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也许吧,想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的,可能我认为,唯有如此,我才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M:可是一个无家的人怎么写家族的历史?
C:就是因为无家,所以才想以书写重建家庭。我想要重建、修复我的家庭,因为我写完《海神家族》,才发现一个很有用的事情,就是我可能大半生都在怪我父母,说他们为什么不能爱我?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别的父母那样爱我?他们为什么老是那样?但我写完以后,我才明白一个问题,就是“天哪!有谁爱过他们哪?”我爸从北京到广州,然后到台湾来,我的外婆是养女,从小就要照顾那么多弟弟妹妹,谁爱过他们呢?所以他们没有爱过我,我现在认为,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忙着维生,不但没有时间,他们根本也不知道怎么爱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们。
M:在《海神家族》中,你把它和历代船工、海员旅客、商人渔民所共同信奉的妈祖神的传统、祭拜须知穿插在一起,你如此安排的用意是?
C:海神家族是一个返家之旅,也是溯源之旅,在故事中,不但家族成员重聚,而海神妈祖也与其保护神会合。因为溯源,所以海岛上的民俗及文化便与故事相关,而神祗从来都是无言垂视着信众或非信众。祭拜神明需知是对神的礼赞,也可以说是主题暗示。台湾这个岛上拥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神明,而生活也与神祗息息相关,海神妈祖就像很多阴性神,低眉目垂,她们却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人生,因为海神在那里,所以,视角变宽,也或许自然就有了所谓悲悯之心。
M:在《海神家族》中,有一个情节非常感人:“我”回到台湾,去疗养院见父亲,丈夫陪在身边,年迈、慈祥、衰弱、权威的父亲危危颤颤地道歉。而“我”突然看到“当年年轻的父亲站在基隆码头等待他的爱人,他心痛如绞地离开基隆;也看到为生活瞎忙为外遇奔波的父亲;看到一个不合群而在军队饱受排挤的父亲;看到一个见到女人便流露心馋表情的父亲;看到一个愤怒无言刚从监狱返家的父亲……”我想,我不是为苍老的父亲而悲哀,而是为小说里的那些女儿而痛心。她们都是失去父亲的女儿,没有人爱的女儿,她们眼中的父亲,是曾经引以为耻,并再也不想见面的人。
陈玉慧:迁移的蓝色灵魂(3)
C:对,《海神家族》里面的男性全部都缺席的,里面有七个女儿,但全部都没有父亲。因为在我的人生过程中,我的父亲是缺席的,我的祖父外公全都去世;我父亲也是常常不在家,所以在我家里男性是缺席的。而台湾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有Motherland,但却没有Fatherland。
M:感觉上很你是一个很野性、很果断的人,你曾感到孤独吗?
C:我是很乱无章法,或者说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倒不是野性,是任性,而且我常做极端的决定,不能说很果断,应该说很盲目 ,我常感到孤独,在结婚前,我都觉得孤独是我一生的题目之一。
“青春一个穿牛仔裤仍然很酷的女性身体”
M:说到那两篇刊登在《Alice》上的《在维林的房间》和《你可以到天堂》时。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青春感,是很多国内作家几乎快要丧失的,这种青春感是和忧郁、伤感联系在一起的。有人称你为“忧郁派始祖”?
C:是啊,我年轻时因为看了太多西方小说和电影,再加上情绪上很敏感,所以经常处于忧郁的状态,那些伤感现在回想起来,有70%是强说愁,而30%是真的足以令人忧郁。你说的青春感,其实是某种对时间的无感,在创作时我把时间忘了,内在的我,一直是一个小孩,也许是小男孩。
被称为“忧郁派始祖”可能我有一阵子写散文时喜欢抒发某种诗意的忧伤,我童年渴望爱的内在呼喊,我在巴黎柏林慕尼黑时写了许多,收录进一本叫《我的灵魂感到巨大的饿》的散文集里,那个书名真的是那时我的心境。但最近几年,年纪也增长了许多,我仍感饥饿,但没那么昏饿了。
M:你觉得青春对你,意味着什么?
