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下茅厕,睡你的吧。”她脑袋一沉,马上又倒回枕头呼呼大睡。
抚着胸口剧烈的呼吸起伏,我坐在床沿却只觉颓然无力,眼前还在拼命闪回着方才那幅画面。
一个瓷瓶儿而已,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呢……天底下相似之物千千万,我眼神再好也不能一眼就认定了呀……可即使躺下想要说服自己暂且安睡,我却也只能揪着胸前的锦被,呆望着头顶的床帏,心中千回百转,反反复复直到窗外熹微光亮洒在面上,才发觉自己竟整夜难以成眠。
“哥哥……”
我当他是哥哥呀……
“大小姐,这么早什么事儿啊……”公孙兀自打着哈欠扭了几下肩膀,见我许久沉默不语顿时又紧张起来。“出大事了?”
“……你也很会演戏嘛!”
“这……这什么话啊,我……”迎向我冷然淡漠的目光,他终于识趣地打消继续装傻的念头。“大小姐请直说吧。”
“你早就知道吴公子,是不是?”
“……这个,也不算早……其实属下也是到了沁州才知道的。”他恭敬地回答道,一时倒叫我看不出他话里真假。
真是沁州么……
“那你为何和他一起瞒着我?难不成还是师父的意思?”
“不是不是……呃,这要我怎么说啊……”他犹自挣扎着要不要据实以告,却见不远处方夕岩竟然在这时现身,忙不迭转移话题。“看,二公子回来了!”
我听到了愈走愈近的脚步声,却没有打算回头看那是谁,只是紧紧盯着公孙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公孙育林,我现在不是来和你闹着玩的。”
面色一僵,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见方夕岩并未走过来而是径自回了正堂,无奈地叹气一声。“好了,我说,我都说……”
第八十三章
更新:09…09…19 12:06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可这话用在我身上却是一个大大的悖论。如果,我也算得一个“商人”的话。
天亮未几,我便和二师兄离开了护国寺。原本打算直接出城,可满怀心事的我明明自顾不暇,却又惦记起居元居里的常掌柜,还有张皮子大哥来。肖大叔这边总算一切安好,可其他人呢?好像此趟前来若不把全部心事了结,我便会抑郁而终似的,自己走几步便觉心心念念还是放心不下,于是说服了二师兄,让他陪我一道再去查探查探。护国寺在城南,而居元居则在相对靠近城东的市区里。一路前行虽没见着巡逻官兵,可早市上热热闹闹的人群中也难保不会潜藏着危机。我的二师兄方夕岩还没走出多远就开始后悔,后悔昨日出发时没让我做男子装扮,于是现在一会儿让我敛着下巴不要抬头,一会儿又让我看着前方不要四处观望,搞得我原本大大方方走路,一听他说话就变得扭扭捏捏的,十分不自在。
“烦人……”我忍不住嗫嚅一声,声量小却还是被他听到了。
“那也比你出什么意外好吧?”
呃,这倒也是……占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我吧?我既没有武功又没有智谋,要我临阵对敌还真是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眼见前方就是居元居酒楼,正自哀叹的心口立马收紧一分。进得店门,店内也还没有客人,常掌柜也并不像往日那般待在柜台那里,只有几个跑堂的小兄弟正忙活着收拾桌椅,好像刚刚开门营业的样子。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我拉住一个少年问道。
那小鬼看看我,然后眨眨眼,不急不缓地回答说:“我们掌柜现在在厨房呢,您二位要是来吃早饭还早了些。”
“哦,我们不急的……你们掌柜近来好吗?”许是我问话的语气有些奇怪,那小鬼莫名看我一眼。
“我们掌柜行得正,坐得端,自然好得很啊!”
我还想问什么,却被二师兄突然驾住胳膊拖出了店门口。
“咋啦?”我不满地推开他又补瞪一眼,兀自扥扯着衣袖。
“好了,现在人家平安无事,你该放心了吧?再像你刚才那么问下去,笨蛋才不会起疑心!”他并没有怪我,只是怨我老去担心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常老头可比你道行深,你还用得着担心他?”
