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多谢师叔。”
我安安静静走进属于我的房间,关上房门。
绝顶之上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这个世界果真很安宁。
我应该也是安宁的。
我默默走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似有心似无意地审视着眼前一切,颇为安慰地想——呵,这世间还会有属于我的东西。
仙鸾山已经到了,李斐呢?他不会是因为丁管家的事耽搁了,否则陆师叔大可同我明说。他却有可能是遇到了官家的盯梢或追捕,他应是不想害我暴露,所以才会劳烦陆师叔先将我接到安全之处。安全之处啊,这仙鸾山上俨然世外仙境,他也曾来过吗?我不禁想去问问看看,哪处会是他的房间,却又觉“睹物思人”这一做法只适合缅怀故人而非排遣忧郁,且有些不好的兆头,遂打消了念头。
于是,我能做的又只是等。
仙鸾山上还住有七八个十岁左右的幼童,据师叔说他们都是师公新近挑选的练武苗子,只不过拜了师叔作师父,平日里由她传授他们功夫,由师公教授书本知识。我初以为这儿会是个人烟稀少的清净地,一听说山上不光有小孩儿,而且他们每日都会到演武场晨练,我闲来无事,第二天便早早起来跑去看新鲜。以前结识过武林中人,可我从未见识过小孩子如何练武,就趁着这个机会补补课,站得不远不近地仔细观看。小家伙们毕竟尚是初学,虽然卖力地挥拳踢腿,耍出的招数却还不熟练,一个个更像是在跳舞,只不过这种舞蹈毫无美感、十分怪异罢了。不知不觉,娃娃军已经不间断地打了两个时辰的拳法,连我都看得有些累了,但师叔不喊停,他们也只能继续。肉肉的红脸蛋憋得鼓鼓的,看他们咬牙拼命坚持的倔强模样,真是让人心生疼惜。眼下虽已进入二月份,山顶之上却还像寒冬腊月一般刮着冷风。孩子们只穿一层单衣,练得久了衣裳自然汗湿黏在背上,只要风一吹,那滋味就别提有多痛苦了。我这个大人尚且要时不时搓搓手跺跺脚,他们小小年纪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不管男孩儿女孩儿,也不曾见哪一个哭过鼻子。陆师叔欣慰地说仙鸾山后继有人了,我却莫名觉得那不啻是在间接讽刺我。枉我还是他们的大师姐,现在不只耍不出半套功夫来,连看别人练功都能把自己的眼睛看红,哪还有脸说自己是仙鸾山的弟子呢?这么一想,我倒宁愿师父当日将我逐出了师门,今日也就不会感到这般羞愧。
躲到仙鸾山,我似乎更像个废人。
等了一天,师公仍旧没有回来。喝茶的时候师叔猛拍一下大腿,说师公这回准是又去云游天下,恐怕小半年都回不来。我却并不因此感到遗憾,就像我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会感到不习惯一样。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也曾在此长期居住过,同师公、师叔一起相处过很长一段日子,所以我下意识没有一点儿排斥的心理。古朴的房舍是几百年前的旧迹,可它们并未因此失去活力。日常的饮食也格外简单随意,我很喜欢这般清清淡淡却又饱食满足的感觉。这儿没有人会催促我,更没有人来设计我,我发现这里的生活色调越来越合我的胃口。可我知道仙鸾山不是我的故地,师叔只见过几次,师公更是仅有耳闻。这里很好,是很好,可它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山巅之上时时都弥漫着雾气,叫人看着看着不禁生出错觉,好似又入了梦境,来到天上。我坐在冰冰凉的石阶上出神,有个小师妹看到了,热心地拿来一个蒲团给我。我笑着说声谢谢,她则拉上另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师妹试探着挨近我,见我不反对便一起坐下来。又有一个师弟还是师妹看到了,他们同样走一步停一步地凑过来,然后就一个一个又一个,很快,我周围便围满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孩子们的天性是一旦卸下防备就会肆无忌惮,他们看我好脾气地笑了又笑,干脆拉着我要我讲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一时间七嘴八舌,嗡嗡泱泱起来。我虽难免被磨去些耐性,可总归不忍让这些可爱的小天使们失望,于是一边想,一边讲,直到漫长的午后过去,太阳西沉,我的耳边还是没有半刻消停。
“师姐,你来了还会走吗?”一个小毛头忽然问我。我想了想,想着怎么回答才能既不欺骗他,又不致让他期望落空。
“师姐在等一个人,要是那个人来了,师姐就要走了。”
“那他要是不来呢?”
