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灏城摇头,狠下心掰开玉澈手掌,语气愈发柔和:“还有别的事要你办。我住的房里有只木箱,箱子里放着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去帮我取来。”
“啊……非要现在去吗?”见白灏城面色坚定,玉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知道了,那我取来东西再去找二少爷——二少爷小心些,小姐还等着你呢。”
白灏城挥挥手,转身大步流星朝城边走去,直到走出很远才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看玉澈身影消失在街角。
张开手掌,精致小巧的香囊躺在掌心,依稀还带着香草淡雅味道。
“绮歌,好好活着。”
香囊绣线红如赤血,再度被贴身放在胸口,沙哑声音带着诀别意味,而冷风无心无情,竟不知道该把这句话捎去给谁。
这日白灏城出现的时间比往天晚些,将士们都听说了昨天百姓围攻王宫的事,不由有些担心,一个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却偷偷盯着己方大将,仿佛是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然而白灏城一言一行与平常并无不同,依旧是先问情况而后巡视,处处细致小心。
站在城垛上向下望去,城下遥军已经集结整齐,雪亮战甲在初升日光照耀下威武傲然,唯独阵前一点略显萎靡。
“昭国主将白灏城,请太子殿下上前说话。”
出乎所有将士意料,白灏城居然高声邀约,就连遥军士兵也纷纷议论,窃窃私语。
两军相隔仅一座城墙,白灏城底气足声音洪亮,易宸璟自然听得见,刚想清清嗓子回应,不料早有两位老将纵马拦在他前面,看样子竟是连与白灏城沟通的机会都不给。
“太子殿下抱病上阵,身子多有不适,恕不能与白将军交谈。”其中一名老将遥遥抱拳,面色沉稳严肃,“在下从一品将军陆楷,不知有没有资格代替太子殿下说上几句。”
昭国毕竟是遥国臣国,白灏城在昭国虽是三军统帅位居一品,实际地位却不如从一品的陆楷,对方提出代替易宸璟交谈当然无法拒绝。白灏城略微沉吟,无可奈何点了点头:“随你们,我只想问问遥皇陛下说话是否算数,先前承诺的事情又能否切实兑现。”
“什么承诺?”易宸璟蹙起眉头,完全听不懂白灏城所说何意,愤然转向陆楷,“陆将军,你们和白将军定下了什么约定?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楷对易宸璟恭敬却不算尊重,听到他问也不答话,径自向白灏城点了点头,声音响亮浑厚:“金口玉言,做不得假,圣旨不是还在白将军手里吗,有什么可顾虑的?”
除了白灏城和遥军四位老将外,其他将士听这番对话均是一脸茫然,唯独易宸璟心里发慌,望着白灏城平静面容愈发不安——近几天军中事务都由易宸暄暗中操控,若是约定也必然是易宸暄的诡计。
易宸璟忘了自己一身伤病,突然发狂一般推开陆楷冲到前面,沙哑嗓音几近咆哮:“白灏城!你答应过我会照顾绮歌一辈子!你——”
一道寒光划过,再多责备便说不出了,只剩铺天盖地的惊呼。
第311章 传奇陨落
武将大多爱刀剑,白灏城亦不例外,他这辈子没怎么奢侈花费过,唯独手中一把秀玉剑是破天荒花了几百两银子高价买来的。指尖怜惜地拂过保养甚好的剑身,白灏城露出一抹浅笑,外人看不懂,只觉得那笑清淡却寂然。
“将军……”身侧士兵意识到不对头,可是看白灏城握着剑根本不敢靠近,生怕他伤了自己,只能徒劳地低呼。
白灏城没有理会,沉静目光又朝城下望去,与易宸璟焦急眼神短暂对视而后移开。
“劫天牢是我未征得绮歌同意私自决定的,人也是打昏后带走的,现在她还被我锁在某处不能自由行动。”剑鞘被随手丢在地上,白灏城一边在城墙边沿踱步一边自顾说着,听起来竟像是在为白绮歌开罪,将所有罪名揽到自己身上,“闵王不仁不义,亡昭国而甘心为奴,推翻他是为了我昭国百姓而非向遥国示威,希望遥皇陛下能够明白。”
“将军!和他们说这些干什么!将军一直守护着咱们昭国尽心尽力,我们只认白将军,不认什么闵王!”