“我也不过是看看么,看过就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总是瞎操心,哪怕帮不上忙也不忍心袖手旁观。明明心里有事,要我怎么办?不闻不问的话我会憋死。“……咦,那边摊子……”
“呃,笑神仙……长寿鸡羹?”方夕岩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见到居元居对面摆设的一家小食摊儿,打头挂着的那个端端正正的招牌上就写着这么几个字。“呵,什么时候也卖这种东西了……”
一丝得意尚未拂上眉梢,我忽而讶然回首。“你以前吃过长寿羹?”
“也不是,只是以前没见这老头儿卖这个东西。”他淡淡地解释道,可我却听得又有疑问。
“二师兄以前常来这边吗?”
“是啊,以前和老三经常……”刚刚还眉飞色舞的方夕岩突然像是被点了穴,他登时紧闭双唇,闷闷地哼哼一笑掩饰自己的口误。“咱们也过去尝尝吧,反正早饭也没吃。”
我默默随他走过去,心中却一丝了然——那老三……是说李斐吧?原来他也来过此处。
小摊儿的大叔竟还记得我,在我失神间落座时蓦地“啊呀”大叫一声,吓得我一个哆嗦,刹那回过神来。
“是姑娘你啊!”
“难不成是老汉你啊……”方夕岩饶有兴致回他一句,马上叫一旁的小伙计来两碗长寿羹。
“两碗哪够啊?”老牛大叔也不恼,急忙转身冲着刚刚走过去的伙计嚷嚷道:“小顺子,把那一锅都给我留着,老汉我今天不做别人生意了……”
“大叔……”
“哎呀姑娘啊,老汉可没那么年轻啊,这声大叔可叫不得……”他匆忙转回身打断我的话。“老汉今年五十有一,你该叫声大爷才是呀……”见他频频向我使眼色,我不禁余光扫下四周,原来是有食客停下手中筷子看了过来。
“哦,大爷,您老真是高寿啊!”我在心底暗锤自己一拳。
“呵呵,都是这长寿羹的功劳啊!一天一碗,几十年喝下来……呃,老汉我现在都这么硬朗啊,呵呵……”
“呵呵……您真是老当益壮啊,呵呵……”
“你不饿啊?”二师兄陡然插进一句,伸手拽我坐回桌旁。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见那大叔走到别处桌子聊天搭讪,心想我总算不用跟人做戏了。“你和那老头儿很熟?”
“也不是啦……”我心虚地瞥一眼那在我眼中看来摇摇欲坠的招牌,咽了口唾沫,终于不得不招认。“那个长寿羹的点子……是我想出来的。”
“哟,不错嘛……”二师兄口中虽说着赞赏的话却正眼都不看我,径自端起热腾腾的长寿羹来大咧咧地猛吸一口。“嗯……味道不错,不错……”
“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管人闲事了啊?”我低眉觑向他,闻着鼻尖底下那肉羹勾人的香味来竟也不为所动。唉,我何时不爱吃肉了?
