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顿算你请客啦……”我甩下一句话便抱起包袱爬上了床——面你差不多全吃了,不能又让我来买单吧?所以,还是抱着我的银子先闪为妙。
他似乎还不以为意,回味了半天之后浅浅地抿了一下上唇,不经意瞥过一眼,正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疲惫地枕着包袱,慵懒地侧躺在床上,看到谢云寒望过来,便又习惯地对望过去,瞅见他抿嘴唇的动作时,不觉想到之前吉祥面对着围观的渔家女,坐在院子里故作镇定吃饭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云寒却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只是深色的眸子里越发闪烁着,像有什么,就要喷薄而出。
他喉间不期咽了一下,我马上翻身转向内侧。
心脏,就像加速冲刺的计时器“嘭嘭嘭”的跳动着,安静的氛围之下几乎可以听得到它跃动的声音,羞得我差点想掀起棉被来蒙住自己。
别跳了别跳了!伤口还没好呢,你再跳一会儿又要疼啦!
脑子里忽然开始慌乱地飞窜出往昔的点点片断,有丁辛和谢云寒,还有清风,流水……有丁非心和谢云寒,还有翠竹,明月……有史谦谦和谢云寒,还有如意和吉祥……最后,是丁非心和吉祥……我皱紧了眉头,眼睛闭得死死的。
想到明天的分别,胸口忽然热热的,心底却好像有什么被一下子释放了出来,浸得心口一时又酸酸的。
慢慢地,身后脚步声近了,一道阴影笼罩下来,谢云寒轻轻拥住了我。
我当即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全身都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而脑子里却不停地运转着,幻想着几千几万种接下来的可能性,紧紧抓着被子的手心里已然湿透了。
一只手柔柔地抚上我的脸,怜惜地拢了拢我耳边的细发。我耳根立即一红,只觉一缕轻柔的发丝痒痒地又滑到我的鼻尖,近在咫尺的气息瞬间从肩上包围了上来。我仿佛魔怔了一般,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沸腾的思维已经无法思考。
仿佛天地也幻化乌有。
仿佛这世界只剩彼此。
我……
我大概是疯了。
我肯定是疯了。
我半嗔半羞地将头埋进被子中,脑子里反复只有一个念头——让我消失吧,让我消失吧……
久久地,身后的人站了起来,又是沉默半晌,“我去外面走走。”他只丢下这一句话,便如一阵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听到了门关合的声响,听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等四周静得不能再静时,我缓缓地翻过身来,大喘着气,眼光上移,一把扯开了床头上方束起的幔子。
白白的床帏悠悠地浮动着,将我与外世隔绝起来,仿佛我的世界只剩下我自己,眼前什么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什么都,什么都没……
疲倦地睡去,睁眼醒来时竟然才半夜。
天上皎洁明月高高地悬着,照得夜空下清清楚楚。我揉揉肩头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现谢云寒还没有回来。
他走了?一个人走了?
疾步冲到窗前打开一扇窗,楼下是空空荡荡的街道,路上早就没有人了。
半夜里,谁会那么好兴致出门呢?
贼,还是……
◎?◎?
关了窗,没趣地又躺回床上,合了眼却又睡不着了。
满脑子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转身时的背影,他淡淡地对我笑着,他专注地看着我,他抓住我的手时……我不住地用双手拍自己的脸——我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烫?难道……我,喜欢他?不,我喜欢的是“吉祥”,又不是他……
索性翻身起来,正好瞥见一旁的椅子上搭着谢云寒的包袱,干瘪瘪的。舒了一口气的同时,鬼使神差的,我犹豫了一下,便探了手过去……
“吱……”刚刚关上的窗户忽然自己打了开来,我虽然吓了一跳,潜意识拉紧了被子却没有出声。
轻轻地,那人走近床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我半眯着眼,借着房里的月光看了看,不是别人,正是谢云寒。
眼中一热,马上涌起一种奇妙的情愫来。
他……
见他径自卷了一袭斗篷睡在了椅子上,当下挣扎着是否要开口,终于还是合了眼,假装睡去了。
迷蒙中,我开始强迫自己回忆照辉镖局的一切,回忆起师父和师兄们的脸孔,一声一声地告诉自己,我是丁非心……我是,丁非心……
乍然一声鸡鸣,天早已大亮。我忽的坐起身来,他人已不在房内。
桌上一张字条,“後會有期”。
后会有期?当真会后会有期?你可知再会时,你我是何种身份?等到你日后回到京城,哪怕你依旧做不回谢云寒,也不再是我的吉祥弟弟了——信王还是会不辞辛苦地把你调教成为他的烨儿,你照旧会和五道堂作对,照旧会给师父和师兄们制造很多麻烦……这样的人,再见之时,我可以选择怎样面对?
