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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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天下- 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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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姑娘。”

    一身酒气的宁惜醉站在白绮歌身前,俯看面庞上眉眼低垂,眸色干净却藏着几分黯然。

    “与他们喝酒不爽快,怎么也喝不出味道,心里闷得很,白姑娘陪我出去走走吧。”

    白绮歌没有动亦没有回答,玉雕一般静静坐着,宁惜醉伸手过来拉她时却也没有拒绝,好像已经失去了自我,任由人摆布。

    宁惜醉的温柔体贴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细心,一手牵着白绮歌一手推开后屋房门,引着她走到院中,走到院外,走到士兵们醉倒一地的空地上。

    “你看,他们都太容易醉,不像我与白姑娘举杯共饮时,便是千杯也不醉。”踢开脚边倾倒的酒坛,宁惜醉仰起头看向缺了一边的皓月,轻笑,“连月亮都醉了,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却不肯圆满,改日我把它射下来送给白姑娘当镜子可好?”

    白绮歌依旧无声无息。

    这般情况早在宁惜醉的意料之中因而并不意外,白绮歌拒绝与他说话是一个多月前开始的事了,今夜是他大喜的日子,也是白绮歌心死的日子,要她开口说话谈何容易?别说这夜,便是这辈子白绮歌还严不愿意与他说上一句半句尚未可知,根本不必期待。

    白绮歌麻木地跟随宁惜醉牵引抬步,宁惜醉没有为她掀开盖头她也不去碰,反正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安陵国的地盘,总也逃不出封无疆掌心。

    “大漠的夜晚与白日不同,很温柔也很美,白姑娘你看——呵,我这脑子,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耳边传来宁惜醉自嘲轻笑,而后眼前一亮,遮挡住视线的盖头被利落揭去,浩瀚星空与宁惜醉温和面庞一同出现在眼前。有多久没看过这张白皙柔和的面庞已经记不清楚,白绮歌扭头避开宁惜醉目光,视线随即被异样景色吸引,低低一声惊呼。

    大漠里居然也有这般仙境似的景色?

    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沙地宁静无声,一小块湖泊映着皎洁月色荡起轻波,倒映在湖水里的胡杨树影便随着涟漪弯曲荡漾,亦真亦假,如梦似幻。

    “喜欢么?这湖的名字叫洗月泉,是方圆数百里内唯一的绿洲,也是安陵驻扎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话罢,宁惜醉拉着白绮歌走到湖边,弯腰掬起一捧湖水轻轻洒在白绮歌手上,立时涌出无限舒适凉意。

    水源地是沙漠之国最重要的秘密,因为就要成为安陵皇后所以才告诉她吗?白绮歌挑起唇角,笑得毫无温度。

    “白姑娘能不能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会觉得自己罪无可赦。”宁惜醉苦笑,微微叹了一声,“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些,一点点也好,并没有其他意思。”

    红色盖头飘落湖中,随着水波向对岸飘去,宁惜醉想了想,又拉着白绮歌靠近湖边坐下。

    “反正已经偷跑出来,索性今晚不要回去了,明天义父要骂我担着就是。我知道白姑娘怪我瞒了许多事情,想来想去终归是自己的错,今晚承认错误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我的事,安陵国的事,只要白姑娘愿意听我啰嗦,今晚就当做排解无聊的故事听听吧。”

    细腻月色徜徉在星辰之海,星光月光,洒下一片宁和。

    灯光摇曳的石屋里飘出一阵酒香,那酒恰是用洗月泉泉水酿的,甘冽香醇,引得喝酒之人露出情不自禁的笑容。敲门声传来,封无疆收起笑容恢复刻板神情,咳了一声,敲门之人推门而入。

    “三更半夜不睡觉,找老夫何事?”

    “……不是义父要我来的么?”苏不弃些许愕然。

    “谁找你来了?是惜醉那小兔崽子跟我说晚上你要来找我谈谈——”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封无疆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怒气冲冲,“小兔崽子,又戏耍老夫!”

