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许久才有所反应。
“姐……救我……”
沙哑无力的声音让白绮歌心头一酸,放下饭菜紧紧握住白灏羽冰凉手掌:“别怕,小羽,不会有事的。”
“你骗我……他们……他们要杀我、烧死我……”想到死,濒临绝境的少年体内蓦然涌起求生本能,声音也猛地抬高,“我不想死,姐你救我,你救救我啊!不关我的事,我都是听你的话才会变成这样!”
难道关她的事么?莫名其妙成为背负家仇国耻的罪人不说还要被人百般蔑视摧残,谁曾想过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眼见白灏羽把所有责任都推倒她身上,白绮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为什么连弟弟都不待见她?就算她罪大恶极,如今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救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在她伤口上撒盐?
人在紧张时难免激动,白绮歌亦是血肉之躯、有着凡人苦恼,再坚强,终有疲惫脆弱之时。然而她明白此时此刻由不得她抱怨,大难临头,倘若有半点动摇都会令白灏羽失去性命,弟弟死了,她要以何脸面去见爹爹娘亲,又要如何面对这具身体犯下的错误以及当初信誓旦旦要承担起一切的决心?
深吸口气将满腔心痛忍住,白绮歌捏了捏白灏羽手掌,目光里有着不容反驳的严厉:“闭上嘴,不许再乱喊。”
许是从未见过柔弱怯懦的姐姐有这般表情,白灏羽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顺着白绮歌意思不再吵闹,眼底惊恐却是依旧如前。
“听着,小羽,姐姐拼了命也会救你出去。”盛满稀粥的碗塞进囚笼,白绮歌吹着馒头上的灰尘低道,“你先吃些东西补充力气,等一会儿我再过来带你走。”
“你……没骗我?”白灏羽半信半疑地看着面色沉暗的女子,犹疑语气里似乎还有一缕哀求。
“你是我弟弟,我怎会骗你、弃你于不顾?听话,把这些吃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带你离开这里。”避开那双微弱目光,白绮歌转向百步外萧百善等人休息的营帐,白皙手掌紧握成拳。
走到这一步,只怕是再无法回头了吧?
说什么白首不离相携不弃,与那人相比终归只是一番空话,而她,几度心冷了又暖,热了又寒,再不愿欺骗自己饱受煎熬。
坚定脚步迈向营帐,在帐外停滞片刻后掀帘而入。油灯晦暗的营帐内,两名看守囚笼的士兵与萧百善东倒西歪躺在地上,沉沉响起的鼾声带着醉意,旁侧三只酒碗翻倒,隐隐散发出诱人酒香。
这酒是宁惜醉所送不假,不过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麻痹受伤的士兵意识以方便治疗剧痛伤口,因此酒力极其霸烈,寻常人喝上一碗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彻底醉倒下去。救人的酒却用来害人,白绮歌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事情。
不这么办又能怎样?她别无选择。
从士兵身上解下横刀提于手中,白绮歌小心翼翼推了推歪头睡去的萧百善,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后长出口气,急匆匆赶回囚笼那边。
为了逃命,白灏羽硬逼着自己吃下饭菜又靠着囚笼坐了少顷,身上失去的力量多少收回一些,听见有马蹄声响起抬头望去,不出意料,正是去而复返的姐姐白绮歌。
“上马。”用从看守士兵身上搜来的钥匙解开囚笼锁链,白绮歌指了指身后骏马言简意赅,神色少有地凝重。
白灏城虽然纨绔不懂事却也明白正值生死攸关之际,默不作声爬上马背,心里巨石落地,说起话来也平和不少:“姐,我们是要回昭国吗?”
