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轻悠悠飘过,无声无息,像一首无言的哀歌。腮边冰凉凉的,我随手抹过几下,脸上的妆便糊作一团,更沾了满手粉屑。“女为悦己者容”啊,为何我早先不以为意呢?还怪罪那些陷入恋爱的女子太不争气,现在不是自打嘴巴了吗?从今往后,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子又能打扮给谁看呢?刚刚沉静的心情又起波澜,我禁不住悲伤,独自躲去无人的地方哭个痛快。
天色又暗了,又是一天要结束了。他呢?正收拾行装呢吧……我料得他此去怕是三年五载难再回来,我也明了这三年五载之间有可能发生怎样的变故。面对即将的分离甚至永诀,我真的好想将心底的愤懑都发泄出来,再狠狠捶他几拳泄气,可我终究只会坐在山顶某个偏僻的角落,默默地捧着破碎的心静思垂泪。这天下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呢?我明明爱他不忍与他分开,却又要因为爱他而答应与他分开,这算哪门子的爱情法则?注定的不等式吗?呵……我以为叫他放弃了仇恨,一切都会明朗了,却忘记了赵氏家族必定无法容忍如斯背景的他逍遥在外。
李斐,为何你是这种身份?如果我们都是最最平凡的老百姓,那该有多好……
“我也劝不得他什么了,留你不留,都是个问题。”师叔也没有办法。我知道我和李斐的事又使她为难,她不忍心看着我们分离,却也与李斐一样不忍心看我去冒险。她对我的关照已经够多了,我如何还能央她为我做出选择?横竖不过一个“散”字,我可以看得透的,我可以的。
“我留下,我会留下。”
他非走不可,且一定会走得很远很远,远得我无法想象。明天之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风止了,四周又是静静的。师弟师妹们应该正在上课,我却没有听到丝毫的读书声。是我跑出的太远了?我茫茫然走遍山顶的每个角落,寻一处巨石,一次次呆呆地静坐在那儿,从晨起一直坐到傍晚。心力交瘁,我已想不出什么安慰自己的大道理来,只有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鼓励自己的话,“我是好样的,我没有自乱阵脚再给旁人增添烦恼,我是好样的……”
他没有来找我,我知道他不会来。若离别是注定的,再说什么只有徒增痛苦,哪怕那痛苦对我来说也弥足珍贵。我们之间的回忆不多却也不少,有笑有泪,惊险刺激浪漫温馨,似乎什么滋味都体尝过了,又何必在最后添一笔灰沉的色调?他也是懂得的,他知我此刻必不愿也不敢面对他,他了解我心中每一丝怅惘和迷茫,就如他一开始懂得的那个我一样。我是如此一个死心眼儿的傻丫头,傻到即便预见到再会无期,也宁愿麻醉自己相信重逢有日。爱而不可得,除了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不会再退缩回以前那个不会爱也不敢爱的小丫头,我会将我蓄得满满的心事好好收藏起来,直等到他回来的那天再去开启。
是的,我会等他,一直等他。
那夜是三月十五,又一个满月的晚上。任由回忆牵动我的思想,站在后庭廊下,我凝视着夜空中久违的圆月,默默看着它被薄云轻覆,继而又透出云层,痴痴地望了许久。我也曾赏过月的吗?记忆中好似不曾有这一雅好,心中偏偏对此时情景感到亲切万分,因为同我一起赏月的人,还有他。月色迷蒙,星辉隐隐,我们两人离得不近不远,像事先说好一般,谁也不愿打破这最后的宁静。从相识到分离,算来竟只有短短十个月光景,可为何我会觉得我们像是相处过多年一般?对他的关注和倾心早已深入骨血,就算我不想承认也无法忽视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离愁与牵念。慨然一叹,静寂的空气中渐渐嗅得出一丝凄然气息,我笑了笑,转身去看他。
“师兄,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很喜欢看月亮?”
他轻笑摇头。
“呵……我不光没对你说过,怕是对谁都没来得及说吧。”笑着站得再远一些,我看到西天的云彩正逼近这边的天空,或许再过不多时,月亮就会被那墨云遮盖过去。天光不觉暗下几分,我的心也随之冷凝成冰。深吸进一口气,凉凉的,凉彻心底,脑海中却依旧空空荡荡,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我想要说什么的,可我到底要说什么?他是李斐,是我的三师兄,是也不是?我应该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为何现在想起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我好糊涂,好糊涂啊……我们何时竟成了现在的关系?我记不起他曾对我说过哪些话,记不起他待我好不好、亲不亲,也记不起我是因为何种原因将他摆在心里,一直珍惜了好久。我只知此时此刻心中有个声音鼓噪着呐喊,它让我放手,快放手——放手之后,你就不必痛苦了——是真的吗?
放手……又如何放得了呢?
