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嘴,痛快长出口气,“好酒!来,偶将军也一起!”
偶遂良笑笑,半举酒樽一饮而尽,眼尾余光从姚俊贤身后掠过。
姚俊贤那杯酒,一滴不剩全都偷偷泼到了地上。
佯装醉态蹒跚走到沈君放身边,姚俊贤一手搭在沈君放肩头,一手扶着椅子靠背:“老夫对皇上忠心耿耿,从先帝尚在时便前后打点,可朝中有些人嫉恨老夫如今地位总是传些谣言,想必是影响到沈国师了。”
“无风不起浪,再说那些事也并非全由朝中官员而来,许多事情都是百姓亲身经历做不得假。姚大人若是为了让我撤回上奏……对不起,君放肩负百姓所托,唯独这件事不能退步。”
姚俊贤话外之意很明显是在告诉沈君放自己受到了冤枉,然而在百姓之中生活数年的沈君放很清楚事实如何,更明白姚俊贤这是打算诱他下水,推翻自己的上奏转而成为其爪牙。喝的酒虽多,沈君放却没有醉倒不明事理,清醒觉察到姚俊贤企图立刻拒绝,毫不留情。
身为皇后的舅父、权倾朝野的重臣,姚俊贤几乎没有被人严词拒绝的经历,若是换成别人这么做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给予极重惩罚,但站在他面前刚正不阿的年轻人是沈君放,大遥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师,亦是皇帝易怀宇最信赖的心腹,他哪敢轻举妄动?
或者真实一点儿说,他没必要与沈君放争辩。
粗糙大掌在沈君放肩头重重拍了拍,姚俊贤仍在笑,只是笑声里多了一份生冷:“这样说来,沈国师是要与老夫斗到底喽?”
“君放并非针对姚大人,谁扰乱皇上的江山我便要与谁斗。”沈君放不卑不亢回道,笔直身板坚定如铁,“皇上于我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做出对不起皇上的事,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行。姚大人真想与君放做朋友的话,还望洁身自好做个廉洁自律的好官,那么君放自然不会为难姚大人。”
低沉沙哑的笑声将沈君放话尾余音吞没,仿若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姚俊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陡然变得阴冷狰狞:“沈君放啊沈君放,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老夫是在求你不成?呵,年轻就是无知,像你这般愚蠢的人竟能成为我大遥国师,实乃大遥之不幸!”
“怎么,姚大人拉拢不成就打算翻脸么?”沈君放浅笑,面上毫无惧色,反而生出一种嘲讽眼神,“依晚辈看遥国有姚大人这种狼子野心的皇亲国戚才最悲哀,你若不除,大遥江山社稷永无安宁。”
“想除掉老夫,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甫落,姚俊贤两只眼睛蓦地变得凶狠如野兽,手臂一挥,苍老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沈君放冲去,从腰间拔出匕首的同时还不忘朝偶遂良大喊。
“偶将军,动手!”
