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放进侧边的衣袋,再次说道:“过一个小时!”——他刚向门口举步走去,突然一个急转身跑到萨宁跟前,抓起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衣领上,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大声说:
“高尚的年轻人!伟大的心灵!(Nobi giovantto!Grancuore!)请允许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a un vecchiotto!)握一握您那双勇敢的手吧!(la vostra volorosa destra!)”然后他跳跃着略微后退几步,两手一挥——走了。
萨宁目送了他一阵……拿起报纸来看。然而他只是徒然地拿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
……
十八
一个小时以后,茶房又走进萨宁的房间,递给他一张污旧的名片,上面有这样几行字:潘塔列昂·奇巴图拉,祖籍瓦雷泽,莫登斯基公爵殿下的御前歌手(cantanle di camera)。跟在茶房后面出现的正是潘塔列昂自己。他从头到脚都换了装。他穿一件褪成了棕色的黑燕尾服和白色的凸纹布马甲,马甲上别出心裁地挂着一根顿巴克铜制的链条;一块沉甸甸的光玉髓低低地垂挂到有翻边的黑色小管裤上。他右手拿一顶黑色兔皮帽子,左手握着一双厚实的麂皮手套;领带比以往系得更松更高,在浆过的硬领上则别着一颗叫做“猫眼”的宝石(ceil de chat)。右手的食指上戴着宝石戒指,戒指的造型是一双交叉放着的手,而双手之间则镶着一颗火热的心!久置的陈旧气息以及樟脑和麝香的气味从老头的奇异装束上散发出来;他的外貌表现出来的那种若有所思的忧心忡忡的庄重样子,足使最为冷漠无情的人一见惊心!萨宁站起来迎接他。
“我就是您的仲裁人。”潘塔列昂整个身躯向前倾着用法语说,同时分开足尖,像跳舞的样子。“我前来聆听吩咐。您希望的决斗是无情的吗?”
“为什么要无情呢?我亲爱的奇巴图拉先生。我虽然不收回昨天讲出去的话来达成和解,但我不是嗜血成性的人!……您就地等一等,我的敌人的仲裁过会儿就会来的。我将到隔壁房间去,您就可以同他谈判。请您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大力支持,并且衷心地向您表示感谢。”
“名誉高于一切!”潘塔列昂回答说,未等萨宁说请坐他就在安乐椅里坐下来。“要是这个弗埃罗弗罗克托·斯庇契布皮沃,”他又一次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混杂起来,“要是克罗别里沃这个商人不明白自己应负的直接责任,并且胆小怕事,那么事情的结局对他就更坏!……一钱不值的灵魂——如此而已!……至于决斗的条件,那么我作为您的仲裁,您的利益对我来说就是神圣的!!……当年我住在巴图埃,那里驻扎着一个白龙团,我和许多军官都很接近!……他们的全部章程纪律我都一清二楚。我还经常和你们的那个塔尔布斯基亲王谈这些问题……那个副手该马上就来吧?”
“我无时不在等他——看,走来的正是他。”萨宁向街上望了望说。
潘塔列昂站起身,看了看表,整一整额上的头发,把裤脚底下露出来的鞋带急忙塞进鞋子里。年轻的少尉进来了,依然红着脸,一副窘态。
萨宁将两位仲裁人彼此作了介绍。
“里希特先生,少尉!——奇巴图拉先生,演员!”①
① 原文为法文。
少尉见到老头时微微一惊……哦,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在他耳边轻轻讲一声,说介绍他认识的那位“演员”还兼事伙房里的艺术,他该怎么说呢!……但是潘塔列昂装出一副样子,似乎参与安排决斗这样的事情,在他是极其平常的事:也许在这种场合对剧院生涯的回忆有助于他——担任副手的角色,正像在演戏一样。他和少尉,两个人都有一会儿默不作声。
“怎么?开始吧!”潘塔列昂手里玩弄着那块光玉髓,首先开腔。
“开始!”少尉回答。“可是……敌对的双方有一方在场……”
“先生们,我马上离开!”萨宁大声说。他鞠过躬就走进卧室,随手把门关上。
他倒到床上,开始思念杰玛……但是副手之间的谈话却透过关闭的房门传入他的耳际。谈话用法语进行;双方讲的法语都各有一套,走样得一塌糊涂。潘塔列昂重又提起巴图挨的白龙团,塔尔布斯基亲王;少尉则说“稍示歉意”①和“友谊的对射”。但是老头什么“歉意”也听不进去。他突然向对方说起一个无辜的少女,说她的一个小拇指抵得过全世界一切所有的军官……(oune zeune damigalla innoucenta,qu’a ella sola danssoun peti doa vale pin que toutt le zouffissie del mondo!)这使萨宁担心。他还几次三番激动地说:“这是耻辱!这是耻辱!”(E ouna onta,ouna onta!)少尉起先没有反对的表示,可是后来在年轻人的嗓音里听得出愤怒的颤动,他于是说他不是来听取有关道德的教训的……
