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楚一直认为宁惜醉是个很奇特的存在,他潇洒、聪明,他放荡不羁,他走到哪里都有许多朋友,身上既有世家公子的温雅气度,又不时散发出浪子才有的落拓慵懒,简直是个矛盾却令人情不自禁想要贴近的怪人。这位异族的年轻行商究竟藏着多少秘密呢?傅楚经常茫然猜测,就如同前一刻看见宁惜醉攀上窗子时甚至幻想他会不会是个身负绝世武功的侠客。
可惜的是,下一刻傅楚就彻底断绝此般猜测了。
“好……疼啊……”宁惜醉坐在地上倒吸凉气,一身白衣占满灰土。
傅楚多希望是自己看错了,那个毫不犹豫想要跳窗进入却因为脚绊脚摔个狗吃屎的男人,真的是风流倜傥的宁惜醉吗?!
绝对,绝对不是!
刚才那么洒脱英勇的身影只是错觉,错觉……
想要安慰自己那只是宁惜醉一时失误,之后一定会大展身手,然而事实再一次深深打击了年少的傅楚,曾让他误认为是大侠并张嘴闭嘴总说要保护白绮歌的宁惜醉彻底打碎了傅楚心中高大形象——缠斗不休的人堆里多了一道身影,洁白长衫飘来飘去,看似灵动如仙,实则是被众人推来推去、踹来踹去,抱着脑袋四处躲避拳脚的狼狈青年。
“捣什么乱?滚开!”易宸璟抬手重推。
“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好不容易凑到白绮歌身边,等来的却是狠狠一脚。
宁惜醉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本是想保护白绮歌的,可进来才发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累赘。
敌人的数量太多,尽管单打独斗易宸璟明显占据优势且有白绮歌从旁协助,但时间一长体力终是难以支撑。把敌人拼得七零八落就只剩九人时,白绮歌和易宸璟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宁惜醉有白绮歌在前面护着倒安然无恙,就是脸色不怎么好,显然很是沮丧。
“不能再拖了,想办法脱身。”背靠背守住彼此身后,易宸璟吐掉口中一丝血沫低道。
“我五你四,别讨价还价。”白绮歌咬咬牙换只手握紧短剑,受伤的那只手垂下,在易宸璟手背上轻轻一磕,“我不死,你也不许死。”
话音甫落,二人极有默契地身形齐动,转眼间便将虎视眈眈的敌人分成两队各自应付。原本这些人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放在易宸璟身上,只是手握短剑的白绮歌过于抢眼,在所有敌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情况下凭借干脆利落的斩杀技巧,顺利地吸引走近半数的攻击——当然,她知道这很危险,但不这么做易宸璟一个人很快就会被拖垮。
最后的拼杀比先前更加激烈,白绮歌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迎敌,根本没法顾及突然蹦出的宁惜醉,好在宁惜醉也没闲着,发现敌人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后索性抱起角落里的铜盆,但凡有被白绮歌或者易宸璟击倒的敌人就冲上去一顿猛砸,直到敌人满脸鲜血昏死过去。
“白姑娘,你站我身后,他们伤不到你。”攻击间隙,宁惜醉喘着粗气跑到白绮歌身旁,煞有介事地高举铜盆挡在面前。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白绮歌真想问问他是故意调剂气氛还是来捣乱的,那铜盆都被敲得凹凸变形了,能砸死人么?还不待推开宁惜醉,又两人一齐举刀砍来,白绮歌被人高马大的宁惜醉遮住视线没能及时做出反应,发现时已经太迟,竟是无处可避了。
“绮歌!”另一角落,易宸璟胆颤惊呼。
生死不过一瞬间的事,白绮歌无暇多想,正要将宁惜醉推到一边用自己的手臂抗住攻击,却不料宁惜醉忽然转身,温暖胸膛把她裹在怀中。
这样,那两把刀只会伤了他,白绮歌可以毫发无损。
只一瞬,白绮歌脑海空白。
曾经易宸璟在沙场上也是如此护着她,用自己的肩背为她筑起世间最温柔也是最牢固的堡垒,因为易宸璟爱她,爱到不惜舍弃性命;可是,宁惜醉呢?萍水相逢引为知己,他们的关系胜过寻常朋友却不到男女之情的地步,他有他的远大志向,为了帮她涉险已是极大恩情,又为什么要拼着性命也要保护她?