他慨然长叹一声,像要说什么,四目相视之间却是一阵沉默。月光越来越黯淡,隐没的人影也瞧不分明,我却抢先一步将廊檐下的烛火全都熄掉,趁着黑暗前的微光,鼓起勇气最后一次抱紧他。暗暗轻闻他身上的味道,清清爽爽,说不出花香或草香,抑或只是衣料的气味,我却流连不已地憋了好一口气,直到那气味化作一只小虫子潜入我的心窝,啃得我的心也酸了,涩了。
“如果还能再见,你一定会认不出我的。”极短暂的相拥过后,我迅即退离一步,扯着抹自得的笑。
“我会认出你。”他朗声道。我的心里登时泛满酸意,借着最后一抹月光再看他一眼。
“那我们不妨打个赌,不过你输定了!”
月亮终于被浮云掩在背后,天地陡然浸入墨色。我知道此时我们谁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还是冲他弯起唇角,强忍住涌至眼底的泪水。
“好……再见时,我会让你心服口服。”他浅笑出声,何处有亮光折射过来,我看见了他的笑容,亲切而生动,只是熠熠的眸子里倏忽漫过一丝什么,让人看了只觉落寞。
原来,他也会哀伤。我像得到某种不值钱的慰藉,甫自一笑即顿住。
痛彻心扉有多痛,我生可体会。若说这就是爱情所谓的个中苦楚,我心甘情愿领受。不说再见,也不必看着对方泪流满面,如此的分别当真好,当真好啊。他看不见我的样子,我也看不见他的,我们都可以将对方的影象保存在最美的一刻。强打精神最后道一声“晚安”,见他启唇欲语未语,心里抑制不住又痛一分。这一别必是重逢无期,我再也听不到他对我说一句“明天见”,再也不能期望清晨醒来,伴我在枕边共度良宵的那个人是他,只是他……
陆师叔已经来到不远处,提着灯笼耐心等我,她来接我去她那儿暂住一宿。这临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并未打算同李斐一起度过。夜是伤人的夜,是引人愁绪的夜。我没有勇气眼睁睁看他在我眼前消失,我害怕分离的痛苦会让我失去理智,最后不顾一切跟他远走天涯。可我终究不能,我的顾虑同他的一样多。假使会因此留下遗憾,我至少能确认他不会因为我耽误行程,心里总算安慰。
要分别,何不早分别?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这一夜,仙鸾山上下起了小雨,直至天明方歇。
清晨,一个小师弟敲门来说他已经下山去了。我莫可名状地笑一笑,捏捏师弟的小脸却说不上话来,顾不得失态,扭头又跑去山顶那片紫色的花海,一个人立在微风中静静地眺望远方。人不在了,花儿还是一样开。馥郁的花香将这雨后的空气也酿成了醇酒,丝丝入肺,缕缕销魂。我醉了,醉在自己的伤怀中,懵然不知天地何在。太阳也不见了,这天地间还剩什么?我只觉自己全身无力,像要被这花香腐蚀殆尽,倦倦地闭上了眼睛。
还有风,还有风眷念地亲吻我的脸颊,轻柔而和煦,呵护着,怜惜着,直到唤起我心底每一片凌乱不堪的记忆。
……
“你,是谁……”
“你是丁非心?在下李斐。”
“呃……三师兄?啊,非心见过三师兄……”
“没想到,师父竟然真的藏了一个小师妹……”
……
“非心……是不是不该抛头露面的?”
“……不是。”
“那……请代问付师傅安好……”
“会的……暑热天,凉茶对身体不好……”
……
“怎么了?掉了什么?”
“嗯……是掉了……”
“师兄帮你取来就是了……”
“不,不是面纱……是……一封信……”
……
“一路辛苦了,李公子也请多保重……”
“总是没有机会,说一声……明天见,呵……”
“……明天见!”
……
“不知京城女子可会比我们沁州的漂亮几分?”
“在李某眼中,何处的女子都一样美丽。”
“那我呢?”
“小姐自然也是美丽的。”
……
“小姐安好。”
“我自然安好。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在下奉太子殿下之命……”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
“大宋朝的走卒?难道你不曾为你口中的大宋朝当过走卒吗?三师兄……”
“别再这么称呼我……我已经不是你口中那个人了,你也该早日看清局面,快些脱身不要再涉险了……”
“好了,你不要老是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好不好?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好像我才是全天下最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那你还救我做什么?让我自生自灭啊!”
……
“这样的荣华富贵,果真诱人得很啊……”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哼,大街上多的是不会伤害我的人,不差你一个!”
……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讨厌我了?”
“你逾矩了。现在是半夜,为何你会在我房里?”
“我是为了你。”
……
“能否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
“我……为什么要答应?难道你还想帮王爷困住我?!”
“非心,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情非得已……”
……
“心儿,我会一生护你爱你,让你幸福,你信我吗?”