眼看姚俊贤与沈君放扭打在一起,偶遂良从容不迫地走到二人旁边,双手一伸将两人隔开。
姚俊贤皱纹横生的脸上不经意露出一抹阴鸷笑容——事情发展到这里都是按他和偶遂良计划行事,接下来只需偶遂良“不小心”把匕首刺入沈君放胸口就可以了,之后他会对外人说沈君放对他不满意欲行刺反被偶遂良误杀,因着平日里他和偶遂良关系并不算好,会认为他们二人合谋的应该寥寥无几。其实就算有人怀疑也没关系,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敢动他?再加上偶遂良这员大将与他拴在一条线上,就连易怀宇想严查都要三思而后行。
姚俊贤颇有些功夫却无奈年老体衰,而沈君放是个完全不懂拳脚的弱冠少年,两个人即使合力也扭不过偶遂良,对于“误杀”沈君放是否会失败这点姚俊贤毫不担心,与偶遂良目光相接的刹那甚至露出得意笑意。
然而下一刻,姚俊贤的笑容便化为惊恐,深深凝结在脸上。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某种冰冷物体刺入胸膛。姚俊贤慢慢低头,只见一片血色殷红中锋利匕首扎在自己胸口,而紧握匕首的人,正是偶遂良。
“偶遂良……你……你这……”一大口血沫自胸腔涌来,姚俊贤面无血色向后倒去,不甘双眼死死瞪向并肩而立的两个男人。
“想说我言而无信么?”偶遂良走到姚俊贤身边蹲下,再次握紧尽染鲜血的匕首,面色平静如水,“如沈国师所说,遥国有姚大人在的话将永无安宁之日。陛下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万里江山,我怎能看着它被姚大人染黑却坐视不管?姚大人要怪就怪自己太贪婪吧,当你把皇后娘娘当做棋子利用、残忍害死敬妃娘娘和陛下的孩子时,就该预料到今日结局。”
匕首猛然从伤口拔出,一抹滚热血花飞溅,几阵抽搐和剧烈喘息后,姚俊贤死不瞑目的双眼终于涣散。
江山故曲Part。49
静谧得连呼吸都能听清的屋子里,沉默在血光中持续了很长时间,末了还是偶遂良长出口气才打破安静。
“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就按之前说好的那样布置,尽量别留下纰漏。”
沈君放毕竟年轻,这种血腥场面从未见过,纵是刚才表现得从容镇定,这会儿站在姚俊贤尸首前也禁不住细细颤抖:“这样就好了吗?他……已经死了?”
“伤在心口上,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力。”偶遂良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沈君放肩头,“不习惯吧?我来收拾好了,你到旁边坐一会儿,看你脸色都白了。”
沈君放稍稍尴尬,抬头看见偶遂良温和笑容舒服许多,淡淡摇了摇头:“偶将军和皇上都是一路伴着血光杀戮走过来的,想要保护好大遥江山,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发誓要追随皇上,那么就要尽快适应才行。”
年轻面庞上的表情固执而认真,这种表情偶遂良并不陌生,当年他满腔热血时也是如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偶遂良在沈君放的帮助下很快收拾走饭菜桌椅,只留下姚俊贤尸首和一滩刺目血迹,仿佛除了死亡之外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其他事情,从没有谁在此觥筹交错、激烈争辩。
“姚俊贤一定不会想到,他绞尽脑汁设计的陷阱竟成了自己的棺材。”擦去身上血污时,沈君放不无感慨地叹道。
“他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他那样,以为世上的人都如他一般为追求功名利禄可以抛弃所有,亲情或是忠心,他从来不懂。”
“所以他不永远不会明白,偶将军绝对不会背叛皇上的心意,对吗?”不再去看尸体让沈君放轻松许多,托腮坐在干净椅中,少年独有的明亮笑容重新浮现,“别说这一系列事件都是皇上安排好的,就算皇上真的疏远了偶将军,偶将军也一样会为皇上鞠躬尽瘁毫无怨言,也正因如此皇上才敢放手让偶将军去做,只有相互信赖的人才能做到如此。”
信赖么?偶遂良不置可否。
他和易怀宇之间最不缺少的就是信赖,许多年来一如既往,从未改变,可是,看不见的裂隙还是在悄无声息扩大。
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早就知道,已经不回不到过去。
“休息够就继续演下面的戏吧,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深吸口气驱走疲惫,偶遂良用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一道伤口,也不知痛不痛,总之那张平静惯了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沈君放自然明白接下来的戏是什么意思,看偶遂良面不改色割伤自己,少年俊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垂着头思虑很久才轻声开口。
“皇上……皇上最近很烦恼,因为偶将军有心事却不肯对他说。有好几次我在和皇上商量事情时他都失神把我叫成偶将军的名字,之后皇上就会苦笑,似是很不习惯身边没有偶将军在……”
“沈国师的意思我明白。”不等沈君放说完,偶遂良挥挥手打断,“我并没有什么瞒着陛下的事情,只是有些界限作为臣子不可逾越,而且我也不希望陛下操劳国事的同时又要在这些小事上费心。”顿了顿,偶遂良忽然转身面相沈君放,眸子里几许黯然深藏:“沈国师年少有为、才智天纵,先前为陛下推行新政出谋划策功劳极大,但有句话遂良不得不提醒沈国师——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哪怕再志趣相投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否则……我不希望再看见陛下失望表情。”
互相信任的人不就该无话不说,如挚友一般亲密无间吗?就算是帝王也有七情六欲,需要一个可以举樽共饮畅谈心事的朋友,何至于亲密就会使皇上失望?