他要是不来……是啊,他也许不会来。
“呵呵,那我就留下来,给你们作厨娘好了!”
“师姐,真的么?”另一个毛丫头也爬到我怀里,两只小手像祈祷般捧在心口,一双清澈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我。
我要骗他们吗?还是要骗我自己?赖在这里没什么不好,我想我的师叔和师公也不会反对。只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便我是真心想要留下来,说不准哪一天也会离他们而去,就如他们也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他们给不了我归属感,可这不代表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有这么多小师弟小师妹,这已经在我的幻想之外了,我根本不敢奢想将来还能有福气同他们一起生活。但若有可能的话,和他们一起生活又该是多么有趣啊!思来想去,我的心坦然了,抱住小师妹狠狠地点下头。
“那师姐会做什么菜呢?比咱们厨房的小珍姐姐做得还好吃吗?”
“呃,这个就……各有所长嘛!”
“什么叫‘各有所长’呢?”
“……”
我忘了住在仙鸾山上是要有一技之长的,做白吃白喝的米虫可是会被这帮师弟师妹们看不起的。
“你们不下山回家看看吗?”
毛丫头摇摇头。“我的功夫还不好,要练好了才能下山。”
另一个小子也连声附和。“嗯,师父说仙鸾山不养没用的人,咱们会把功夫练得棒棒的,将来自己下山!”
哦,忘了说了,仙鸾山有个规矩,那就是一个人不管如何上得山来,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下得山去。这或许就是为何我的师弟师妹们别无选择,只有好好练功这一条路可以走。如此说来,我似乎也别无选择。
天色刚刚暗下去,孩子们就已吃完晚饭,乖乖爬上床睡觉去了。师叔在我房里陪我闲聊一会儿,临去前突然嘱咐我说李斐这两日就能回来,让我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咦,你俩不是成亲了么?自然要住一间房啊!”陆师叔惊讶莫名地瞪着我。
不知怎的,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又乱了。
“是,是啊……我记得收拾。”
“非心,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我看你气色不怎么好啊。”
“师叔不用担心,非心只是有点儿怕冷,没什么大碍的。”我是怕冷,可这仙鸾山似乎终年都是秋冬的温度,以后又要怎么住下去呢?
“明日我调几味药给你补补,这儿阴寒潮湿,你要受不了的。”
“那……先谢过师叔了。”
“你总是这般客气。好啦,我先回房,你记得添床被,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啊……怎么休息?