若在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我是站在付远鹏这一边的,就算牺牲掉性命也不过是还救命恩人一个恩情,我义无反顾。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不觉在心底深处开始祈祷,祈祷着那后会有期的一日能再晚一些到来。
我只是不想有一天再面对他时,单单因为我们是敌人。
我……可能不可救药了吧?
一路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自己走过了多少村庄,只知道太阳快要下山时,眼前竟是一片荒山野岭。
从未在野外独自一人生活过,更何况还是夜里,还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忽然发现周围死寂得可怕,忽而又传来不知什么的怪响,连惊飞的鸟儿也不时地冲出树冠草丛,害得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着一颗大榆树,暗自庆幸自己还没被吓死。
胆子再大,也不是天生的。我想老天或许是在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吧——我无奈地自嘲着,盯着眼前的树影欲哭无泪。
从小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我都默默告诉自己,忍吧,忍下去——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更不会有人来救我。即使大了,我依旧习惯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我告诉自己,离了任何人我都可以活下去,我都可以活得很好。
如风来风往,任意而惬意,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是的,我可以一个人……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这时才感觉到真正的害怕。四周暗极了,忽而什么光亮也没有。我背靠着大树,警惕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有风吹草动便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夜里山间的凉风一起,丝丝都往脖子里钻,寒气逼人。
不过,也恰因为低温,我半点倦意也没有。
天上的月亮想必很大吧?可惜早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光彩,只有间或泄露出的几束月光吝啬地撒过眼前,不过只一闪,便消失了。
而夜空,看不到半颗星星——明天,会不会下雨啊……我慢慢开始胡思乱想了。
谢云寒他,现在应该住在客栈里吧?有舒服的床和枕头,真让人羡慕。毕竟出远门还是结伴而行的好,什么都可以相互照料,就算是露宿野外也不用这么害怕——我暗自喟叹着,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后悔还是失落。不觉间一阵清凉的风夹着丝丝淡淡的香气飘来,我疑惑地皱了皱鼻子,很快感到眼前慢慢模糊起来,神智越来越不清楚……
我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我精神抖擞地又踏上了南下的路程。所幸走了不远便遇到了几个当地人,得知我现在的位置距离沁州还有两三日的脚程。
“哎,听说了没?前晚县衙大人府上失窃啦!”
“啊?这还了得?谁人这么大胆?”街边的八卦新闻我倒是没一点儿兴趣,不作停留便擦肩而过。
那说话人见我走远了,才敢趴到一旁的人耳边,接着道:“哎,就是那劫贫济富的大侠‘彩翎雁’啊!”
“不会吧……”
必须抓紧一些啊……只在中途停下歇了一会儿,我就着带的干粮凑合吃了顿饭,然后继续向着南方一路走去。其间还经过一个村上的集市,人挤人地穿行而过,费了好大功夫。
远远地听到小贩叫卖糕饼的声音时,心中的委屈油然而生。
要是在垲城,我何须如此?我会放慢脚步,挑尽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满载而归。
呵,真是可笑——难道真是我过惯了富人的日子了?那所谓的锦衣玉食不也是人家的吗?又与我何干……我不过是阴差阳错借了别人的肉体,重又开始一轮人生的历练罢了,哪里有资格去享受那本不属于我的逍遥自在?
我受之有愧。
“下雨啦!”
“下雨啦……”
行人纷纷四散了跑开来,连摊贩们也七手八脚地推了东西躲雨去了,街上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我一个人茫然地走在雨中,愣愣地却在想一个问题——我现在是要去做什么?
去沁州。
那去沁州又为了什么?
既是去探视丁辛的外婆,也是在完成师父的嘱咐。
而身为“丁辛”,我哪里有半分凭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呢?单凭唇上的一颗痣吗?
丁辛已经在凤溪山孤孤单单地生长了十八年,这十八年间,按说她应该是没有见过外婆家的亲友的。虽说这次探亲起于舅舅家发来的信函,他们理应有所准备,可不是中途出了坠海事故嘛。船上的人该是失了我的消息,他们该不会就此以为……我已经遇难了?那又会不会……早就通知了垲城和沁州呢?
越想便越觉得事态严重,心急如火之间,我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来,好飞回垲城一探究竟。
可是,我不能回头啊,师父叫我绝对不能回头的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现在还是五道堂的人吗?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了,我难道连他也要放弃吗?不,不可以。
但是做回“丁非心”,真的很累,很累啊。
我不知道了。我真的迷糊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家店铺门前,屋檐下早站了一个躲雨的人。
“吔?”那人叫一声冲过来,一手按住我的锁骨把我拉了进去。
我惊慌地扭过头去,却见一身穿长斗篷、戴大斗笠之人——昨日才分别的陆幽廷此时乍现眼前,我惊喜地几乎要晕过去了。
第五十章
更新:09…04…14 20:14
陆幽廷说他刚刚在此地办完要事,正准备返回仙鸾山复命,见我孤行一人也没问什么,只是抓起我的手腕捏了捏。
我怔愣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
“看你的体质,不像是有这么深的内力啊……”包厢里怕隔墙有耳,他靠近了我问道。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自己也想不明白。
“最近有谁帮你运过功吗?”