① 原文为法文。
“你们这种年纪,听听正义的言论总有好处!”潘塔列昂喊道。
副手先生之间的辨论有时进行得异常激烈;辨论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达成如下协议:封·唐诃夫男爵和德·萨宁先生将于明日对射;时间上午十点;地点加拿乌附近的小林里;相距二十步;每人有权按副手的信号开枪两次;手枪上不附加加速器和来复线。封·里希德先生离去了,于是潘塔列昂郑重其事地打开卧室的门,宣布谈判结果,继又大声叫道:“好哇,俄国人!好哇,孩子!①你将取得胜利!”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几分钟以后他们俩出发去路塞里糖果店。萨宁事先要潘塔列昂对决斗一事严守秘密。老头的回答只是翘起拇指,眯起一只眼连说了两声“Segredezza!”(机密!)他显然变得年轻起来,连举止也自在得多了。这一切异乎寻常的事件虽然令人不快,却把他带回到过去的年代,那时他也接受过和挑起过决斗——当然,是在舞台上。众所周知,男中音歌手扮演的角色往往是好斗的。
……
十九
爱弥儿跑出来迎接萨宁——他已经等候他一个多小时了——急忙在他耳边低声告诉他,母亲对昨天的不愉快事件还一无所知,因此即使暗示她一下也是不必要的,他还是照样被送到店里去!……然而他自己不会到那里去,而到一个别的地方去躲起来!爱弥儿在几秒钟之内把这一切都说完,突然扑到萨宁的肩头,激动地吻了吻他就走下台阶向街上跑去。杰玛在店堂里遇见萨宁,她想对他说点儿什么,但是没有能说出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眼睛却眯起来扫向两旁。他急忙安慰她说事情已经过去……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琐屑小事。
“今天谁也没有上您哪里去吗?”她问。
“来过一个人——我已经和他说清楚,所以我们……我们取得了最圆满的结果。”
杰玛回到柜台边。
“她不相信我!”他想……但是走进了隔壁房间,在那里遇见了来诺拉太太。
她的头痛已经好转,而情绪却是郁郁不乐的。她殷勤地向他微笑,同时却告诉他,说他今天和她在一起会感到乏味,因为她不能陪他。他靠近她坐下,发现她的眼皮发红,肿了起来。
“您怎么啦,来诺拉太太?您哭过了吗?”
“嘘……”她悄悄说,转过头去指指女儿现在在的那个房间。“别大声说这个……”
“那您究竟为什么哭呢?”
“唉,萨宁先生,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没有人使您伤心吗?”
“不,没有!……我突然感到寂寞得很。我想起了乔万尼·巴蒂斯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后来又想到这一切竟会如此迅速地消逝。我老了,我的朋友,而且对此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妥协。看起来我这个人依然如故,可是转瞬之间老了……老了!”来诺拉太太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我发觉您看着我感到奇怪……可是您也会老起来的,我的朋友,而且您将会明白这是何等痛苦的事!”
萨宁开始安慰她,告诉她已经在自己孩子身上再现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想和她说笑话,说她喜欢别人对她说好话……然而她却求他“别说下去了”。于是他第一次确信,像这种意识到自己老之将至的伤感,任你用什么办法也是无可慰藉与排遣的;只好由它自行缓解。他提议她一起打牌——这个办法想得太好了,她立刻表示同意,而且好像高兴了一点。
午饭前后萨宁一直和她打牌。潘塔列昂也参加一份。他的头发垂挂到额角上,从来没有这么低,他的下巴缩到领带里,也从来没有这么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他在专心致志地保持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令人一看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人究竟有什么谨守不露的秘密呢?
然而——秘密!秘密!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整整这一天,他百般努力,来表示对萨宁的最高敬意;在餐桌上,他把女士们撇在一边,庄严而果决地把菜先端给萨宁;打牌的时候让他得分,不使他吃亏;发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论,说什么俄罗斯人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勇敢和最果断的民族!