    苏不弃也很快想明白其中原委,满心无奈。

    真相是他和封无疆谁都没有找对方,而是宁惜醉在中间传话捏造“想要谈谈”的虚假消息,于是这义父子二人便大眼瞪小眼满脸茫然,某人却在哪里偷笑。

    “罢了,来都来了,再者确实有些话想和义父说。”苏不弃关上门走到桌前,提起酒壶为封无疆斟了杯酒。

    封无疆冷哼一声没什么好语气:“要是给谁求情的话就不必说了,老夫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活该老无所养,不需要积什么阴德。”

    “义父不是说不会较真惜醉的玩笑话么?”

    “老夫什么时候跟他较真儿了?”

    苏不弃哑然无语,摇摇头坐下,暗暗责怪自己忘了眼前老头子脾气又臭又倔且嘴硬面皮薄,这种话根本不该说出来让老人家丢面子。提起酒杯与封无疆轻轻一碰,三杯酒下肚,白皙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润。

    “多谢义父没有放弃瑾琰。”

    封无疆斜了苏不弃一眼:“别谢我,看你这么多年比他们两个懂事的份上。”

    “瑾琰自幼就比我经历更多苦难,后来在遥国皇宫又受了那么多折磨,也不能责怪他太多,是我这个哥哥没有尽到保护责任。”提起苏瑾琰,苏不弃显得有些低落,沉默少顷把话题转到宁惜醉身上,“其实惜醉也一样。虽然名义上他是我的主君,可平日里我们之间更似兄弟,他心里想什么我多少知道一些,是苦是乐,我也比其他人更容易了解。”

    “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封无疆沉下脸色,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苏不弃自然看得出封无疆在生气,他也知道每次提及宁惜醉的不自由封无疆都会如此,往常说到这地步他便不再继续,但今天不行,深埋心底的话必须全部说出来,否则将使许多人一生为憾。

    “我知道义父一直以来都以复国为目标,为了让夏安族血脉延续付出许多辛苦,从寻找夏安遗民到择地建国,再到与各处势力抗争,这些年义父的辛劳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义父有没有想过,惜醉他志不在此,就算成为安陵国君统御大片领土又有什么意义?夏安国已经亡了,安陵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为什么非要一个不愿权势加身的人来做皇帝?就因为惜醉他留着先王的血脉吗?对义父而言,到底是复国重要还是惜醉重要?”

    夏安族,复国……

    那是凝结封无疆一辈子心血的两个词,即便是满面皱纹的现在提起,仍旧心潮澎湃。

第345章 送君一别

    “太子殿下当初怀疑我并没有错,我和义父还有不弃、瑾琰的确是夏安族遗民,只不过我是父皇和异族歌姬的私生子,所以发色与他们不同。”清朗月光下宁惜醉揪起额前一缕发丝,耀眼浅金色与月光相映成辉。

    私生子……无论哪个时代这都是被人鄙夷的身份,又何况王族血脉?白绮歌微微惊讶却不动声色,继续听宁惜醉讲他的“故事”。

    “夏安国亡国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直和母亲住在很破旧的房子里,直到义父出现,告诉母亲说要带我走,让我做夏安遗族的王。后来我就听母亲的话随着义父走南闯北,四处搜罗夏安族遗民并积聚实力,但我一直很散漫,心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复国目标,不管什么事都是义父在做。其实呢,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个商人,赚很多很多的钱给母亲治病、买新衣服、盖一所大房子,可是等我真的有了钱回到故乡,找到的只剩一座孤坟。”

    “你怪封老前辈么?”