我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啊……”
是挺奇怪的,难不成我那潇然掌的花架子还有自我充值功能?不可思议。
“对了,接下来师叔要往哪个方向走?”我一时竟有些期待。
“哦,往东。”
“是吗……我往南……”看来始终是要一个人上路的了。
“怎么,一个人害怕了啊?”他半笑着瞥了我一眼。我没再咬牙逞强,微微点了点头。
“那师叔就送你一程吧!”
我马上兴奋地抱住他的胳膊,“真的?”
“只送你到下个县城。”
“那也行啊!”
“你包我的吃住?”
“那……师叔先回答非心一个问题。”我郑重其事地咽了咽口水。
“说吧。”
“师叔你……到底是男是女?”
“……和你一样。”
“啊?”我失声尖叫,发觉自己的失礼之后便马上捂着嘴低下了头。
“怎么,不像吗?”陆幽廷此时忽然拿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秀美的脸,恬淡的水眸里似有翦翦春风,正顾盼生辉地望着我。
“师叔今年,芳龄几何?”我看得痴了,试探性地问道。
“哼,这个连你师父也未必知道……”
……
我那师父付远鹏,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吧?十年前陆幽廷若还曾与师父争着收我为徒,那今时今日又该是什么岁数了呢?最最少也有三十岁吧?那难不成当年她二十岁就敢自立门户招收徒弟了?
我问了,她也总是不告诉我,由着我瞎猜。
虽然仙鸾山一门在江湖上的名号并不算多响亮,那也是因为此派鲜有传人,卷入江湖纷争的更是少之又少,一般人孤陋寡闻也是很正常的,到我师父这一代也只是他和陆幽廷两人而已。至于我,倒还算幸运,有三个师兄在上面罩着。
我这神秘的陆师叔又戴上了她的斗笠。那宽大的披风和斗笠正好掩了她的身形和容貌,这时我才似乎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装扮。身为女子,想要闯荡江湖,毕竟不如故事里那般简单。
不管如何,知道她是女的,这一路还是方便不少啊——至少客房就可以挤一间嘛。
雨一停,我们就又继续上路了。因为我不会骑马,两人奇装又同乘一骑还是太招摇了,陆师叔不得不现又把她那匹马卖掉,然后凑了些钱买了一辆马车,感动得我半晌没说出话来。
走了几天路,脚下早就磨出泡来了。这下有了马车一轻闲,我才发觉脚上腿上已经浮肿得厉害,一摁便凹下去一个印子。之前坠崖的伤似乎还在,右腿上隐隐的总是有些难言的刺痛感。
我抹了把额上的汗,眼前晃过车外一波一波的风景,心思飘到了天外。
来到这里以前,我也曾伤过右腿。那是一年冬天,我因为下雪天路滑,在上学的路上不小心摔倒了。倔强的我害怕给亲人添麻烦,虽然感觉到腿上的痛有些异常,竟硬是咬着牙坚持到了学校,直到放学时再也忍不住了,被老师和同学送去了医院……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之后在阿姨家养病的日子……尽管我一直不想拖累别人,但结果总会适得其反。那时的我还小,需要他人照顾,我只能默默地接受着,或是同情可怜,或是施舍接济。
不要怪我把人想的都那么世俗、没有人情味,我的世界确是这么过来的。生我的人没有养我,我只能依靠养我的人,带着寄人篱下的心慢慢长大。
呵,也许就在那时,我注定要变成这番样子——有时顾影自怜,有时又孤芳自赏,有时妄自菲薄,有时却自欺欺人,犹犹豫豫、浑浑噩噩、勉勉强强地过了二十几年。
与之相比,现在,该是不一样的了吧?
我辛辛苦苦地保住了性命,可无论是为了付远鹏还是为了丁家,我都没能活出个样子来。
我不是一直在四处编织谎言,费心算计吗?可又有谁被我算计上了?我又得了什么可以拿去领功呢?
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蜷抱起膝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驶到一处树林茂密的郊外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见无处投店,陆师叔便打算就地安营了。将马车停在一个避风的角落,我和她简单分了些东西吃,随便聊了些什么就各自睡去了。
夜很长似的,我下意识地捻着指上的指环,像是清醒了很久才睡着。模模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争斗声,睁开眼才发觉陆师叔已不在马车里了。我紧张地扒着侧窗看出去,视野不远处正有两个人影刀剑相抵地纠缠在一起,其中素色的身影好像是她。
寻仇?
一想到自己那寥寥的本事,当下一惊——哎呀,这可怎么办?我是冲出去还是……正犹豫的时候,却听得远处的械斗声渐渐低了,终于“啪”的一声脆响,我没控制住自己,一骨碌跳下了马车,却见一个人影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