C:青春于我就是拥有可以挥霍的时间,可以做错事或决定,重新来过。青春于我是甜美的笑容,青春于我就是可以同时做三件事,可以一天之内从巴黎搬家到纽约,可以从一家夜店玩到另一家,可以爱上不该爱的人。青春是煽情,是*,是有一个穿牛仔裤仍然很酷的女性身体。
M:很多年轻人写作都从自己的故事开始写,而你开始写自己的故事(也就是《海神家族》)却暂停了二十年,为什么呢?
C:我在写作上起步很早,但却很晚熟。像张爱玲三十岁前就把最重要的著作都写完了,而我写了那么久,才感觉自己可以开始准备好好写了,之前那二十本书彷佛是写作的煅炼。
“中文是字和字之间的蒙太奇”
M:你丈夫是德国评论家,他形容你的句子“经常像诗,读你的文章就像坐在美丽的河岸,然后逐渐进入冥想”。你觉得你是怎样找到中国文字的节奏、旋律,甚至画面,并且赋予它们生命?
C:我认为文字的美感除了画面或视觉性的连结,旋律和节奏也特别重要,而这些是自然产生的,一方面很小就开始写日记,写作是跟自己的灵魂对谈,陪灵魂散步,那些句子是附灵说话,当你贴近你的灵魂,那些句子会自然出现。中国古诗或者电影蒙太奇手法在经营文句的视觉性对我有较大影响,而喜欢音乐和舞蹈又使我注意节奏和旋律的衔接。
M:你的文章受到谁的影响最大?
C:《诗经》或中国古诗对我有影响,不同人生阶段,影响我的人也不同,十七岁前黑塞的书对我有极大的启发,之后是尼采和叔本华,大学时代读很多心理分析学如荣格和弗罗伊德的著作,也看了太多欧洲电影,之后到法国,我读杜拉斯、贝克特,有一阵子我爱读美国小说,短篇小说家卡佛的极简风格对我也有启发。
陈玉慧:迁移的蓝色灵魂(4)
M:你是用中文写作吗?在另一个语言系统中,用中文写作的感觉怎样?
C:我用中文写作,虽然会几门外语,但逐渐知道,我只能以母语创作,而且我很荣幸自己可以用中文创作。中文是非常曼妙的语文,你几乎爱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不像德文的解剖感很强,而法文却像分析,中文是字和字之间的蒙太奇,对我而言,是一个非常容易抒情的语文。
M:你觉得你和其它用中文写作的作家有什么不同之处?
C:我没想过,应该没有特别不同,如果有的话,我猜是在题材和语调上,因为长久生活在他乡,我关心的主题与他们不同,而经常使用外语说话,使我的中文写作时的语调和他们也不同。
M:之前我想把这篇采访稿的定名为《流浪的蓝色灵魂》,因为你总在漂泊,而且蓝色也是一种流动的、富有内涵的颜色。现在我觉得应该改成《迁移的蓝色灵魂》,流浪很美,但也有点悲,而迁移更像是一种需要遵循的自然法则。你觉得人必须正视迁移吗?迁移的意义在哪里?