“不是回昭国,是回家。”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的白绮歌语气清淡,“我会送你到灵芸城,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小羽,听姐姐一句话,别再做任何惹爹爹娘亲伤心的事,好吗?他们老了,唯一期盼就是你能平平安安成家立业。二哥和我都有各自负担,孝敬爹爹娘亲的任务只能委托给你,只要你能去了顽劣之气好好做人,姐姐就是为你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记忆里姐姐根本不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白灏羽讶异地侧头看去,月光下,清瘦容颜如死水般波澜不惊,平静得令人心寒。
“姐,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唇边漫起一抹淡薄笑意,白绮歌不知道那是苦笑抑或是自嘲的笑:“我说了,我也有自己的负担。已经承诺的事不可反悔,我答应过易宸璟不会离他而去,那么此生此世必守约不毁。”
她说过的,会陪在他身边——当然,他也说过尽释前嫌不离不弃,而结果却是对她挥剑。
誓言这东西啊,还在坚守的人也只有愚不可及的自己了吧?不知为何,明明清楚易宸璟已不值得托付信赖,属于她的誓言始终不愿亲手毁掉。
嘚嘚马蹄声在辽阔平原空旷响起,白灏羽在前,白绮歌在后,两副同样瘦弱的身躯颠簸马上,摇曳风里,任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竟会是名动天下的白家子女。随着月色稀薄,旭日在遥远的东方冉冉升起,初照温暖洒遍全身,带走冷夜凄寒。
灵芸城就快到了,疾驰一夜的马匹也开始降低速度,筋疲力尽的白灏羽咳声不断,白绮歌不得不停下马上前询问。
“没事,可能是冷风吹的。”白灏羽一改之前态度满面老实安分,看向白绮歌时多了分恭敬,“姐,你就这么回去了会不会受惩罚?那个大将军会放过你吗?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回昭国——”
“我若跟你回去,昭国将永无宁日。”
沉吟少顷,张狂却并不愚钝的白家三子就明白了她所言何意,一脸愧疚难当。虽说早就被昭闵王授了少将之衔,可白灏羽终归只是个十七岁刚出头的少年,白绮歌不希望他被年幼之时犯下的错误束缚一生,刚想开口安慰,不料眼角余光瞥过,正见远处一个骑马身影鬼鬼祟祟躲入草丛之中。
白绮歌倒吸凉气。
有人跟踪他们!
“小羽,看见前面的大石了吗?等下到了那里你加快速度往灵芸城方向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到了灵芸城去找一位宁老板,他应是住在城东客栈里,你只需跟他说是我拜托他送你回昭国的就好,其他不要多问,懂了吗?”
忽而严肃警惕的语气让白灏羽颇为害怕,尤其是见到白绮歌葱白手指抚上腰间横刀的刹那,少年清秀面庞登时苍白。
“不行!姐!你打不过那些人的!”
不管是身经百战的萧百善也好,又或是阴冷邪佞的易宸暄也罢,白灏羽不认为不懂武功又体弱多病的姐姐能抵挡追踪而来的敌人。易宸暄厌恶她、视她为绊脚石,易宸璟则恨她入骨,无论落到哪一方手中绝对得不到好下场。
这些,白绮歌同样明白。
跃上马背与弟弟并驾齐驱,白绮歌仰着头挺直脊背,丝毫不给白灏羽反对的机会。
“你是我弟弟,好好活下去。”
横刀出鞘半寸,雪亮利刃映着朝阳和煦红光绚丽刺目,如同执着它的主人一般光华难掩。白绮歌调转马头朝向追踪者方向,握刀的手没有半点颤抖。
凡是想要伤害她家人者,结局无外乎你死我亡。
第135章 假戏真相
鸿雀原刚经历一场瓢泼大雨,碧绿草木如春笋般疯长,骑马追踪的人根本无法透过密密层层的草木看清逃亡姐弟二人有何动作。白绮歌紧随白灏羽身后倒退而行,直到一人多高的大石旁才停住马蹄,无声示意弟弟躲到大石之后,自己则握紧刀柄贴靠旁侧。
追踪目标丢失的话,后面跟踪者一定会心急赶来查看才对。
果不其然,二人躲在石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草窠里隐藏的追踪者就迫不及待纵马飞奔,响亮马蹄声愈发逼近。侧耳细听越来越大的蹄声,在大石旁边一人一马影子甫一露头的瞬间,白绮歌挥起横刀陡然发难,锋利雪刃直直砍向不期而至的追踪者。
吭啷一声金铁交撞,用尽八分力气的横刀被长剑精准拦截,显然那人也不是吃素的,既能机敏反应又有十足经验。偏转刀锋再次突袭,白绮歌丝毫不留空隙给对方反击机会,一心想着速战速决让白灏羽安全离开,是而再不保留力量狠狠砍去。
“皇子妃!是我!是我!”急迫声音生生止住白绮歌动作,沧桑有力而不失底气,白绮歌熟悉这声音,出征以来几乎每天都听得到。
“萧将军?!”
