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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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天下- 第2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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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紧了紧衣衫,微微躬身向老尼道谢,冰冷指尖划过衣上绣花时些许失神。

    这外衫底料来自遥远的平州,最是坚韧密实,只可惜终是染色后绣上图纹的,时间一久颜色便会褪去,恰如人老珠黄,昔日娇颜不在。

    “看天气还要下雪,院子也不需日日打扫,夫人走动走动就回房歇息吧,贫尼去煮些清粥小菜。”

    老尼离去,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少言寡语的女子,触目满地萧索,心里也跟着空落起来。其实这几年哪一天不是如此呢?天高地远处,没有红尘俗世烦扰,却也没有可暖心之人陪伴身侧,孤寂总是免不了的,但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便是难受也只得忍耐。

    倘若那年应了他一道离去,是否现在已有儿女绕膝?

    似是被自己荒唐想法吓到,女子摇头苦笑,一抹雍容华颜惊了天地苍茫,又一朵未经得住风霜的腊梅自枝头翩然落在布衣之上。

    曾经行走宫中享受荣华富贵的夫人,而今粗茶淡饭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如此落差有谁能想到?素鄢虽遗憾如今形单影只无人陪伴却并不后悔,当得知皇帝与皇后先后育有一双儿女时,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她。

    “听说江北雪终山有送子菩萨极为灵验,只是地处偏僻,寻常人耐不住那处寒冷。”

    四年前,因后宫嫔妃聊天时无意一句话,素鄢选择了远走他乡,尽管明知这样会让白绮歌难过仍毅然决然不辞而别——她一直看着那对儿由恨到爱最终相知相许的龙凤,最清楚白绮歌是多么想要有个孩子,再加上一些事让她困扰难断,江北人迹罕至的雪终山慈云庵便成了她之后四年的落脚点。

    拾起落梅堆放树下,素鄢仰头看了看辽阔天幕,不禁又想起那个总在心头出现的男人。

    她不了解他,只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有着细腻温柔。

    “不弃?公子的名字倒是特别,听着让人没来由心头一暖。”

    “不离不弃么?”

    “嗯。”

    寻常女子谁不渴望得个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素鄢亦不例外,只因太明白易宸璟心里容不得白绮歌之外的人,所以才明智地选择了退让,却不想,这份退让与淡然无意间入了另一人的眼。

    那时才与他相识不过两三日,起初总觉着这人性子忒冷了些,及至更深露重时他淡淡递来带着体温的外衣,这才发觉原来他是个细致贴心的人……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

    寂寥中总会想起过往记忆,紧了紧领口,素鄢放下沾满积雪的扫帚站在庭中,虚拢手掌呵了口热气,白色轻雾缓缓升起。

    “冷?”

    耳畔依稀回响起他低低询问,那是在易宸璟和白绮歌出征霍洛河汗国,而她和敬妃被杀手追得东躲西藏时,唯有他察觉她发抖,唯有他默默递上衣衫为她驱赶寒冷。偶大将军护着敬妃离开小村落后,素鄢没有选择与他们同行,而是躲了起来,直到荒屋外只剩下苏不弃。

    “你果然没走。”

    “苏公子早就猜到了?”面对神色平静的苏不弃,素鄢微微脸红,说不清是羞涩或是惭愧,“我想见见殿下和绮歌妹妹,还望苏公子能不嫌麻烦带上我……”

    “你就那么想见他?”

    素鄢至今还记着当时苏不弃的表情,精致如仙的面容上剑眉微皱,一双丹凤碧眸直直看着她,全然没有半点避讳,倒是隐约有些不悦味道。素鄢本就内向腼腆,被一个男子这般盯看自然要面红耳赤,然而扭头避开目光又能如何?仍是感受得到他视线,于是便觉察到,这人,真是胆大而不讲礼数。

    苏不弃似乎并没打算听她回答,问完后便径自上马,微微躬身向她伸手,逆着阳光,美得如同一尊冰雕。

    “跟我走吧。”