C:英国作家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曾说,人类的起源便是游牧生活,所以人迟早还是会回到游牧去,而今天的世界距离愈来愈小,人类迁移的可能性增加,愈来愈多的人过着精神游牧的生活,以前的人迁移是为了求生,现在是为了追求精神的满足。
而精神上的迁移与游牧是很必要的,那意味你对异文化的兴趣,以及一个对文化开放的立场,一个人如果不对于异已或异乡文化感到兴趣,那么他会逐渐流于民族主义,而多半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我认为在全球快速流通的廿一世纪,人类应从过去的经验里提升出来,不宜再犯老错误。
'底栏:'
《海神家族》:陈玉慧在此书中透过一个台湾女子的寻根溯源,以复瓣玫瑰的结构一层层揭露家族的幽暗与秘密,同一旋律在不同章节变奏交响,独自又紧密衔接,一波*展出冲突、分裂、对抗,而至和解的终乐章。这是一部男性不断缺失的家庭史:一心想开飞机而抛家弃子的外公、为政治献身离家背井的叔公,以及被*放逐在不同女人间而不能负责的父亲,缺席的男人造成爱的缺席,无爱的女人只能彼此折磨、伤害,却又不得不互相依赖。
陈玉慧所建构的阴性史观,再再与传统男性大叙事背道而驰,女子的小情小爱,成为叙事重心,却最终撑起所有的重量,颠覆传统框架。她透过小我的描绘,影射整个台湾的命运,揉杂三代人近百年的台湾历史,融贯民俗、宗教、历史与人物回顾,为台湾近年来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
——摘自诚品网络书店
《维林的房间》:刊登于《Alice》:十字,以维林收拾房间作为故事的起始,引发出维林讲述了维林在父母死后,将自己在孤独中流放,却遇到了自己的所爱——美优,却始终静默于口,不将爱意诉说。而在这个收拾房间的契机下,美优终于忍不住给维林一次选择,正如《Alice》这期的主题:十字所蕴藏的意义,在这样一个短小却又曲折紧凑的故事中,得到了诠释。
《你可以到天堂》:刊登于《Alice》:圣杯,在这样一个散发着中东异域风情的短篇故事中,陈玉慧并没有一味的流连于浪漫华光,相反却塑造了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圣杯”的三角也预意着不确定的命运,陈玉慧正是将这个旅行中偶然邂逅的故事书写成小说,没有刻意的开始与结束,因为命运就如三角那样,任何一角都可以成为开始或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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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翳(1)
“黑”作为一种语词,和肮脏?恐怖?无政府主义,以及不祥的征兆有关。这承袭自古代人类对黑夜的恐惧。与此同时,这个充满了负面隐喻的颜色,却在与服装结合的过程中,被永恒地时髦化了。如果说,时尚残酷的轮变会汰尽一切时下的鲜货,很幸运,黑色将成为得以逃出生天的唯一。
1
对黑色的科学认识,起源于牛顿。他不仅发现了万有引力,同时也通过三棱镜发现黑色并不存在于光谱中。它就像一只怪兽,把所有映照其上的光线,统统吞噬。因此,它成了可以隐藏一切色彩和情感的最佳载体。正如藏污纳垢的黑夜一样,正义与罪恶共存于暗淡无光的夜晚。相较其他颜色而言,黑色在情感表达上的零度,也许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客观呈现。
当然,黑色走进时装系统的历史,远久于牛顿的科学。当初,仅仅是因为黑色不存在于自然之中,所以极难为面料染色,才成为只有少数贵族才负担得起的颜色。因此,黑色的袍子对于社会而言,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同时也代言了高尚的生活方式。资产阶级革命展开后,新兴资产阶级,摒弃了一切繁冗娇气的贵族服装,却仅仅保留了黑色以满足其着装轻便严肃的要求。一时间,黑色成为最大的男性时尚,代表了严苛的剪裁?低调与财富。这一意象至今仍在男装中发挥着作用。
而黑色进入女装则和服丧的传统有关。19世纪,随着染黑的技术变得不那么奢侈后,黑色作为葬仪的规定用色被广泛地应用开来。鳏寡孤独者,也必定一身黑。