有激动的士兵怒喊,引来其他将士连连随声附和,白灏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摘下头盔,鬓角过早出现的一丝斑白看得人心痛。
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却担起了一个国家的兴衰成败。
陆楷身后的老将军露出一抹冷笑,拔马上前,趾高气扬喝道:“白将军要做决定就请尽快,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等你犹豫,还是说白将军觉得尚未到危急关头,想要再多些动力呢?”
话罢,老将军手臂一挥,一排约有十余人的流民队伍被推到阵前,个个都是惊慌恐惧,哀求地望着城头上静立身影。那些都是有家人、有眷恋的无辜百姓,他们不该无缘无故被人结束生命。白灏城一阵心痛,扭过头深吸口气,平静眼眸中多了几许悲凉。
剑刃横过,留下一缕清风与一线银光,城上无风无雨,湿润空气里飘荡着无声的决绝,一刹,万籁俱寂。
“我所做一切不是因为惧怕遥国的强大,而是不愿看更多无辜之人枉死,今日之后,希望遥皇陛下信守诺言,还我梁施城百姓自由,还昭国从此安定。若能换得如此,白灏城……死而无悔。”
谁也没看清秀玉剑是怎样舞动的,在一蓬热血喷薄之前,城头上昭国将士们已经模糊了眼眶,能做的就只有瞪眼看着,看无力阻止的悲剧上演,看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人如何陨落。
咯啷,染血的秀玉剑先于白灏城身体跌落在地。
手上是自己滚烫热血,白灏城从没想过血竟会有那样高的温度,烫得颈间伤口和心剧痛,随着热血泼洒,浑身力量散去,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一片碧空如洗,一片静止的平和安宁。
到最后还是负了与易宸璟的约定,没能作为兄长守护最心爱的人一辈子,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能相见,也许这就是报应,上天对他不伦之恋的惩罚。
不过,那又如何?
生或死,终结或者延续,他的心愿只有一个,心意则永生永世不会改变。
终结就就终结吧,若是为她。
“绮歌……寻……昔……”
血泊里,从生到死都带着杀戮与圣洁光芒的中州军神缓缓闭上眼,最后一抹笑容说不清是满足还是遗憾。
熟悉的青石板路在跳跃脚步下匆匆而过,玉澈哼着欢快小曲满心甜蜜,脑海里一幕幕回闪着忘不掉的那份温柔,于是忍不住猜测,他发觉了吗?她的心意?
那样温柔善良的人,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她曾在他怀中一夜安眠,暖入心底。
推开房门,四处打量,略显破旧的木箱就放在床头,带着好奇心轻轻打开盖子,一道明黄与一片斑斓闯入眼中。
“呀!风筝!”
玉澈欣喜若狂,取出崭新的彩鸢风筝高高举起,对着窗外阳光开心地转了两圈。
他答应过的,等一切结束后就带她和小姐去泽湖边放风筝,看来他没有忘记承诺,且早早就准备了如此令人惊喜的礼物送给她,让她在乱糟糟的环境中也能露出满足笑容。果然呢,她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温柔。
“小姐一定也会高兴的。”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刚要迈步出门,玉澈忽地想起箱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小心翼翼抱住风筝探头看去,这才发现那是一卷圣旨。
圣旨是皇帝才有资格拟写的,连昭闵王亦不能僭越,可是白灏城房里怎么会有遥皇的圣旨呢?玉澈微微皱起眉头,稍作犹豫,拿出圣旨轻轻展开。
“怎么……怎么是这样的?”