……
“这样的我……压根做不了你的妻子,连什么时候闯下什么祸都不知道。更何况……我们并非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我一直不敢承受你的信任,所以……师兄,你看清了吧?娶我会害了你……”
“心儿,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你不会害我,你知不知道?”
……
“不冷吗?炭都烧光了。”
“我自幼体质偏热,倒是不会觉得太冷。”
“那你晚上就寝也不觉得冷吗?”
……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我是想帮婉芪讨回公道嘛!她性子太弱了,若是此时没有人为她出头,她一定会一辈子忍下去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也同我一样了呢?你和我,都走在一条路上了?”
“师兄,我不懂……”
“你是不懂。你若是懂得,也就不会强要为人出头了,你在为别人报仇不是吗?”
……
“你若真的想谢我,就好好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
“怎么,你怕我给你惹麻烦吗?”
“心儿。”
“我说笑而已嘛,师兄莫气。”
……
“……要不要找大夫来?”
“毒已解,无大碍了。”
“……书房太冷,你……我去找人添些炭火吧。”
“心儿,不用了,我习惯了。”
“那你让我冷冷地看着什么也不做吗?师兄该是又生我气了吧?遇到险情只顾自保也不呼救,现在你觉得我自私了吧?呵,反正我一向都这么自私的,现在看清了……也不算晚。”
“你又来了。”
“李大人无视人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我怎么能落下风呢?”
“……这次你赢了。”
“那就承让了!”
……
“你还是来了……你还是来救我了……”
“我来了心儿,我们再也不分开……”
“你真的……要和我在一块儿吗?”
“哪怕你不愿意,也是逃不了的。”
……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如以前动听了……不许笑!”
“好,我不笑。那你想听什么话?”
“不说就算了,反正我在你心里和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是我的妻……一生的妻。”
……
“倘若要你选,你喜欢我叫你‘师兄’还是‘修言’呢?咦,都不喜欢吗?那我该叫你什么嘛……李大人?李公子?李斐?那个……夫君。”
“什么?”
……
“师兄,我觉得自己好亏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一开始就喜欢你了,哪怕只当你是师兄的那种喜欢。师兄,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你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我一直喜欢你啊,哪怕只当你是师妹的那种喜欢。”
……
“师兄,你……”
“我回来了,心儿。”
“……嗯。还是先把衣服换下来吧,我这就去找人烧水。”
“别去!别去……我爱你,心儿……我爱你啊……”
……
“心儿,喜欢这里吗?”
“这里这样好,我当然喜欢啊!看我干嘛?”
“花儿很美……”
“那你看花啊!”
“人也很美……”
“你才发现呀……”
“怪为夫眼拙,娘子可莫要生气。”
……
“心儿,这天下之大,却莫非王土……你知我不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拦在我面前的只会是一场绝境厮杀。但是……但是,我不希望你去冒险,我也不希望见你再为我受到伤害,所以……”
“所以,你要一个人走?”
……
我不想忘,不能忘,我要记得,要记得……
整个世界静寂无声,只听得到我的哽咽低泣。忽然有什么拂上我的唇,我惊慌睁眼,正见一群彩蝶如凋零的花瓣四散而去,瞬时没入花海天边,好像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人生如戏,人生……也如梦啊。
五月,哥哥吴哲威在科举考试中进士及第,授华文阁学士,从此踏入仕途平步青云。
六月十七,吴哲威的父亲吴则北久病不愈,在家中安然辞世,享年四十九岁。
九月,云游天下的师公申乌子回到仙鸾山,对我的出现很是欣喜。
十一月初九傍晚,沈如也和钱落谷的长子出生,取名沈务信。
腊月初一,我从昔阳回到了久别的京师垲城,哥哥接我去他的新宅同住。
同年底,我和丁家“相认”,连带肖仁义大叔和哥哥等几大家子一起庆祝了春节。
第二年,二月初八夜,丁昶和柳纤眉的儿子诞生,我为他取名丁乐,小名丁丁。
四月,我和沈如洗和好如初,两人合伙做起了服装和首饰生意。后在我俩的怂恿下,卢婉芪也投资开了间小书铺。
七月,张皮子张大哥被衙门抓去,意外的以叛国罪名判处极刑,后在哥哥同信王的疏通下改判流放南荒。
八月,谢云寒正式接过付远鹏的衣钵,成为五道堂新一任堂主。公孙育林也当上了照辉镖局的总镖头,一时威风八面,迎娶柳云思一事被提上日程。
十月,逃亡在外达两年之久的阎岭和炎阑雅回到京城,与大家相聚短短一叙,半月后又悄无声息留书离去。
十一月,方夕岩与粟静耳好聚好散,正式分道扬镳。后女方消失于江湖,男方不久之后也没了音信。
第三年,正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