“哼哼……”他又仰头喝了几口,一面嚼着一面道:“你也知道?”说着还挑眉瞪我一眼,我便不服气地撅嘴哼他一声。
“小心你香粉都掉进碗里了……”我吸溜吸溜喝几口汤,不想那异常浓郁的肉香便随之涌入唇齿间,醉人的醇美口感立刻勾起我的食欲。“果真挺好吃的。”
“唉……”他放下手中的碗接着一声长叹。“做咱们这行当的,最忌讳多管闲事,偏偏你就只管闲事……”他不觉摸了摸脸上的妆容,凉凉几句便揭了我的底。而我竟不觉羞恼,一时只觉得总算有人看清我了,哪怕只是这小小的一隅。
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啊,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如果我是个侠女倒好,还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真正正地管定天下闲事,偏偏我又总是爱在自身难保的时候横生枝节,真不知道我是否爱上了自讨苦吃的虚荣感觉。
“或许我该向师父请辞的。”不知为何,心中一时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就把我自己也骇了一跳。
方夕岩立时扫我一眼,见我全非开玩笑的模样,甚至还能体味出一点儿认真,什么话也没说就撇开了视线。
“我……恐怕真的不适合。”我真的打算逃了吗?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想要如何,只是觉得既然话已出口,何不一鼓作气全说出来呢?总归这番心思不该再继续埋在心底,二师兄也不过是听我牢骚,如果真能经由他向师父透露一言半语,或许我以后真的要走也不会感到太尴尬太为难。
“别再说那些傻话,吃好就走吧……”二师兄脸色沉沉地丢下钱要走,我看看手中的肉羹,舔舔嘴唇觉得不舍,于是连忙呼噜噜倒进嘴里,扔下碗便去追他。
看来连二师兄也不喜欢像我这么没有毅力的师妹吧?嗯,也是,这样的我的确会让人瞧不起。
“啊呀姑娘啊……”
身后的老牛大爷正端着一大锅的长寿羹,眼看着我们越走越远,很快就混入人群寻不着了。
“牛叔,还要继续装吗?”一旁扶着饭桶的小伙计愣愣地问道。
“笨!人都走了,装来还有什么用?快把桶里那些都倒进锅里来……”
张皮子的家在何处,我到现在已经记不很清了。只知道他家就安在闹哄哄的菜市旁边,那附近还有卖皮货的、卖干货的、卖零碎家什的,总之卖的东西各式各样,住家繁杂得很。
“你确定是这边?”二师兄被我带路绕来绕去走得有些不耐烦,索性坐在一家茶铺歇脚。
“应该就是前面了吧……呀,我看见那边挂着很多皮子呢,说不准张大哥就在那儿!”我兴奋地踮起脚尖望向远处,好似真的看见张皮子在那儿冲我挥手一般。“师兄,你要是累了就先在这儿喝喝茶歇歇脚,我去那边看看,不是的话我马上就回来。”
他犹疑一下,见我一脸决心已定的意思,便摆摆手让我先去了。“记得别跑远了。”
“嘻嘻,我又不是小孩子……”
张大哥啊,你可千万要住在这儿啊……我默念着,脚下一步快过一步几乎要飞奔过去。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说不定我还能在张大哥那儿蹭到个皮手套或者皮帽子戴戴呢,呵呵……心中想着能去沾点便宜,脚下就更轻盈无阻了。经过四五家商铺和两条横亘而过的小巷,果真看见近在咫尺的皮货铺子,那灰黄的泥墙上用黑漆写了一个大大的“张”字。
啊呀,可让我找到了!
“张……”还未等我跑上前喊一声张大哥,却见铺子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小丫头,只是她仍兀自侧身专神去搀扶随后走出来的妇人,根本没有看见有旁人走近。脚下戛然一顿,我顿时六神无主惶惶后退几步,转身没入人群,在推挤中一直跑进邻近的小巷。
喉头却不知何时酸酸的,有些哽咽不适。
“夫人,去护国寺汨儿一人就可以了,您在家休息就好……”
“不行,今天十五,可是大日子,怠慢不得。”
汨儿,和……夫人!
我又惊又恐、不知所措地躲到墙后,浑身僵硬得仿佛撞见鬼一般。
“可老爷一人在家……”
“所以我不是要你留下的吗?”
“可汨儿怎么能放心夫人一个人去呢?”
“没事的,该来的都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多么耳熟的两道声音……我傻傻地笑了出来,却不能言语不能动作,只是虚喘着无法呼吸。汨儿和夫人……原本那么亲切、温暖的声音,为何此时却像两把利刃不偏不斜地刺在我的胸口上?