    白绮歌脱口问道,意识到自己沉浸其中时已经来不及。

    宁惜醉愣了一下,而后露出笑容:“白姑娘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既然你也是被逼迫的,多少我们算同命相连。”白绮歌扭头不去看他干净眼眸,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轻道。

    能然白绮歌开口已经是极大收获,宁惜醉并不额外奢望什么,摇摇头,仍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义父是个忠诚耿直的人,为了夏安国他牺牲了自己一辈子时光,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一个人把我和不弃、瑾琰拉扯大。仔细想想,义父他为我们付出的心血比寻常父母更多,我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义父?”低头轻轻拨弄湖水,宁惜醉的笑容里染了几许感慨:“其实若要追溯源头的话整件事错在我身上,明知道自己身世特殊却还幻想能当个普通人,总是骗自己能够以‘宁老板’的身份和白姑娘做一辈子知己,结果到头来让白姑娘失望一场,也让义父替我背了无数次黑锅。”

    听宁惜醉意思似在为封无疆开脱,白绮歌本觉得不快,想想却又豁然。

    假如封无疆是夏安国旧臣,那么一个旧臣抱着忠心想方设法复国、教育小皇子,这种事并不应该加以责备,只能说他的忠诚超过了常人可理解的地步,几乎是痴狂,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名誉背负骂名。

    可悲可敬,可赞可叹。

    深深吸口气,白绮歌苦笑着放下绷了许久的脸色,语气怅然无奈:“谁都没错,各自立场不同罢了。倘若我不是白家之女,宸璟不是大遥太子,而宁公子也不是安陵主君,这一切便不会发生,既然发生了且没有办法抗拒,那么就只有顺从接受。”

    “白姑娘的意思是……”宁惜醉沉吟少顷,碧色眼眸中带着意外又有困惑,“联姻的事可以接受?”

    刚刚漾起的苦涩笑容转瞬即逝,月光下伤疤赫然的脸上失去血色,单薄身子慢慢蜷缩成一团。

    “唯有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接受——就算嫁到安陵成为宁公子的妻子,我认可的夫君仍然只有宸璟一人,此生此世都不会改变。”

    “即便他伤你、让你难过,给你带来许多危险?”

    白绮歌点点头又摇摇头,迎着月光面向不明所以的宁惜醉,平静双眼如清洌湖水,透彻而澄净:“他想要伤害的人不是我而是害死红绡公主的凶手‘小莺歌’,这道伤疤也不是宸璟给我留下痛苦的印记,而是他为了我放弃过去仇恨的证明。宁公子,宸璟对红绡公主痴情深重,甚至不惜发兵踏平昭国,然而到最后他还是为我负了昔日对红绡公主的誓言,这还不够证明他的心吗?当他的眼透过这副皮囊看到属于我独一无二的灵魂时……从那时起,他只会爱我、护我,而不是你们所说的伤害,唯有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只有他才能成为我的归宿。”

    说话时,白绮歌的眼眸亮起熠熠光泽,唇角也挑出浅浅弧度,如沐浴着幸福的寻常女子一般,看得宁惜醉几近痴醉。

    过了许久宁惜醉才挽回神思,抬手敲了敲自己额头,清淡笑容温润柔和:“白姑娘知道吗?谈起太子时,正是白姑娘你笑得最美的时候。”

    不需要脸红或是羞涩,面对宁惜醉微带羡慕的目光,白绮歌大大方方仰起面庞。

    “因为我爱他。”

    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拂过湖面,带来一缕潮湿清凉之感,刚刚才集中注意力的宁惜醉又不能自已地失神凝视,在温柔惬意的风中轻轻抬起白绮歌下颌,与那双似是永远不会失去光芒的眼对视。

    良久。

    “我喜欢白姑娘,在预谋好的初见时就已经不可自拔,所以才会追着白姑娘的脚步走下去,看你每次因太子伤心就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该带你离开。”

    修长手臂绕到身后揽住玉骨纤腰,微微用力,本就极近的距离更加缩短,背对月色的白皙面庞靠近,神秘幽邃的眼眸映出瘦削脸颊,白绮歌甚至听得清那均匀呼吸,感受得到宁惜醉迫近的温度,然而那片诉说着情衷的唇并没有落在她唇瓣上,而是轻轻地,怜惜地,悄无声息印于眉心。