沈君放于治国方面有着天赋异禀,可在人心人情上不过是个懵懂少年,原打算叫住偶遂良继续追问,回过神抬起头时,那抹坚定却落寞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遥国这两年动荡不断,无数人间奇闻接连上演,按理说百姓们早该见怪不怪,然而姚俊贤被刺身亡的消息一经传出还是引起轩然大波——因着早朝时与风头正劲的国师沈君放发生争辩结下怨怼,下朝后二人在偶将军府上巧遇再度起了争执,气急败坏的姚俊贤失去理智拔出匕首意欲击杀偶将军和沈国师,结果反被偶将军刺死。
这样的说法是否可信没人敢质疑,一部分人忙着兔死狐悲,另一部分人忙着暗自庆贺,唯有司马将军府多多少少有点悲伤气氛,而这么一位权倾朝野的重臣离世皇帝却不来哀悼,甚至还禁止皇后到司马将军府,这代表着什么,稍微有些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
比起带给遥国富强安定的新帝易怀宇,大奸臣姚俊贤有着更强烈的存在感,且不说多少穷苦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想要拆其骨、啖其肉,单是朝中被他迫害过的官员呈上奏章垒起来就有三尺之高,其中还不算或布帛或草纸上攥写的血书。此外,姚俊贤的死也成为这一朝人事更换的分水岭,那些攀附于姚家势力的官员除了少数有先见之明辞官还乡外,大部分都在易怀宇铁腕肃清下革职查办,罪证一旦落实,无人能逃脱死罪。
一连串因姚俊贤之死产生的反应让易怀宇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有沈君放和偶遂良从旁协助,许多事情能省心不少,但一向井井有条的后宫却在这时开始混乱。
姚俊贤死后,司马荼兰便不再管理六宫之事。
“姚大人毕竟是皇后的舅父,纵是有过错,许多年来的抚养之恩如何能忘?你这样一声不响就把她最亲近的人之一除掉,她要承受丧亲之痛又要忍着旁人各种议论,时间长了定是要扛不住的。”
易怀宇去敛尘轩时,一直不怎么愿意与他交谈的苏诗韵主动开口,也不知是苦苦相劝起了作用还是易怀宇看她面子,最后还是答应第二日去浣清宫看司马荼兰。
“这就对了,好歹是一国之后还要带着孩子,多关心皇后一些总无过错。”伸手替易怀宇轻揉额角,苏诗韵温婉本质显现无遗,小心翼翼的语气也如从前一般,“其实姚大人犯的那些错不该算在皇后头上,你是知道的,她为你吃苦受罪都心甘情愿,又怎会与人合起伙儿来算计你?这样对她,实在有些不公。”
易怀宇捉住苏诗韵指尖放在唇边,动作温柔,目光语气却是淡漠而寂然。
“她是没算计过我,可我失去的东西,都因她而起。”
江山故曲Part。50
后宫是个特别的地方,不管外面多少悲苦、多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又或者哪位重要人物命丧黄泉,唯有这里不可受半点影响——只要皇上不死,这后宫里的主子下人就都得露出笑容拼命讨其欢心。
易怀宇恨透了姚俊贤,借着“为官需廉,不可公私混淆”为由禁止朝中大臣到司马将军府拜祭或是送别,自己更是不曾对姚俊贤之死表示过什么,如此明显的态度让后宫对这件事噤若寒蝉,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后宫中某处却有人公然挂起灵帛、竖立招魂幡,于宫内对着姚俊贤灵位跪拜。
“司马荼兰,你这是想打朕的脸面?”
