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上心下心地看看余纯芳,见她在忙,松了口气,背过身,压低声音,说:“要谈什么?我已经跟你说了。”语气有点可怜兮兮的。
他十分坚持。“我要跟你面对面地谈。”
“不,”她抗拒着。“已经没什么好谈了。我都已经说了——”
“我现在就在街道的转角处,”他再次打断她,十分专断。“我等你。五分钟。如果你不来,我就直接到你店里找你。”
“不——,”她低叫一声,尾声尚未收住,他便已经挂断电话。
陈美呆呆望着话筒,不禁皱眉,有些担忧。她不知道他会这么地专断,不容她有拒绝的余地。但要去吗?她有些犹豫。见到他,她怕她又要动摇。但是——
“谢谢光临!”余纯芳过份愉快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怔醒过来,看她朝向她走来。
“哎!累死我了!”余纯芳劈头便埋怨,说:“我从没遇过这么挑剔的客人,说得我嘴巴都快干了!”
“不成吗?”陈美问。
“什么话!”余纯芳吊吊眉毛。“也不看是谁出马!”
陈美笑起来。她喜欢余纯芳那种带点得意自负的表情,很不得了似,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当”一声,又有人推门进店。
“欢迎光——”她反射地回头,笑容征结住半张着嘴,张大眼睛盯着进来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套剪裁合宜的亚曼尼,嘴唇微抿,斜扬的嘴角乍看似乎带种笑意,暗地在蛊惑人?
“欢迎光临!”余纯芳连忙迎上前去。职业性的敏感,进来了一条大鱼。“先生需要些什么?准备给女朋友一个惊喜吗?”见多了陪同女伴上门前来的例子,对于只身上她们服饰店的男性顾客也不会少见多怪,余纯芳惯性地应酬招呼,没注意到对方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那男人笑了笑,说:“我要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不要那种满街都有人穿着跑的货色。”
“特别的是吗?”余纯芳点个头,走到右侧柜旁,比着一套蓝靛紫渐层的薄纱洋装。“这件怎么样?这个展示柜的服饰我们都只进口一套,保证街上绝对不会有人穿着相同的服装。这件薄纱洋装典雅中带着一种轻逸感,能衬托出高雅脱俗的气质。”
“是吗?”那男人却转向陈美。陈美仍微张着嘴,似乎还处在怔愣中。她的表情显得不安和不知所措,带嫌疑的慌张。
“能麻烦你帮我个忙吗?”男人走向陈美,眼神晶亮地盯着她。“我想给一个对我非常特别的人一个惊喜,她的身材跟你差不多,能麻烦你试穿一下那件洋装吗?”
陈美异常地沉默,不安地看看余纯芳,避开那男人的目光。余纯芳也没嗅出任何不对劲,有生意上门,什么忙都能帮,自作主张热络地说:
“当然没问题,我们很乐意帮忙的。这一件是吗!”
“还有那件粉红色的无袖短洋装,以及那边浅葱色的裤装,还有……”那男人一口气比了四套服饰。
“阿美!”余纯芳催促着,推了木头似的陈美一下。陈美动了一下,望了那男人一眼。他抿着嘴对她勾起笑,她垂下眼,转身走进更衣室。
就这样,一套又一套,她像个服装展示模特儿般,在那男人面前任其摆布地展示他看中的服装。
四件中他看中了三件,加上另外选人的一件嫩黄色V领薄外套。余纯芳高兴得合不拢嘴,说:
“你这么体贴,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那个女人实在真幸运!”语气充满阿庾。
“希望如此。”男人嘴角斜扬,弯成勾人的钩,双眼直直地盯着陈美。
陈美避开他的注视,整理柜上的衣服。男人把信用卡交给余纯芳,笑得更勾人。趁着余纯芳到柜台结帐时,他走近陈美,在她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陈美反射地伸手捂住耳朵,蹙眉看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身份”总使他们之间的牵连有那么点不光明正大该有顾忌。
“我们得好好谈谈。”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当然有。跟我出去。你不希望我在这里说吧?”他勾着嘴角,笑得那么笃定,那么有把握。
“你不会的。”陈美将声音压得更低,并不是那么有把握。她当然有她的顾忌,但她以为,他的顾虑应该会更多。他有一个完整的婚姻、成功的事业和社会地位,不会轻举妄动,找他自己的麻烦的。
“要试试吗?”他嘴一扬,挑衅地笑了笑。
陈美抿嘴看着他,没说话。她想他只是在威胁她。他盯着她一会儿,突然大步走向柜台。她猛然一怔,急忙拉住他,随即顾虑地放开手,显得有些狼狈,急促地低声说:“我跟你去就是了!”她不想让余纯芳知道,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不想——不想这个,不想那个,太多的“不想”使她一开始其实就居于下风。他彻底抓住她的弱点,攻击得她无力防备。
“当”一声,又有人进来,打断他们的对峙。陈美转头,视线和对方相接触,那人一看到她,却便叫起来——
“哈!总算让我找到了,”不仅兴奋,而且十分开心。他穿条邋遢的破牛仔裤,白衬衫洗得发灰,相当不修边幅。
“是你!”陈美眉一皱,可一点都不开心。“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嘿嘿,”他贼笑两声。“你忘了?你自己告诉我的。”
陈美又皱眉。“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啊!”他回答得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
“找我干什么?”陈美眉头更锁不开了。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叫沈什么浩的吧?她连他的名字都没想记住。
余纯芳走过去,将信用卡递还给先前那男人,请他在签单上签名。随口问:“你们认识?”