    她欣喜若狂,红着脸递上秀手,满怀期盼上马坐在他身后。

    跟我走吧,这句话他总共对她说过三次。

    第一次,她只当做是同乘一马的邀请并未多想,连带一路上他的外冷内热的温柔呵护亦不曾察觉,满心焦急就只为那个从未对她心动的人,直到某天,与他同样有着神秘碧色眼眸的男子凑到身边,半是玩笑感叹。

    “素夫人对不弃而言是特别的,他对其他女人可没这么温柔过。”

    那一刹才惊觉,只有面对她时他才会有些表情,于其他人,总是淡漠得仿若不闻不见。

    寒风又硬了一些,看样子确是要来一场大雪,把手放回身侧时不小心碰掉了腰间某个物事,这让素鄢一阵慌乱,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蹲下在雪中翻捡。平整雪面显出一排杂乱痕迹,一抹翠绿出现眼前,紧张的心总算放回肚中。

    唯一的亲人离开人世,只留给她这块玉佩可作念想,夜深人静时看着它总会想起惨死的妹妹素娆,偶尔也会因此想到苏不弃。

    属于她的那块玉佩还挂在他腰间吗?他是否有好好珍惜?四年过去,他可还如当年那般只对她温柔?又或者,因着她无情的不辞而别恼怒气愤转恋他人?

    突如其来的琐碎思绪充塞素鄢脑海,手一抖,刚刚拾起的玉佩又落回素白积雪中,紧随着两大滴清泪。

    想起他时,心痛。

    “送你到宫门口。”

    “保重。”

    “找了你许久,想见见你罢了。”

    “等我回来就带你离开皇宫,娶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藏在心里,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铭刻眼中,更记得那年柴门外、凄冷间,他低下头贴近面颊,鼻息眼神近在尺咫,仿佛她已经属于他,已经可以不顾一切扑进温暖安全的臂弯。

    因为怕,所以胆小退却。

    怕这只是一场无妄美梦,到头来空喜一场,成了荒唐。

    天空轻雪簌簌落下,人迹罕至的庵中冷寂无声,滚滚红尘中,谁知某处有人泪落如雨,无声无息?似那些年追逐谁的身影拼命活着,委屈自己也要让那人高兴,浑浑噩噩,虚度,再念起某人温存想回身,已然无路可退。

    “饭菜煮好了,进来喝些热粥暖——哎呀,这是怎么了?快起来,雪气森凉万万莫染病啊!”

    老尼端着托盘才想要叫素鄢用饭,却见冰天雪地里柔弱的女子蹲在雪中,情急之下丢了托盘匆忙上前搀扶,这才发现素鄢已经哭得没了力气。

    “唉,别怪贫尼多嘴,夫人总说要削发为尼,可您尘缘未了如何能入我清净佛门?依贫尼看,若是夫人念着那人尚安好人间,不如早早收拾些盘缠去寻他,成或不成,至少是个结果。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最容易衍出心魔,看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贫尼当真是心疼啊!”

    “又让师太劳心了,素鄢只是一时想不开。”逞强笑笑,眼角泪痕犹在,心境已不像刚才那般波澜。素鄢拾起玉佩仔细挂回腰间,轻轻搓动冻得通红的手指,神情有些恍惚:“师太不收我为徒,只让我带发修行,我也明白自己六根不净入不了佛门。可要去寻他又岂是说说那么简单?如师太所知,素鄢是嫁过人的,虽未破身却有夫人之名,而他是个比这雪还干净的人,我……”

    素鄢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越来越瘦的身子禁不住寒冷微微发抖,想到自己与苏不弃的差距,连心也寒了。

    一个弃妇,一个似飘逸淡雅的隐士;一个庸脂俗粉,一个堪比出尘谪仙;一个双眼蒙尘不见真心,一个心如冰雪不染杂尘……

    说到底,还是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老尼见素鄢情丝混沌解不开心结,一时也不便深劝,摇摇头叹口气,拾起摔碎的碗碟重又去盛饭。