    如此温柔的吻,不知藏了多少情丝百转。

    白绮歌没有躲避也没有抗拒,说不清理由,只是有种直觉——

    他可以带给她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唯独伤害,宁惜醉永远不会加在她心上。

    那一吻轻且淡,短暂到湖水来不及收回涟漪,沉默到未惊起树梢沉睡沙雀,只有影子交叠的两个人才知道这吻里包含太多东西,多得用言语根本说不清楚。

    放开手,宁惜醉后退一大步长出口气,浅金色发梢在风中轻轻扬起,笑如明月。

    “此情无关恋慕,宁某只想与白姑娘做一辈子知己,和太子一起护白姑娘不受伤害、一生幸福,那么,这辈子就不悔来到人世。”

    不等白绮歌作何反应,宁惜醉忽地屈起小指放在口中,一声响亮唿哨冲破夜色,引得身后胡杨树林一阵窸窣响动。越过宁惜醉肩头疑惑看去,白绮歌讶然发现树丛里走出一匹马,而更令她意外的是,牵马之人竟是苏瑾琰!

    白绮歌的惊讶神色早在宁惜醉预料之中,然而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尚不是全部,迎着困惑不解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卷牛皮纸,宁惜醉抬手递到白绮歌面前:“大喜的日子,总该送白姑娘一件像样礼物才行。”

    那纸卷隐约觉得熟悉,及至白绮歌犹疑地接过展开一眼扫过,终是不能保持镇定脱口低呼:“契约书?!”

    “嗯,契约书,有关昭国和安陵结盟,以及我与白姑娘婚事的契约书,这便是送给白姑娘的礼物。当然,如果白姑娘不喜欢的话大可烧了它,反正我留着也没用,看着它徒惹心烦。”

    回想起醉倒一地的安陵士兵,白绮歌似乎猜到什么,凝起眉头看向宁惜醉:“你打算背着封老前辈——”

    “义父早晚会知道,先保密,到时候给他个‘惊喜’吧。”宁惜醉朝白绮歌眨了眨眼睛,丝毫不见前几日的沉郁情绪,消失多天的明朗笑容重现脸上。转身牵过马缰交到白绮歌手中,宁惜醉犹豫了一下,开口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白姑娘不再考虑一下吗?皇宫里的拘束生活未必适合你。”

    “也许吧,皇宫可能远不如漠南逍遥,但这里没有我想念的人。”了解宁惜醉秉性的白绮歌并不打算多废话,摇摇头利落地跨上骏马,侧身回首间,曾有的风华再度被擦亮,如一朵不谢的兰清淡凝香。

    昔年北征被易宸暄手下追杀时获毒医搭救,白绮歌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绝处逢生,然而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远不及此时,这才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绝望中突然降临的希望。

    宁惜醉本舍不得这么快就让她离去,可是看白绮歌迫不及待想要与易宸璟重聚的焦急,舍不得也只能变成舍得,藏住遗憾和细微失落,微笑着遥遥指向前方:“白姑娘看见那颗星了吗?顺着它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大约两个时辰的工夫可以到渡马口,太子殿下就在那里。”

    易宸璟在漠南?!

    白绮歌倒吸口凉气,有些意外,却又感觉在情理之中。

    他不该抛下身后一大摊责任来到敌人地盘,可他一定会来,不是吗?说好了三生七世不离不弃……纵是她毁诺,他依旧会坚守,等待。

    这便是她爱的男人,易宸璟。

    视线从宁惜醉淡然微笑的脸上移到前方广阔夜景,白绮歌深深呼吸,双手握紧缰绳,夹着马腹的脚稍稍用力,骏马一声嘶鸣声传百里,踏蹄如风,留下轻柔低语回荡湖边,让垂手静立的男子长久沉默。

    “宁公子的恩情绮歌铭记在心,希望他日还有机会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在我心里,宁公子永远都是不变的知己。”

    蹄声渐远,回响飘绕安静夜空,不远处安陵驻地士兵们酣睡的角落里,两道人影负手遥望。

    “谢义父成全。”

    “你们三个不成器的东西……老夫早晚被你们气死!”一声气哼哼咒骂,风霜染白鬓角的老者扭头不再理会身旁男子,一扬手,踩着沉闷步伐走向更深重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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