“嗯。”沈浩想都不想。
“不!”陈美矢口否认,懊恼地瞪他一眼。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丢下相反、有趣的答案。
站在陈美身旁的那个穿着亚曼尼的男人打量沈浩几眼,然后将目光转向陈美。陈美微微移动一下,脸颊转向另一边,侧面的表情看不出她完整的容颜,只那眉峰微耸,隐隐泄露出一些烦躁。
余纯芳的注意力都在沈浩身上,似乎觉得有趣。她试探着:“阿美说不认识你。你是她的男朋友吗?”
“还不是。”沈浩张扬地笑起来,一口白牙似乎会反光。他扫了每个人一眼,丢下一个爆炸性的宣言:“不过,很快就是了。”
陈美反射地又皱眉,瞪他又瞪他。空气中还传有那回音,从四面八方突袭向每个人。
“你有病啊!”陈美恼怒地对着站在她面前的沈浩低吼,眉头皱得不能再紧,相当烦躁。
沈浩收起笑脸,正经说:“我是再正常不过了,你在气什么?”
这还用问!陈美嫌恶地瞪他一眼,不想再理他,朝在柜台的余纯芳叫说:“纯芳,店交给你,我先走了。”
“没问题,你先回去吧。”余纯芳答应得相当干脆,她可以想象陈美心头的恼。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邋遢的家伙,当众宣布他的企图,又说得好像她早已经是他的囊中物,那情况多令人难堪!只要是正常的人,应该都不会太愉快,更别说一旁还有个气质、品味都很上流的男顾客在。
尤其陈美的行事、个性又十分低调,且不太常说她自己的事,余纯芳不禁有点怀疑,好奇她的私生活及这个叫沈浩的和她之间的关系。现在这个社会,养个小白脸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看沈浩的身材脸蛋和那粗鲁的穿着打扮及言行,个中情形似乎不难想象。难怪陈美一直拒绝他们帮她介绍对象。
但可能吗?以她对陈美的了解,陈美不像是那种,呃,会包养男人的女人;而且,尽管她的收入还算不错,她的经济情况应该也还没到那个可以养个男人的水准。就连她自己也养不起沈浩那等条件的男人。沈浩年轻,体格结实,长得有棱有角;以他那种长相身材,算是高档的货色,供不应求,价码通常不会太低,她们是负担不起的,至少,她想,陈美是负担不起的。不过,她看陈美恼怒的样子,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陈美稍微整理一下东西,抓起皮包便掉头走出去。沈浩冲余纯芳笑一下,转身要走,余纯芳叫住他——
“喂——”她绕出柜台。“你说你叫什么名字?”目光上下打量他,挑选货色的姿态。
“沈浩。”他一点都不退怯,目光笔直地回视着她。
“你做什么的?”余纯芳又问。
“大楼工程工作。”沈浩回得一点都不犹豫。
“大楼工程工作?”余纯芳愣一下,随即恍悟,叫说:“就是做工的嘛!”
沈浩耸个肩,像在说:没错,就是那样。
建筑工人,这可有趣了。余纯芳眯眯眼,说:“你跟阿美是什么关系!”
沈浩诡笑一下,说:“就像你想的那。”
这话有答等于没答,余纯芳挑挑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沈浩又耸个肩,并不怎么在意。
“我在想,”余纯芳上身微倾,瞥他一眼,小心地,怕惊动什么似,说:“你的条件不错,犯不着追在女人屁股后到处跑。阿美该不会碰巧是你的赞助人什么的吧?”沈浩哈哈大笑出来。
“我倒希望如此。”他说:“我很乐意的。但阿美是个很难缠又顽固的家伙,也许你可以帮我说服她。”那口气显得有一点无可奈何、一点伤脑筋,堆砌出他和陈美之间关系的密切与厚度。
他对余纯芳眨下眼,不等她再开口,摆个手大步走出去。
“喂,你等一等!”余纯芳张口叫着。
没得等了。沈浩越走越快,更快。
“喂,你等一等!”