我以为我将那儿女情长看得透彻,将心里所有不由自主的牵挂都归咎于一段飘摇的爱情,可至少在这夜半人静时分,我的孤独使我清醒地认识到我是如何憎恶寂寞,而这寂寞里关联的一切都只是他。
他要回来了,他终于要回来了。尽管分别还不到两日,尽管心里难言的喜悦尚未成型,眼角却为此微微湿润。他不会知道我为他流过多少眼泪,他不会知道我为他几夜辗转难眠,任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更不会了解我对他抱有多么复杂的感情。如果爱能摧毁一个人,我想我已经被摧毁了。可如果爱能拯救一个人,我也已经被他拯救了。只是他不会知道这一切,他不会知道我只因他就仿若重生,永远不会知道……
萧然夜风吹起了窗边的纱帐,我这才想起窗户还未关上。翻被下床,倦倦地踢上鞋子,坐在床边的一霎那,我却不想动了。为什么我要这般体弱呢?我从不觉得自己弱不禁风,可现实却使我不得不低头。以前还乐观地以为有了内力我会越来越强壮,谁知往后竟一日不如一日。我只在默默地想,想到像我这般多灾多难的身子有一天或许会拖累到他,心中难忍不快,既恨又无奈,却压根记不起他对我下毒的事来。悠长地叹口气,我懒得再披外衣,拖着鞋子走到窗前。清风并不似冬夜里那般刺骨,我不由得又饱饱地吸进口气,混沌的神经顿时变得爽然许多。
窗外浮云蔽空,月儿若隐若现,夜色是那般静谧凄美。想到正月十五那天错失赏月良机,我失落地关紧窗扇,手还停在窗台边缘。
“啪!”房里的灯倏忽亮了,我惊骇地僵在原地,吓得头也不敢回。
静静的,静静的,直到我的心慢慢平寂下来,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来了,心儿……”
我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可我忽然没有勇气回过头去。心一下子酸得透彻,我傻傻地站着不知言语,手却死死地扳住窗台。
“你不回头……看看我吗?”
我不敢,我不敢啊……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察觉他走近反而愈加害怕。
“你……有没有受伤?”心狠狠揪起,哽在喉咙压迫着我的呼吸。身后却静悄悄的,他也狠下心来不再作声。任我再等下去,房中仍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喘息,好似刚刚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梦见他回来了,就站在这房中。心中猛然一惊,我忽而转回身去想要看看他,不想房中灯光却在此时被熄灭,四周又变成黑魆魆的,什么都瞧不见了。
他也在怨我吗?我惶惶然走了过去。
“师兄,你别怪我……我不知怎么,忽然就……忽然就害怕见你……”
他的身影融进黑暗,还是不动声色,我一急便喊了出来。
“师兄,你在哪儿?我不闹了,你……啊!”一双有力的臂膀突然由后紧紧抱住我,火热的掌心贴着我的腰腹蜿蜒直上,惩罚般将我深深地揉进他的胸怀。我不禁倒吸口气,颤颤的按住他的手。
“师兄,你……”
“我回来了,心儿。”
“……嗯。”他的衣裳有淡淡的尘土味,隐约嗅得出潮气。“还是先把衣服换下来吧,我这就去找人烧水。”
“别去!”他一把再将我从正面搂住,摸索到我的脸颊便迫不及待烙下一吻。“别去……我爱你,心儿……我爱你啊……”他暗哑道,随即将十指梳进我披散的青丝,唇抵唇更深入的攫取我的呼吸。
我懵了,脑海中瞬间只存了那一句话,心儿掀起阵阵狂喜。他热切地吻我,吻过我的发,我的颈。我的心全乱了,我压抑不住急促的心跳,压抑不住心底的渴望,只能颤抖地承接他一波又一波的亲密碰触。
爱,爱啊……这个字有多重,他可知道?他走了,我是多么害怕他走了就不再回来。我要的原不止是一个可以依赖可以爱的人,还是一个能够日日夜夜陪伴我直到天荒地老的人。我承认我爱他的亲吻、他的碰触,我更难以抗拒地爱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毒也好,折磨也罢,那都不再重要了。我惯以防身的矜持、骄傲还有尊严,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顾不得了。我早就认定这个男人,还有何可顾虑的?身体里有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氤氲而开,继而像有蚂蚁一般啃噬我的神思与意念。撩人的厮磨好似已不能满足我,我急切地回应他的吻,甚至企盼他能再深一层的爱我,昏沉沉间不知今夕何夕。
“啊!”当脚尖上温温湿湿的触感变得越来越真切,我讶异地睁开双眼,却发觉不知何时脚下竟成了一汪清浅的温泉。耳边是悠悠然缓缓吹过的夜风,他含笑注视着我惊讶的表情,牵手拉我踏入水中。
“师兄,这里……”
“仙鸾山顶的飞翎热泉,怎么,你不知道吗?”