手指下意识抠进背后的泥墙,我咬唇强忍冲动,掌中却得不到丝毫支撑的力量。混着麦秆的泥块被我无情地掰了下来,迅即便在指间化作一抹尘土,窸窸窣窣坠落于地。
老爷,夫人,还有汨儿……
那声音终于走远了,远得听也听不到了,害我心底又涌起痒痒的痛,等想要看一眼时却只望见了两道模糊的背影,淡淡的,模糊在我的泪光里。
老爷,夫人,汨儿……
心口“啪”一声,好似久悬的一根弦倏忽间崩断了,好似连我的灵魂也一齐被释放出来,抛下我的肉身跟随那人影离去了。汨儿……她喊姨娘“夫人”呢,是不是意味着,父亲和姨娘真的在一起了?我忽感欣慰,想试着开怀笑一笑,却不知自己笑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该感谢上苍吧,让我在最思念他们的时刻得以闻悉他们的声音和消息,这对我是何等的恩赐!我该感恩的……
父亲应该就在那儿,他就在那儿啊,就在那间小小的破落的铺子里。我多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直冲进去,哪怕只是以陌生人的身份看他一眼,看看他是否憔悴了,是否还在挂念他那个女儿……那个不知生死的丁辛……
只看一眼就好啊……就一眼……
可,我却不能……我不是丁辛了,我也做不成丁辛了,我有什么资格再去干扰他们的生活?我不能再害了他们……
老天啊,这一世,我和他父女的情分就那么浅吗?可为何又让我成为丁辛,又为何经历这一切呢?当我好不容易想要做一个孝顺女儿,又为什么要生生打碎我的梦呢?
你不知道,我能拥有一个梦有多不容易吗?
“是不是要下啊?你看那云……”
有多少行人走过,洒下几瞥疑惑的目光,我全然没有感觉。茫然地靠坐墙边,摩擦中背上沾了好大一片黄土,我竟没有丁点儿在意。手中粉粉滑滑的,低头看,才发觉是被我毁掉的墙皮残迹。
生平第一次那么渴求亲情,却再次品尝到什么是“可遇不可求”。
那一世,我曾经有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却也只是曾经而已。他们没有给予我丝毫的关怀、爱怜,我便也很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被遗忘的个体,漫长的童年中从不敢有任何非分妄想,不敢妄想自己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亲情。
亲情,就是被双亲宠爱、关怀,让你背负一个即使沉重却依旧甜蜜的负担。我知道人这一辈子,亲生父母只有一双,永远无法改变,所以我改变不了在现代的生活,也改变不了我为此承受的一切。我漠然、我淡薄、我纠结万千,也不过是因为我对身边的一切都不敢妄存信任。
世界于我,永远都是变幻莫测难以掌握,我从何处得来勇气凌驾在它之上?心里空荡荡的时候,我不会学着去爱什么,更不会拥有做梦的勇气。而等我终于拥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却发觉即便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程,却也未必会让自己心甘情愿接受最后的结果。
逝者如斯,盈虚者如彼——我该这么感叹一番,然后便撒手放开那段回忆的,对不对?如果还要那么纠结于一段过往,往后的日子我要如何过呢?
就让我这么死心吧,我不会再奢望丁家,不会再奢望疼我的双亲,不会了……
丁家人出现在张大哥住处,我不该感到惊讶的。但我却不得不有些惶恐,自己担心、挂心的人已经有了去处,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运气会这么好。可我更不愿去质疑张大哥的诚心,只因……只因我了解他背负的故事。而在这故事背后,每一丝一扣都与丁家脱不开关系。
丁贺和丁昶年岁差不多少,但丁贺却至今尚未成家,整年都是奔波于海外,忙于打理丁家的海运生意。而若不是靠着五道堂发达的人脉和信息网,即便我的想象力多么天马行空也绝对难以想到——张和气,也就是张皮子——他才是真正的丁家人,是丁贺当年抛弃在外的私生子,是丁辛尚未正式相认的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