    一个人偏执到如此,谁又能劝得动呢?素鄢自己也明白这般固执性子容易让人为难,往日里若是遇到此类情况总要顺着别人,然而只有这件事不行——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要的是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如果情有杂质,不若天涯海角,三生不见。

    “倒是真想不到什么样的佳人才配得上他。”想得痴了,不禁自言自语说出心里话,素鄢被自己的笨拙行为吓了一跳,微愣片刻而后自嘲摇头。

    谁说她是本分老实的人?身在佛门清净之地却想着那些儿女情长,实在无礼得很。

    风雪愈大,呼啸声响穿过发丝擦过耳垂,呼啦啦吵得什么也听不真切,素鄢想进庵里时忽然听得院外似乎有人说话,想想荒山野岭不该有什么路人,先前倒有过贼人“来访”,心里登时害怕起来,再一转念顾及屋里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尼,又不得不壮着胆子向前走上几步,手里紧紧握住扫帚。

    “谁在外面?这是慈云庵,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不想走空门的施主还是请回吧!”

    被她这一吆喝,门外响动还真就应声停止了,过了少顷才见有一人一马慢悠悠行至门前,破旧斗篷落满雪花。

    “是路人吗?”见那人站在门口没有冒犯的意思,素鄢稍稍放心,大着胆子又轻声道,“路人的话可进庵中歇歇脚,外面风大雪大,等停下再赶路吧。”

    那人放开马缰跨进大门,走了两三步忽地停下,一片静谧中突兀开口。

    “刚才没听见?我是说——在我眼里,只你一个佳人。”

素鄢·不弃【花开缓归】Part。2

    苍茫风雪间,素鄢呆立,眼看着那人摘下斗笠,朝思暮想以为此世再不能相见的惊世容颜出现面前,喉咙里哽咽难受,不及说话,已是泪如泉涌。

    天涯海角,他还是找来了。

    “天涯海角,总有个地方能找到你。”唇角微翘,独予一人的柔和表情让寒冷一瞬消弭,长臂半举,修长手掌抬到哭泣的女子面前,固执平伸,“跟我走,不是约好么了?等我回来,娶你。”

    仍是碧眸雪肤,仍是平静双眼,仍是腰间一股红绳缀着翠玉,淡漠温柔。

    若是梦,宁愿长睡不醒。

    记不得扫帚是怎么丢下的,也记不得靠近时自己是否有主动,等素鄢确定一切都是现实的时候,人已经被苏不弃紧拥怀里。

    “我找了你整整四年。”

    只这一句,又让她泪流不止。

    她的不辞而别究竟伤害了多少人又让他受了多少苦?中州辽阔,他走遍多少山川才找到这里?满以为躲到无人之地就等于与他永隔,既是洗脱自己的负罪感也能潜心为白绮歌求子,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四年,上千个日日夜夜,他竟是从没放弃她。

    低低惊呼打断了动情气氛,素鄢惊慌回头,恰见比她更加惊慌的老尼半张着嘴,许久才抚着胸口叹笑:“真是,这真是……贫尼就说夫人的姻缘未了,你看,这不是寻来了吗?来来来,快进来,施主也一起进来,天冷,莫要让夫人着了凉。”

    这种情况岂一句尴尬了得?素鄢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方才挣脱苏不弃怀抱又被他拉住手腕,那模样神情,仿佛再不许她离开半步似的。

    “叨扰了。”

    微微躬身,苏不弃从容镇定地走进庵中,温热大掌一直包裹着素鄢秀手,便是在尼姑庵中也没有半点不自然。

    “施主是夫人的……?”

