这个动作，他往悬崖边滑了几寸，同时被枪管狠狠地撞了一下胸口，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肖沐天费力地回头，看见郝大地正在朝这边攀来，古蒙儿却还在说话：“是不是太快了，昨天是朗措，现在又是我，你真该崩溃，这是你说的。”
肖沐天试图把古蒙儿拽上悬崖，还是没能做到，他累极了，无望地停在那里，等待救援。古蒙儿却不依不饶，“我知道你不会松手，可那没用，你最好还是松手，要不我还会，还会给你添麻烦。”
肖沐天发火了：“你他妈的，能不能，把嘴闭上！”古蒙儿不听，“我知道你快坚持不住了，不是难过，是绝望，绝望到快崩溃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全都不对了。”
肖沐天真的崩溃了，他吼：“你再开口说话，我就杀了你！”古蒙儿不再说话，风把她吹得东一下，西一下。郝大地爬上来了，他帮助肖沐天把古蒙儿救出了险境，送下冰坡，曹仁和娜叶替古蒙儿检查摔伤，几个兵关心地围着他们。
肖沐天呆呆地坐在一边。惊吓、担心和混乱让众人对肖沐天突然生出一种陌生和失望。
（5）
肖沐天喘着粗气，两条胳膊擦伤，渗出血珠子，那是他伸手拽古蒙儿时被岩石擦破的。郝大地身上也有伤，他放下裤腿，不满地看了一眼肖沐天。
曹仁过来了说：“情况还好。有点儿挫伤，没伤着骨头。”
郝大地哼了一声：“这次没伤骨头，下次连骨头都留不住。没看见已经乱了吗？这样下去，不要说达坂，给条康庄大道也得让柏油路撞死！”
曹仁解释古蒙儿是一时心慌，没控制住，这种事，谁也没有经验。郝大地问：“那杨扬呢？也慌了？慌到脚软？老曹你别什么事儿都瞒着了，我是八年兵，什么事儿能瞒住我？他那是让朗措吓住了！”
杨扬的情况不同。他一进藏就直接给拉到边防上，和班长一起上山守点，就他俩。三个月后，班长病了，下了点，他一个人在点上守了半年，整天和满山的石头打交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那儿是雷区，每天一到点惊雷不断，杨扬受了刺激，半年后下了点就开始反应慢。连里开支委会决定的，连里的干部不想让杨扬放弃，放弃就废掉一个兵，曹仁从杨扬的情况中得启发，朗措的事儿对大家打击都很大，心理上都出了问题，不光是恐惧害怕、生离死别，还有更多的。得给大家做做危机干预，把这层阴云拨开，要不问题积在那里，得带到老，肖沐天看二人，像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郝大地和曹仁互相看了一眼，那一眼的内容极其复杂。
有什么东西落在头上身上，是雪。暴风雪来了，兄弟班的成员艰难地行走，风非常强烈，不断把人们往后刮。雪也下得很大，钱币大的雪片直往脸上扑，而且根本化不了，得不断地抹去。暴风雪把一切都搅得混淆不明，十几步外就看不见人，最难的是看不清脚下的路。大家靠着一条绳索拉着，跌跌撞撞，才不至于走散。没有朗措，曹仁把更多的关心放在娜叶身上，他紧紧拽住娜叶的胳膊，顶着风努力把她往前拖，吴欢则在后面推着。 。 想看书来
第十一章 朗措也走了（9）
三个年轻兵在古蒙儿身边，朱天明架着古蒙儿，多戛搀扶着杨扬，显得很团结。肖沐天仍然殿后，他滑了一下，跌倒了。前面的兵回头看，犹豫了一下，没过来。
古蒙儿从大风雪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的肖沐天，郝大地在风雪中大声向身后喊：“拽紧绳子，别走散了！”
岔路口是山坳自然分出的两个方向，一条向左，一条向右。队伍停了下来，肖沐天、郝大地和曹仁商量怎么走，郝大地说：“图上没有标出这条路，不过看起来能走。你们看山脊的方向，看那边山谷——这条路应该更靠近朗则。风雪太大，看势头还会加强，得抢时间下到雪线以下，气温能高出好几度。我的经验，走这边，比走图多口能抢出半天时间。我建议，我们走这边。”
肖沐天反对，他要按计划走图多口。郝大地认为他们是从达坂绕过来的，去图多口路会远出不少。这边明显能省力气、抢时间，应该走这边。肖沐天不这样看，他在想战备路为什么不选择它？郝大地解释战备路是从朗则到黑马河，他们是打达坂过来，两个方向。肖沐天坚持认为图上没有这条路，路况不清楚，没有保障，不同意郝大地的计划。郝大地说：“在西藏的路哪条有保障？图多口就有保障了？这一路又是雪崩又是塌方的，保障住了？都没有保障，不如闯一条近路出来。”
肖沐天还在坚持，图多口毕竟是他们知道的，保险。只要能到图多口，下山的路再断掉了也没关系，到了那里沿着植物生长带走，总能到朗则。郝大地还要争辩，曹仁说话了：“肖班长，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