玉澈傻眼。
那道圣旨帛卷上,空空荡荡,漫无一字。
被幸福与惊喜冲昏头脑的少女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白灏城离开前异样举动和突兀出现的圣旨、风筝,一颗心忽而沉下。
“明明说了不会做傻事……”踉跄后退,一大滴眼泪砸落脚面,玉澈脸色唰地苍白。是啊,是她太相信他,所以才忽略了他无边温柔之下的异常举动,却不知现在赶去是不是还来得及。深吸口气擦干眼泪,玉澈丢下圣旨和风筝,朝着北面城门方向拔足狂奔。
同样的青石板路,同样的急促脚步,心情却大不相同,到了城墙下时玉澈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娇俏面容惨白无色。
“二少爷呢,二少爷在哪儿?”慌乱地抓住一个士兵大声质问,得来一道望向城垛的目光,以及周围士兵低声呜咽。玉澈只作不闻,当那些啜泣悲伤是为了别人,一步一步,摇晃着走上城垛。
血,满地的血。
第一眼,就见了这些。
“有人去知会白老将军了吗?”
“副将呢?副将都哪里去了?都死光了吗?!谁来说说该怎么办啊!”
“尸首……先盖上,莫让白将军暴晒,不吉利……”
纷杂吵嚷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玉澈不确定有没有人呼唤或者阻拦自己,看见染血战甲下平静熟悉的面容时,所有思考能力便被悄无声息剥夺。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躺在地上血泊里的人是白灏城,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抱着她,温柔地对她笑,才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阴阳永隔了呢?
那样温柔善良的人不该是这样结局啊!
守着白灏城尸首的士兵见玉澈失了魂似的蹒跚走来,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哽咽着擦了擦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少爷……玉澈回来了……”小小身躯跪在白灏城身边轻轻唤着,然而那双明亮的眼再不会睁开,连眉睫也不肯轻颤一下让她心安。
一瞬间,麻木被痛苦打碎,心痛席卷,凄厉哭声远远传到遥军队伍之中,催得那些无关之人也倍感伤心。
周围议论之声越来越大,易宸璟却只言片语都听不进去,眼睛死死盯着城垛上被遮住一半的身影,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出那人是谁,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灏城自刎,以换遥军撤兵,而这似乎是谁背着他与白灏城约定好的,且是以遥皇名义。
昭国已是囚笼困兽,任白家再怎么能耐也不能突破重围,白灏城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也为了保护白绮歌,被迫选择最惨烈的一条出路。易宸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表情,浑身燥热疼痛比不过心痛,更抵不过对将要发生事情的恐慌,身子晃了晃,险些从马背上跌下。
陆楷眼角余光斜了一眼,不咸不淡吩咐身侧士兵:“扶太子回营帐休息。通令全军,我军已依着太子计划铲除昭国守将白灏城,全军立刻做好准备,随时听令攻城!”
易宸璟浑身一震,怒火盛然,长剑铿然而出,直直指向陆楷。
“陆楷,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的计划?不是你们与白将军私下约定撤兵的吗?还有父皇的圣旨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在蓄谋什么?!”
“太子勿怒,末将照规办事,并无不妥。”陆楷躲开不停颤抖的剑锋,斜着眼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谁能证明末将与昭国达成任何约定了?刚才白灏城所说都是他自己臆造的,妄想以死逼退我军,开什么玩笑?”
易宸璟自然不会相信他所说,勉强支起身子气喘吁吁:“少跟我装糊涂!白将军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圣旨,更不会弃白家和百姓于不顾莫名自刎,定是易宸暄和你们暗中捣鬼才骗得他信以为真!圣旨呢?他说的圣旨在哪里?白家若是拿出你们伪造的圣旨,我看你们还怎么狡辩!”