语气平淡,里面包含的冷漠却是所有人都听得出的。
好不容易在苏诗韵劝说下同意来看她,易怀宇怎么也没想到一脚踏进浣清宫竟会看到这般情景——满院令人心烦的白色灵帛无声飘荡,香雾缭绕间司马荼兰静静跪在灵位前,怀中孩子冻得哇哇大哭,她连看也不看一眼。
易怀宇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可是无论他怎么哄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旁侧宫女忍不住上前,低着头声如蚊讷:“太子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娘娘她……娘娘她不让奴婢们碰太子,说是要和太子一起拜祭姚大人……”
“胡闹!”看着孩子冻得铁青的小脸,易怀宇费力收起的火气化为怒喝,“你要折腾自己折腾去,连累孩子做什么?煜儿是你亲生骨肉,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如此对他?是不是你们司马家骨子里流的血脉注定无情无义?”
司马荼兰从跪垫上站起,回身冷笑:“司马家无情无义,你易怀宇什么时候有情有义过?现在跑过来埋怨我苛待煜儿,你怎么不想想自己有多久没来看过他?他满月时你在苏诗韵那里,他百日时你忙着处理国事,他病了,我让人去找你来,你却转身去了敛尘轩!易怀宇,你有什资格指责我无情?你是瞎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心,你怎么就能心安理得接受我为你做的付出?!”
激动的司马荼兰已经不在乎旁人议论,易怀宇却不能不在意,眼看司马荼兰有大闹一场的架势,忙深吸口气抓住她手臂,不由分说把人拖进房内。
“还嫌司马家的丑事不够多,想要让更多人看笑话吗?朕不愿连累你和煜儿才没有直接处置姚俊贤,不然何须大费周章让他的死成为‘意外’,直接找人杀了他不就完了?这世上受苦、受煎熬的不止你一个,吃不了这份委屈还当什么皇后!”
“为了我和孩子,这借口真仁慈。”司马荼兰嘲讽冷笑,“别以为我不明白你的目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是怕直接对舅父下手会招来余党公然反叛,怕百年之后的史书上说你嗜血保证、滥杀朝臣,更怕我哥会借此机会起兵闹事!那天听人说舅父在早朝时与沈君放发生口角我就觉得奇怪,你那位心思缜密的国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举动?及至舅父突然离世我才明白,什么结下怨怼、势不两立都是你一手制造的假象,就是为了让舅父主动攻击沈君放的说辞不受怀疑,甚至连偶遂良受到冷遇也是假的,你们三个早就串通好一起演这出戏,我说的没错吧?”
易怀宇从不否认司马荼兰敏感聪明,这也是当初会对她有所心动的原因之一,可这种时候他宁愿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清明,那么至少他可以继续冷酷下去,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愧疚和恼火并存。
她从没做错过什么,可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与她亲近。
易宸煜依旧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被冻得青紫的小脸上泪水涟涟。司马荼兰得不到易怀宇的回答也没期盼他会回答,沉下心气抱过孩子哄着,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沉默呼吸声。
“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来看煜儿?”许久,易宸璟沙哑开口。
司马荼兰抱着孩子发呆,好半天才低声道:“因为你和她的孩子。”
“原来你知道。”叹口气而后一声低低苦笑,易怀宇走到司马荼兰身边,指尖轻轻滑过易宸煜熟睡小脸儿,眼神中几许怅惘,“韵儿因为思儿的死好长一段时间神情恍惚,要靠抹消那段记忆才能活下去。其实朕很羡慕她,至少她忘了就不会再难过,可是朕不能忘,每次看到煜儿朕就会想起那个还不会说话就夭折的孩子,你明白那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