刀刃折断的声音很响亮,白绮歌却听得不是很真切,她只听得见耳边宁惜醉牙缝间倒吸着凉气,按在她背上的手一颤。
他若伤了,她要如何偿还?
“这些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背上一道冰凉,宁惜醉放开白绮歌,面上苦笑不止,“伤到了吗?”
白绮歌愣愣地忘记回答,倒是旁边有人掖着怒气冷哼:“你懂得,你懂得怎么不自己学功夫去?每次都要老夫替你收拾烂摊子!”
那声音浑厚略显苍老,正是宁惜醉的义父封无疆。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易宸璟看个清清楚楚,两把刀落下的瞬间,是封无疆突然从窗外窜入,也不见他拿任何武器,只挥起宽袖缠住那两把刀,而后手指一夹,精铁打造的长刀竟然从中折断!
细长黑眸一丝精光闪过,易宸璟看向封无疆的目光里掺杂了几许复杂。微微走神的瞬间险些被敌人偷袭,幸好反应得快堪堪躲过,紧接着便是回过神的白绮歌倒提短剑冲来,在攻击者颈上一抹,转眼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二人再度并肩而立,仅剩的几个敌人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毕竟对付白绮歌与易宸璟已经很吃力,何况又突然闯入一个功夫深不可测的老人?
“以后再说。”白绮歌微微侧头,声音低而小,只容易宸璟一人听见,赫然是在防备身后宁惜醉与封无疆二人。
易宸璟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点点头横过刀,不着痕迹的把白绮歌挡在身后——刚才那一幕是真吓到他了,再不肯让白绮歌独自面对敌人。
封无疆轻轻松松徒手解决掉向宁惜醉挥刀的两个人,之后就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但被震惊的剩余敌人再不敢轻率行动。面面相觑少顷,其中一人压着嗓子低吼了一声“撤”,几人小心翼翼倒退向门口,看都不看地上横横竖竖躺着的同伴,负着伤的白绮歌和易宸璟也不打算追,毕竟逃亡的人是他们而非敌人。
力搏十倍人数敌人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白绮歌和易宸璟均是筋疲力尽,相视无语。
距离帝都尚有千里之遥,倘若一直处于这种以少敌多的状态,他们真的能活着回到皇宫吗?战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赶来,傅楚、叶花晚和宁惜醉显然不会功夫,至于封无疆……
易宸璟丢下剑,锐利目光看向沉着脸的老者,面上表情索然无味:“真人不露相,封老前辈实在好功夫,晚辈自叹弗如。冒昧问一句,那晚在雍和布庄时封老前辈借口要看管货物不肯与我们一起休息,那么,我们不在的时候,前辈可否有——”
疑问刚要出口,屋外陡然响起连续惨叫,房中几人皆是一惊,额上冷汗沁出。
一番乱战令得白绮歌和易宸璟都已是强弩之末,假如再来一波敌人要如何相抗?用铜盆一个个砸死么?
易宸璟默默拾起剑,仍旧不由分说地挡在白绮歌身前,掌心血水汗水融成一片。白绮歌看看被吓呆的叶花晚和傅楚,胸口一阵气闷。眼下情况连逃都没法逃,至少她和易宸璟是没有力气跑多远了。
跑不了,那就战斗到底吧。
“封老前辈,我不求您出手帮忙,只要您能保护宁公子和叶庄主他们不受伤害、找机会离开就好,拜托了。”朝封无疆躬了躬身,白绮歌满目平静,握着短剑的手腕微微颤抖。
惨叫过后,凌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自院中传来,皱着眉头侧耳细听,易宸璟深吸口气:“好像……是在叫我们?”