我犹自稳住呼吸,讪讪点头笑笑,却是不管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样被他从房中带到山顶。仅有的衣衫也被沾湿,慢慢浸上水来,我不禁畏冷地抱紧双肩,见他正欲脱衣沐浴更是尴尬地扭转身去。“这儿好冷,我们还是……”刚想问他为何我们不在房中,却要到这山野中来,急速想了想,还是不说出为妙。“那个……我回去帮你拿套换洗的衣裳吧。”执拗地打算起身上岸,谁知一钻出水面就冻得我直打哆嗦。眼看眼泪鼻涕都要流出来,背后之人却忍不住笑出声,一伸手便拉我进水中,温热的泉水霎时淹没至我的肩膀。
“如此回去岂不伤风?你要师叔责怪我吗?”
“不是不是……”方才昏头昏脑的冲劲儿早不知哪里去了,我紧张地抓紧自己的衣裳,另一手欲拒还迎似的撑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稳定身形不致于歪进水中。可这般暧昧萦绕的情境下,我哪儿还能保持镇定呢?盯着他笑靥浮动的面容,心中恨不得一咬牙一闭眼沉入水中淹死算了。隐在云中的月儿却又没好心地钻出来,清幽幽的月光照亮了泉边的一切。我早已羞得不知所以,他却只顾笑着看我别扭。一浪浪水花飞起又落下,星星点点闪烁淋漓,我从不知他也能如此孩子气,心跳忽而骤停,却是他双臂成环拥住我,将我一齐带入水下。
脑筋霎时恢复清醒,我呛了一口水,扑腾几下便攀附在他身上不敢乱动。我突然明了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我也知道同相爱的人一起绝非错事,可我还是本能地瑟缩一下,紧抓他的前襟不放。
“师兄,我怕……我怕水。”我岂止是怕水啊。
“心儿……”他轻唤我的名字,不忘继续亲吻我的脸颊。我则暗暗憋住一口气,直至他舔吻我的耳窝,才抵不住松出一声轻吟。
“我会好好待你……”
他小心将我压在泉边,不慌不忙褪去我早已湿透的里衣。我只觉体内热浪翻涌,连身上也像点着火一般烧灼难耐,情不自禁向他挨近再挨近。而他却像是笑了,笑得我愈发迷醉,感觉他紧紧抱住我的身子,用情地吻住我,流连片刻后即欠身离开。我不知餍足地叹息一声,在迷蒙中看见他的影子,虚虚实实,似幻似真,好像我又陷入了梦境。脸儿已红得不能再红,浑身也绵软无力,我此时才知他身材原是那么健硕结实,禁不住心头一热,索性闭紧双眼伸手摸向他的腰间。许是我太过紧张,又或是他腰带结扣系得太紧,水中浮力作祟,害我摸索半天也不得其法。他终于忍不住闷笑一声,抓起我的手扣向一边。
“心儿,你知不知道……”
“嗯?”
“你一直都在折磨我。”
“我哪有……”心儿突突猛跳,跳出我一头热汗。我迷糊了,灵魂像出了窍,我甚至开小差地想,幸好此时天光不明彼此看不清对方,否则我真担心自己会流鼻血。一丝优雅的香气拂过鼻息,暗夜中的他很快褪去一身衣物,密实而谨慎地伏贴上我的身子。我顿时只觉天昏地暗,浑身似麻痹一般失去知觉。只是他浓重的呼吸提醒了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危险讯号。不由得微微一颤,我攥紧贴身的兜衣想到一个词——逃跑。
“师兄,等……等等!你……你吃过晚饭没?”
他暗笑不止,忽然又扣住我另一只手,我越挣扎,他按压得越紧。
“师兄,别……我是害怕……”
“你怕我?”
“不是,是这里……”老天,荒山野岭的,我怎么会这么疯狂?!
“呵……”
“你笑什么,我们这样……会有孩子的!”我不放弃地继续挣扎,连我自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