那个厚脸皮的家伙沈浩在她身后大声地鬼叫不停,陈美皱皱眉,不但没停,反而加快脚步。
“喂!”他人高腿长,步伐大,到底还是追上她,一把就抓住她手腕,拦住她说:“你到底在气什么?”有点不解,还有点气急败坏。
相形之下,陈美倒像在任性耍脾气。沈浩的态度和语气一点都没陌生感;他对待她的方式好像他们相识已经很久,有种理所当然的关系存在。有些人尽管厚脸皮,擅手搭讪和纠缠,多半让人感觉得出横亘在其中的陌生与隔阂。可是这个沈浩,他脸皮的厚度跟人不一样。他对陈美讲话的态度、他的语气、他对她的笑,甚至拦阻时的气急败坏和不解,仿佛累积了和她是十年的交情与关系厚度。
他不是以一个陌生人的态度立场在说话的,而是她的“一部份”,密切的一部份。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美用力甩开他的手,不掩饰她的不耐。她甚至觉得,如果正经地回答他的质问,简直荒谬。
“喏。”他从牛仔裤后口袋抽出一个纸袋。“我说过等照片洗出来后会给你看的。”
到底是什么?她不记得了,狐疑地打开纸袋,抽出照片。一颗拖着淡青和乳白尾巴的光球定格在深暗的夜空中。
“啊!”陈美不禁轻声叫出来,总算抬眼看了看沈浩。
沈浩得意地笑了,有些自满。“很漂亮吧?这可是我冻了一夜才拍到的。”
“这个可以给我——呃,借我几天吗?”陈美只觉得内心忽然间涨满,而且满溢出来。
她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会升起那么小小的骚动,突然间就涌起说不出的感觉。
“你收着吧,我本来就是特别送来给你的。过几天,我挑几张放大,再拿过来给你。”
呃……谢谢。“突然间,他变得不再那么烦人讨厌了。陈美喃喃地道谢。
“还有……”他看看方向,忽然又抓住她的手,说:“跟我来!”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往回走。
“嘿——”陈美叫起来。“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她不喜欢这样被强迫,不喜欢这样莫名其妙被人牵着走。
“跟我来就是。”沈浩对她咧开嘴笑,脚步却没停…
“放开我!”她硬是扳开他的手,不肯再走。“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句话她不知道问过多少遍了,真是的,她不喜欢这种“喳呼”女人式的感觉。
他停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不要你的车子了吗?”
“车子?”她愣一下。
“走吧。”他趁她发愣的片刻又拉住她往前走。
“嘿——”她轻叫着,又想抗议,有种被摆布的感觉,转而一想,那样只是更显得歇斯底里,便忍住不出声,加快脚步与他并肩,和一对手牵手卿卿我我的情侣擦身而过。
他转向她,抿嘴笑一下,藏着一些意味。她知道。在旁人眼中,他们也许就和那对卿卿我我的情侣没两样。
“到了,就是这里。哪!”他指着转角便利商店旁的巷子,她的车就停在那里。
“啊!?已经修好了!你怎么把它弄回来的?”陈美小小吃一惊,走了过去。老实说,她都忘了有这回事。
“当然是开回来的。”
“可是钥匙在我这里……”
“啊,那种小事情!”沈浩摆摆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这个人性格的随便——不,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了,和大傅、路、亚伦及阿非完全不一样。天下就是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
“谢谢你,大老远的帮我把车子开回来。”他到底是帮了她一个忙,对她自己先前的不耐烦陈美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这个!”她觉得她应该有些表示,打开皮包,把里头所有的现金——大概五、六千块都拿了出来。“不好意思,现在我身上只有这些,你先收着——”
“干嘛?!”沈浩皱眉了。瞪着那些钱,说:“你以为我是专门来要钱的吗?”
“不然,你还有什么事吗?”她的确是这么想的。那笔修车费应该不少,加上他特地去取回车子所耗的时间,算他一天的工资好了,加起来林林总总也要近万块巴。
“你……”他瞪着她,慢慢摇了摇头。她还当真以为他是吃软饭的吗?
“不好意思,我身上现在就只有这些,”陈美将钱塞人他手里,打开车门坐进去,摇下车窗,说:“谢谢你的帮忙。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等等——”沈浩扳住车窗,甩了甩那些钱,咬牙切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哪有什么意思!他要钱,她给钱,就那么简单而已。
“你垫了不少钱吧?我只是先付给你一点——”
“就这样?”他紧盯着她问。
“不然还能怎么样?”陈美烦了。
“好!”他点个头,绕到车子另一边,自动开门坐进去。“零件加上修理费和拖吊的费用一共是五千七百四十七块,所以,找你二百五十三块。”他边说边当真从口袋掏出二百块和一些零钱,认真地数还给她。
陈美蹙蹙眉,不怎么欢迎他的不请自进。“你这是……”她甩个头。“不用找了。那些零钱你收着——”
“不行。”沈浩的表情相当认真。“该找还给你的就该还你。”
“好吧。”她懒得争辩。等着他离开。
但他没动的意思。她清清喉咙,说:“不好意思还有事——”
他转头看她,目光亮得闪动。“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陪着你去好了,多一个人多一个伴。”
“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她冷静地打开车门,平静地望着他,眼神在请他出去。
沈浩耸个肩,下车出去,随即又回身扳住车门,说:“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吧?随时打电话给我,我都有空。还是哪天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
“谢谢你,沈先生——”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