第178章 糖醋排骨
听易宸璟这么一说,白绮歌亦静下心侧耳细听,院外呼喊声虽杂乱却也能分辨一二。
“叶庄主——宸兄弟——”
呼声焦急,显然十分担忧。
会如此称呼叶花晚和易宸璟的,想来应该是那些江湖人士吧,也就是说……有人来救他们了?易宸璟还有些不太相信,白绮歌却已大步走出房间,跨过一具具尸体时毫不犹豫。
门外灿烂阳光似是许久不曾见到,亲切温暖令人怀念,白绮歌眯起眼睛躲避光芒,过了半晌才看清院中一众半张着嘴的惊讶人群。
“你是……白、白姑娘?”一群人中央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白净面皮,身材微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看着浑身血染的白绮歌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白绮歌点点头,浑身疲惫懒得说话,只伸手指了指屋内:“叶庄主她们都在里面。”
“叶庄主没事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男人兴奋得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周围十多个穿着同样衣衫的手下,“快!快去把叶庄主和宸兄弟请出来!赵文,你马上赶回山庄让管家备好酒菜准备接风!对了对了,路上记得把江神医一起带到山庄!”下了一长串命令后,那男人激动地不停搓手:“白姑娘你是不知道,刚才我们一进来就看这些人满身血迹走出,我还以为你们……如果你们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向恩公交代?”
自己的身份都没介绍清楚,这会儿又冒出来个什么恩公,白绮歌无奈,看来这男人并不是个说话简明利落的人。
说话间易宸璟等人也走到院中,叶花晚在傅楚和宁惜醉连哄带劝下已经不那么害怕,看见华服男子时微微有些迷茫:“我好像见过你……”
那男人赶忙答应:“叶庄主不记得我了?我是荻花庄的庄主荻天洪,老庄主在世时曾到西楚给叶庄主庆过生的。”
“荻花庄我听过,龙槐县最大的山庄,我爹也曾经提起。可是爹过世后我就没再与荻花庄联系,荻庄主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叶庄主的确没有发帖到我荻花庄,我是接到恩公传信才知道的。”荻天洪点点头,“恩公说叶庄主、傅兄弟以及两位贵客将途经此地,有人暗中欲对宸兄弟和白姑娘两位不利,方才又有下人说今天一早就不见罗捕头出现,情形很是蹊跷,我这才带着人赶了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幸好啊,幸好来得及时,不然我以何脸面面对恩公?”
荻天洪左口一个恩公右口一个恩公听得叶花晚直迷糊,脑子里思路乱成一团,只好求援似的拉了拉傅楚。
“不管怎样要先谢过荻庄主搭救,我们的确是遇到了攻击,罗大哥……罗大哥已经遭那些人毒手,不幸身亡了。”叹了口气,傅楚试探问道,“听荻庄主提起恩公,不知这位恩公是何身份,又怎么如此清楚我们的动向?”
荻天洪啪地一拍脑门:“瞧我这脑袋,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说了。恩公就是二位的师父毒医先生啊!当年我四处闯荡时被毒蛇咬伤无药可救,是毒医先生救我一命,我也是为寻机会报恩才在西楚附近建了这荻花山庄的。难得恩公开口托付,无路如何我也会保几位安全,至少在这龙槐县城没有我荻天洪办不到的事。”
这话是否有托大之嫌暂且不提,叶花晚乐得有人主动站出帮忙,毕竟熟人不多的龙槐县城里,罗捕头一死她再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了。再说师父出面请的人必然牢靠保险,救命之恩啊,舍弃性命回报也不算过分。
见几人没有其他疑问,荻天洪又接道:“罗捕头这里不能再待,几位还是随我去城外荻花庄吧,酒饭已备好,还能清理沐浴下……”
傅楚等人目光朝白绮歌与易宸璟看去,那满身血污甚是可怖,不换洗衣服定是没法继续赶路的,而且他们二人都有伤,总要检查没问题才能放心。低头看看先前埋伏于此的敌人尸体,傅楚略有迟疑,再与易宸璟四目相对,询问之意明显。
易宸璟沉默少顷,继而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荻庄主了。”
不为别的,至少先确保白绮歌的伤没有大碍才行。
荻天洪留下几个人料理后事,又现找来一辆马车载着傅楚和叶花晚,加上几人原来乘坐的马车一起往城外驶去,队伍末尾依旧是驾着货车慢悠悠跟随的封无疆。一路上易宸璟阴沉着脸,宁惜醉说什么话都会换来他冷冷一瞥,原来的厌烦似乎无声无息转化为恨意,只是碍着白绮歌在身边才没有发作。
“再让我发现你连累她,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到了荻花山庄后,白绮歌先行下车的短暂功夫,易宸璟压低声音在宁惜醉身边留下冰冷刺骨的话。
他看得分明,当时若不是宁惜醉碍手碍脚,白绮歌怎会险些遭人毒手?最该死的是,宁惜醉还在他面前公然抱白绮歌!