一身铁甲朱衣,正当壮年的追踪者不是别人,正是遥军北征副将,萧百善。
萧百善可以说是军中仅次于易宸璟的大将了,既是偶大将军一手栽培又深得遥皇信赖,易宸璟待他也要礼让三分,如此身份显赫的副将来追踪她说明什么?无非是,易宸璟对白灏羽的性命势在必得——或许,还有她的这条命吧。
黛眉敛锋高挑,平日里温和的大遥皇子妃面对恭恭敬敬的副将少了亲近多了敌意,手中横刀拦在身前,眼内警戒之色半分未曾减少,语气带着嘲讽:“易宸璟未免太过高瞧我了,竟派萧将军亲自追捕,怎么,我们姐弟这两条贱命比北征大事还重要吗?”
“皇子妃误会了——”雪亮刀光逼近,萧百善有苦说出不出,只得退后一步表示并无恶意,一脸笑容比吃了鱼胆还苦,“皇子妃先放下刀,末将并非大将军派来追击二位的。”
“不是来追击,难不成是来保护的么?”白绮歌冷笑。
饶是萧百善千般解释,白绮歌始终抱怀戒备之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已经经历太多次欺瞒背叛,谁知道半生戎马为遥国鞠躬尽瘁的中年将军会不会在她放下刀时一剑刺来呢?于遥国,于易宸璟,她毕竟是外人。
看出白绮歌目光里深深怀疑之色,萧百善无可奈何只好弃了剑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单膝跪地:“末将正是奉了大将军之命前来护送皇子妃与白公子的。”
护送?白绮歌错愕,她是用酒灌倒萧百善等人才带着白灏羽逃出遥国营地的,按道理易宸璟不可能知道,何来护送一说?再者他对害死红绡的白家姐弟二人恨之入骨,又怎么会不杀反护呢?萧百善所说难以令白绮歌信服,或者说,根本没有足以让白绮歌相信的理由。
才许下白首之诺不过几日易宸璟便拿着剑冷漠相向,他的反复无常,他的心思难懂……白绮歌已不对易宸璟的怜悯抱有任何期待,偏却在这时冒出个人说,他是想保护她。
可能吗?
恍惚神情并未持续太久,一念闪过,白绮歌仍固执地横刀平指,瘦削身躯挡在萧百善面前:“萧将军不必再为他遮掩,只要他肯放过小羽,我可以二话不说立刻与萧将军回去领罪,但他执意要取小羽性命的话——恕绮歌冒犯,就是死,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白绮歌向来说一不二,出口的事必定做到,相处这么多时日萧百善也有所了解,眼见那张瘦削而又略显苍白的面颊浮现刚毅神色,而立之年的遥国副将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纠结踌躇半天,心里的话几度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的复杂表现令白绮歌纳闷,身形却是丝毫不敢移动。
“皇子妃,您这在逼末将啊……”幽幽一声长叹,萧百善闭上眼摇摇头,下定决心似的深吸口气,“事到如今末将不便再隐瞒,实际上,今日所发生一切都在大将军意料之内,五皇子到来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将军了如指掌。”
白绮歌心忽地一颤,讶然失声:“易宸璟早知道我会救小羽?”