    “已有婚约。”

    “啊,是夫人的夫君吗?”老尼困惑地看了素鄢一眼,歪头想想,一副恍然神情,“原来如此。这些年夫人在庵中日日念经为皇后求子,不念经时便呆坐着似是想谁,贫尼一问她便说是想‘他’,看来施主便是那个‘他’了。”

    “我何时说过?师太是不是记错了?”素鄢一急,脸色更加绯红,待见到老尼含笑掩口才明白,原来自己被戏弄了。

    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孤庵里相依为命四年之久,老尼与素鄢的感情更胜亲人,虽说向佛之人应该六根清净抛却七情六欲,可是看素鄢找到归宿,老尼还是从心里替她高兴。

    红泥小炉炭火熊熊,庵外深寒被彻底隔绝,一碗清粥一碟小菜,朴素之气与昔日宫廷奢华生活全然无法相比。然而,这份清淡让素鄢十分享受,没有权力纷争勾心斗角,只有亲近的人陪在身旁,更有久别后欣喜重逢,如此温馨。

    稍抬头悄悄向苏不弃看去,容颜如昔,微扬眼角还是不见半点皱纹,仿佛时间对他来说是凝固的,永远不会流逝。再想想自己,已经比从前成熟太多太多,或者该说是沧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大了。

    正失神间,苏不弃忽地转头,四目相对后少不得是素鄢慌乱脸红,苏不弃一如既往地淡然,不需说话,略一挑眉便让素鄢张口结舌。

    “只是好奇……这么多年你都没变,一点不见老。”素鄢慌张掩饰,语无伦次。

    “你也一样。”

    过于简洁的对话颇有些单调,老尼看看苏不弃又看看素鄢,笑着摇头:“相由心生,心不老,人不老。夫人这四年在庵中伴贫尼吃苦,手脚不似从前那般娇嫩了,心性却还保持未变,就连一个人望着空旷景色哭泣这点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今日能把朝思暮想的施主盼来,依着贫尼看,现在的夫人可是从未有过的精神开心呢!”

    素鄢低头,声音比先前略小:“见到故人,心情自然好一些。”

    手还在他掌心紧握,开口就叫他故人么?苏不弃不动声色,端起破旧茶杯向老尼遥遥一举:“可否劳烦师太倒上两杯清水?”

    “有,有。庵虽小,粗茶还是有的,施主稍待片刻,贫尼这就去烧水烹茶。”

    见老尼起身离开,素鄢愈发窘迫,无奈手被苏不弃紧握着,无路可逃也无力可逃。

    苏不弃并未动碗中饭菜,老尼刚一离去就放下筷子转向素鄢,严肃神色令得素鄢一阵阵心慌:“正式问一次,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许多事情,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素鄢的犹豫不决让苏不弃沉默少顷,忽地放开手,精致面庞扭向别处。

    “不愿便作罢,当是我一厢情愿。”

    被不软不硬回了这么一句,素鄢立时语塞,低头呆呆看着失去暖暖温度的手掌,心口酸涩剧痛——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那样说的,他怎会这般理解?她对他只是不敢奢望、不敢回应,想要的是他一句承诺罢了,因为她总不能说服自己放心和他在一起啊!

    强忍着泪不肯落下让谁嘲笑,却在耳边一抹温热划过时再忍不住潸然泪流。

    他的嗓音语气,暗藏温柔。

    “这就当做你的回答了。”

    收回被泪水沾湿的手指,苏不弃想多说些什么逗素鄢开心,这才发觉习惯了少言寡语的自己根本没那个技能,只得再握住她的手合在掌中——好像一直以来他只会这样表达感情,笨拙而简单。

    素鄢并不是个笨女子,听他语气便立刻反应过来刚才那番话是故意激她才说的,庆幸苏不弃并非绝情之人的同时又恍悟,倘若自己再瞻前顾后才是真正伤人伤己。

    四年,一个男人用四年时间不停寻找她,这份执着足以证明情真意切,再退缩就是无法饶恕的怯懦。

    “我一直很羡慕绮歌妹妹。”突兀开口换来苏不弃微愣,素鄢颤抖着抬起头,努力让自己勇敢面对那双诱人沉沦的碧色眼眸,轻轻咬住朱唇,“喜欢或者不喜欢,绮歌妹妹总是能直白说出,她还敢为自己争取想要的生活,我想像她一样却总是做不到。”

    苏不弃似乎不太清楚这番话的目的,浅浅皱眉,微带疑问的眼神里还藏着几许细碎柔情:“有些事未必需要明明白白说出来,你若不想,我绝不为难。”

    “不,一定要说出来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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