“怎么了?”没见二人跟来的白绮歌回头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真的。”宁惜醉笑容不改,挥挥手一派和气,“大将军说想吃糖醋排骨了。”
荻花庄与一叶山庄一样都建在半山腰,地盘虽小些却热闹许多,光是山庄里的下人就有四十余,另外还有不少在此酿酒的长工。
中州的江湖和白绮歌看小说里写的江湖并非完全相同,相比之下更真实,更有血有肉,也更加平和安定。就好比这些山庄,哪里有什么天天东奔西走救死扶伤的大侠,其实就是些凭借生意买卖聚拢起人气并与黑道白道都有往来的商人罢了,一叶山庄是靠南北行货倒卖,这荻花庄则是酿酒卖酒,一进山庄便闻得浓郁酒香,醇美醉人。
荻天洪把几人引入别院又吩咐下人送了两套衣服过来,随手指了指当中一间客房:“白姑娘和宸兄弟先换下衣物,屋内有创药也有清水干布,有什么问题我去叫江神医,他就在庄内随时可以来瞧伤。我和叶庄主她们先去正院前堂等候了。”
“我呢?”见白绮歌和易宸璟都有安排,宁惜醉一脸委屈,“我也受了伤啊!”
路上忙着和叶花晚、傅楚说话,荻天洪还没来得及询问宁惜醉身份,听他有所要求略显迟疑:“这位是……?”
“宁老板,一叶山庄的老主顾了,也是白姐姐和宸大哥的朋友。”傅楚简单答道。
“原来如此,既是宸兄弟的朋友那也算是贵客了。宁老板这边请——赵文,再去取套干净衣物来!”荻天洪把宁惜醉让到另一间房内送上换洗衣物,而后与叶花晚和傅楚一同去了前堂,白绮歌和易宸璟两相对视,无奈轻叹。
荻天洪把他们安排在了同一间房。
“先去换衣服,看看都哪里受伤了。”易宸璟低头在白绮歌耳畔轻道。
白绮歌摇摇头,回身走到宁惜醉房前敲了敲门,隔着房门声音轻柔:“宁公子伤得重吗?需不需要帮忙?”
屋内一阵脚步匆忙,房门一开,衣衫不整的宁惜醉笑得平和安然:“没什么,就是衣服被割破而已,义父出手迅速,我连根汗毛都没伤到。”
“那就好。”放下心中担忧长出口气,白绮歌显得略有些拘束,“刚才多谢宁公子舍身保护,只是下次不要再这么鲁莽了,那种情况我可以应付,白白伤了宁公子反倒让我愧疚难安。”
宁惜醉还想说些什么,结果不等开口白绮歌就被拽到一边,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易宸璟冰冷表情。
“去换衣服。”近乎命令似的语气生硬淡漠,易宸璟把白绮歌推到二人房门口,回头看向宁惜醉的眼神毫无温度。他讨厌宁惜醉,非常讨厌,尤其是白绮歌对宁惜醉露出笑容时,他恨不得让宁惜醉从世上消失,永永远远,彻底消失。
这是嫉妒,他知道,却不想有任何改变——白绮歌的笑,白绮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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