“哈哈哈哈,太子殿下在说笑?”面对易宸璟怒气交加的指责,陆楷放声大笑,“从没有什么圣旨,末将都说了那是白灏城吓傻了自己捏造的。如今他被自己的臆想害死能怪得了谁?他死不是他的事,我军还得依着皇上命令攻下梁施城,如果太子徇私情横加阻拦的话……那就莫怪末将不讲情面了!来人,把太子带走!”
摆明的阴谋,十足的诡计,这还需要证据吗?
易宸璟拼命挣扎,无奈伤病在身丝毫提不起力气,被两名身强体健的士兵死死押住动弹不得。就在昭国将士与遥军同时陷入混乱中时,打头阵的遥军忽地传来惊讶呼声,紧接着,一阵密布箭雨疯狂袭来,虽然因距离太远又有大盾抵挡伤不到遥军士兵分毫,仍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如此距离早已超过寻常硬弓最大射程,每一箭,都是包含冲天怒火激射而出的。
第312章 花谢缘灭
中州大陆已经数百年未曾听到如此震撼的呼声,那整齐高喝无人指挥,完完全全发自心底,一丝丝、一缕缕,汇聚成直冲云霄的怒吼,洪亮而悲怆。
南城门枯守的一千将士也听见了令人震动的吼声,一群人面面相觑满是疑惑时,走在前面的老将军白敬甫忽而变了脸色,一跃上马向城北飞奔而去。
当了一辈子将军,打了一辈子仗,白敬甫再清楚不过什么情况才会导致将士们这般激愤。当兵的人见惯生死,再大的困难也能咬牙坚持,却唯有三样东西不可碰触——
一是身为兵者的荣誉,无论是否活着,那都是紧抓不放的骄傲;二是捍卫的土地,绝不容许敌人进犯半分;三是效忠追随的目标,一个人,一道身影,只要信仰的未曾倒下,那么他们就会战斗到底,直至魂飞魄散。
正因为太了解、太了解,所以白敬甫比任何一个人都快速地猜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饱经风霜的面容罕见地露出激动表情,年迈身躯驾着马,风一般消失在迟钝的士兵眼目之中。
原本应该守在街道上防止百姓暴动的士兵都不见了,当白敬甫仰头望向城墙上,看见的是密密麻麻一片人墙,每个士兵都尽可能地挽紧长弓,用最大力气射出去,而后一声发泄似地高喝,再四处寻找可用武器。
“灏城……”白敬甫跳下马站在城墙之下,呢喃着,轻轻叫出儿子的名字。
数万箭矢很快就被挥霍一空,有人无意中回头看见呆立的白敬甫,登时泪落如雨,声音哀绝。
“老将军!白将军他……”
谁也说不出那两个字,都是话到嘴边就被泪水冲走,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把残酷事实说给白敬甫听。然而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那双阅尽世间坎坷的眼都能看到,甚至是目光所不能到达之处悲哀景象。
呛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痛的,白敬甫勉强控制住颤抖手臂,从马背上解下佩剑,忍着悲痛指挥若定:“弓箭手留在墙头,其他人撤回城中;让高将军去准备投石车,趁着离得近,尽量往中后部分打——对方的主要战力在前锋,只要逼他们回守中部即可解眼前之围。”
尚处在激愤中的士兵没料到白敬甫还能如此镇定,几度欲言又止忘了行动,被白敬甫厉声呵斥后才踉踉跄跄跑走去执行军命。城墙上其他将士也被白敬甫沉闷喝声惊醒,一个个擦去眼泪收敛怒火,返回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各司其职,只留下三五个人小心仔细地搬运白灏城尸首。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值得骄傲的儿子转眼逝去令白敬甫悲痛欲绝,下完命令后又像刚才一般站在原地呆立,直至身后有凌乱急促脚步响起。
白敬甫没有回头,从颤抖的呼吸声中他就能听出来人是谁。
“绮歌,去见你二哥最后一面吧。”指尖微颤,身材魁梧的老将军躬了躬腰,而后便再直不起来。
最后一面……被告知梦魇成真的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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