从Chanel最富盛名的小黑裙(little black dress)开始,黑色真正走进了现代时尚界。先前的巴黎被东方异域风格所占领,时装色彩夸张且刺激。Chanel把黑色重新带进了时髦,之后经由好莱坞明星Marilyn Monroe?Audrey Hepburn的演绎,这种极端高雅的色彩,与简约紧凑的款式组合便成为了永世的经典。然而,仅仅作为一种色彩,黑色不可能统御时装界那么久。小黑裙,仅仅只是体现了一种绚烂过后,对平静与自我约束的渴求。而黑色也才刚刚展露了其丰富的内涵而已。
2
电影《黑衣人》(Man in Black)中主角如是解释“黑衣”的意义:“从服装上,你无从分辨出对任何族群的从属,甚至湮没于人群中。你整个形象被雕琢成与过去的人事隔绝。你是个谣言,你从未出生。匿名就是你的名字,沉默就是你的母语。你不再是系统的一部分,你高于它,凌驾于它,超越了它。”在这里“黑衣”成为隐匿了身份,从而高于世俗系统的一种符码。而钟爱黑色的日本时装设计师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也有过类似的阐述,只不过他植根于自己的东方传统:“忍者的精神是黑色的。忍者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无形,从颜色和形象上都必须是黑色的。”黑色的夜行衣,把穿着者丢进无穷无尽的黑夜中,使之近乎于消失,而忍者却掌管着许多人的生死。
因此,黑色在这里,可以被解释成具有神性的颜色,将人抽离出庸常的七情六欲以及既定的社会系统,从而体现出穿者隐秘的恐怖高级身份。
3
这种隐秘的色彩伪装,时常被歌特分子所利用。上世纪80年代,延续朋克运动而来“新歌特”潮流,其实和原本的歌特文化无本质的联系。只不过,这批年轻人断章取义地把中世纪的恐怖主义与极端压抑的氛围带入了现代,并将之演绎成阴郁?孤独,又不失优雅的调调。当然,他们也沿用了中世纪贵族们最爱的黑色。
阴翳(2)
黑色的歌特风格是这部分年轻人,用以在人群中自我疏离,又获取关注的方法。其原理类似于“黑衣人”和“忍者”,只不过在歌特那里,演化为一种青少年反叛情绪的简单表达而已。
时装界敏锐地抓取到了这股青少年亚文化的重要性,时装化后的歌特,成为当代时装最重要的意象之一。Givenchy现任设计师Ricardo Tisci,谣传即将入住Dior Homme的Gareth Pugh便是歌特风格的忠实跟随者。他们尽量用黑色的面料,设计一个又一个散发着怪异中世纪味道的夸张系列。其中,饱含了技术上的难度,以及绝不折衷的锐利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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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本身不仅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同时又是安全色彩,轻松适用于一切色彩搭配。而歌特分子则用黑色来反衬其几近苍白的皮肤,以获得戏剧般的对比效果。不得不说,这种夸张的对比效果,也暗含了*的意味。19世纪末的《巴黎女人》杂志曾明确地告诉女人,当男人看到她们的黑色*时“希望看到白色的皮肤从黑色的紧身衣中显现出来。这个能让他们性致勃勃。”在19世纪,由于女性普遍的黑色服丧传统,使得寡妇也成为极具诱惑力的*目标。而Dolce & Gabbana则用现代服装技术,再现了西西里寡妇造型。
把一切色彩与细节取消,很容易让人聚焦在由黑色包裹起来的物体本身上。当黑色的皮革?PVC,以及其他弹性面料,紧紧得包裹住身体的时候,其产生的*效果远胜单纯的*。黑色把人体转换成欲望的目标,性的特征被极端放大。
在向来喜欢不合体设计的山本耀司那里,大量使用黑色的目的是要取消服装上的一切细节,把关注的焦点放在雕塑一般的廓形上,如同夕阳前的剪影人形。荷兰设计师组合Viktor & Rolf也曾设计过一整季的黑色时装,并把所有模特的脸涂黑,使得这个系列的夸张廓形成为T台上,唯一受到崇拜的。因此,时装被高度抽象为罗兰?巴特所言的“符号?符码?神物,以及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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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装制作技术,以及面料的不断丰富过程中,黑色不再只是一种单一的颜色。黑色的时装也不再只是单调而严肃的,它完全可以是丰富,甚至是吵闹的,只不过采用了一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