“岂止是救白公子一事,皇子妃眼中所见全部都是一场戏,而编造这场戏的人正是大将军。”
原本清晰思维混沌成一团,脑海里似有一条模糊线索却又难以抓住,白绮歌的直觉告诉她萧百善并未说谎,一切的一切,有着她不曾知晓的内幕。
悬于半空的横刀终于无力垂下,萧百善暗松口气站起身,为防再次激怒狐疑的白绮歌不得不保持三步远距离,急切语气缓和许多:“大将军待皇子妃宠爱有加,军中将士有目共睹,纵是别人猜忌揣测,皇子妃万万不该疑心大将军苛待于你啊!这几日面上看着是皇子妃与白公子备受煎熬,其实真正不好过的人是大将军,皇子妃许是没注意吧,才几天的功夫,大将军整整瘦了一圈。”
“萧将军有话明说,易宸璟到底在搞什么鬼?”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萧百善又语焉不详只说些易宸璟的好,头脑一片混乱的白绮歌放弃了独自思考,索性皱着眉头直白开口询问。
“大将军前后态度变化之大,皇子妃就没有怀疑过吗?”萧百善全然不理会白绮歌的焦急,而是慢条斯理发问。
“这……”白绮歌迟疑。
的确,经萧百善这么一说她才猛然发觉,易宸璟在易宸暄来之前的百般温柔与后来的决绝冷酷实在是天壤之别,她怒火攻心将罪名都怪在他的偏执性格与阴晴不定上,却没有仔细考虑他的心情——朝夕相处间他的变化不是都铭记在心里吗?生死当前他不是宁愿用自己性命守她安全吗?他虽食言过却一直努力坚守着不离不弃的誓言,这样的他,这样的易宸璟,有什么理由因为已明朗一半的真相而舍弃她呢?
他的变化太过迅速剧烈,如此不真实,而她激动之余竟毫不犹豫给他贴上背弃承诺的罪名。
眼中神色激烈变幻着,苍白面颊上显出迷惘之色,白绮歌的手开始发抖,抖到无力松开,横刀咯啷落地。
“他没有怪我,也没有非要小羽死不可,是吗?”
萧百善缓缓摇头:“是不是末将不清楚,末将只知道大将军深爱皇子妃,绝不会因为五皇子的出现或是什么秘事斩断情丝。皇子妃是没有看到他在人后的样子,大将军总是望着虚空发愣,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当真对皇子妃担忧思念得很。”
如果易宸璟真的如萧百善所说心心念念牵挂着她,为什么要步步紧逼令她几欲疯狂直至逃离?
“宁老板留下的酒委实霸烈,可是不喝的话,醉从何来?”萧百善见白绮歌有所动摇,低低开口趁势追击,“看守囚笼的士兵是大将军特地更换的,都是末将最信得过的属下,就算拿刀逼着他们也绝不会玩忽职守跑去喝什么酒,现在他们正清醒地坐在营帐里。还有,皇子妃以为,大将军将火刑之事公开宣布是为了什么?临行前吩咐给白公子好吃好喝养足体力又是为了什么?皇子妃是个聪明人,真的连这些都想不通?”
便是说,萧百善和看守士兵根本没喝那酒,他们是在装醉;是说易宸璟故意让她知道白灏羽将要执行火刑,想要救人就必须有所行动;是说,他了解她,早知她会被逼无奈出此下策,所以事先提供所有逃亡必须条件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单薄身影忽而一晃,踉跄着后退数步。
她明白了。
哪有什么绝情负她,又哪来的为红绡不惜再次反目?易宸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家人在她心里的重要性,所以纵是怒火中烧、恨意难消,易宸璟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护她最重要的家人而背叛自己本心,放弃为红绡公主报仇的事。他看似冷酷无情,先囚禁白灏羽又扬言与她无话可说不肯见面,实际上是在做给人看吧?为了躲避某人耳目,让人相信他们已然决裂。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喉中酸涩,白绮歌低声轻问。
他若明示一切都是为了蒙骗易宸暄,她再委屈也不会怪他、不会因此心死,那样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