“嗨,你这个老戏子啊!”萨宁心里自忖。
然而他感到奇怪与其说是因为路塞里太太的情绪突变,倒不如说是因为她女儿对他的态度。她不像在有意回避他,相反,始终和他保持不远的距离坐着,仔细听他说话,看着他;但是她决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而且只要他对她一开口,她就悄悄地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开一会儿。过后又走回来,重新在某个角落里坐下来——声色不动地坐着,若有所思和困惑莫解地……样子比任何时候都纳闷。来诺拉太太也发现了她的非常举止,问了她两次:“怎么啦?”
“没什么,”杰玛回答,“你晓得我常这样的。”
“那倒是。”母亲赞同她说。
这冗长的一天就此过去,既不热烈也不冷清——既不快乐又不乏味。假如杰玛的表现是另一番样子——那么萨宁……谁能知道呢?或许他会情不自禁地自我表现一番,或者在面临可能的、也许是永久的别离之时,他会完全沉溺于离情别绪之中……但是他连同杰玛说一次话的机会也没有,所以只好在晚茶前的一刻钟在钢琴上弹了几支凄婉的曲子。
爱你儿回来得很迟。为避免被问及克留别尔先生,他一转眼就溜之夭夭了。该是萨宁告辞的时候了。他起身向杰玛告辞。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尔迦的分别。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正面看她一眼——然而她转过脸去,挣脱了自己的手指。
……
二十
他走下台阶时,已经是繁星满天。这些星星真是数不胜数——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白的!它们分秒不停地闪烁着,密密麻麻,争相变幻自己的五光十色。天空没有月亮。然而在这半暗不明、无形无影的昏黄之中,虽无月光,每一样东西却依然历历可见。萨宁无意马上回住地……他一直走到街尽头;他觉察到自己有一种需求,要在洁净的空气里往复徘徊。他于是又折回来——可是还没有走到路塞里糖果店所在的那间房子前面,那里一扇临街的窗子忽然砰地一下打开了——在黑洞洞的方窗框里(房间里没有点灯)显现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于是他听见有人呼唤他:
“德米特里先生!”①
① 原文为法文。
他立即向窗户扑过去……是杰玛!
“德米特里先生!”她用谨慎的声音说,“今天整整一天,我一直想给您一件东西……可是拿不定主意;想不到现在会重新见到您,所以我想这大概是命里有数……”
杰玛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未能继续下去: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
突然,在这万簌无声的沉寂之中,从那万里无云的夜空,一阵狂风席卷而来,直吹得大地也仿佛在脚底下动荡起来,嘉微的星光颤动着隐没下去,连空气也被卷成一团。旋风,不是寒冷的,而是温热的几乎是燥热的旋风袭击着树木、房顶、窗户和街道;它一下子吹落了萨宁的帽子,并把杰玛的鬈发吹起来打转转。萨宁的头部齐窗台一样高;他不由得紧紧贴住了窗台——这时杰玛用双手抓住他的两肩,用胸脯护住了他的头部。喧哗声、呼啸声和轰鸣声延续了大约一分来钟……平地而起的旋风宛若巨大的鸟群疾驰而去……一切复归于万籁俱寂。
萨宁微微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头顶上竟是如此美妙、惊慌、激动的一张脸庞,如此巨大、惶恐、华美的一双眼睛——他看见的竟是如此美丽的少女,于是他的心屏息不跳了,他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垂到他胸际的鬈发上,——只会说:
“哦,杰玛!”
“刚才是怎么回事?闪电吗?”她问,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把自己裸露的双手从他的肩头收回。
“杰玛!”他又重复说。
她叹了口气,回过头去,向房间里看了一眼,急速地从身后拿出那朵已经枯萎了的玫瑰扔给了萨宁。
“我想把这朵花给您……”
他认得出是昨天他夺回来的那朵玫瑰……
然而窗户已经砰然合上,而在漆黑的玻璃后面已经既看不见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再隐现出来。
萨宁没有戴帽子,回到家里……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丢了帽子。
……
二十一
他直至凌晨方始入睡。这没有什么奇怪!在那阵转瞬而逝的夏季的旋风卷地而来的当儿,他的内心也浮上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不是觉得杰玛是个美貌女子,也不是觉得他喜欢她——这,他早已知道,而是觉得他差点儿……没爱上她。爱情也有如那阵旋风,在同一刹那间向他袭来。然而这里却要举行这场愚蠢的决斗!不祥的预感开始折磨他。我们设想,就算他没有被打死……那么他对这位少女,他人的未婚妻的爱情究竟会引出什么结果呢?我们进一步设想,就算这位“他人”对他并无危险,而且杰玛也会爱他,或者已经爱上他……事情的结局又将如何呢?干吗要问结局呢?这样美丽的女子……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又坐到桌子边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当即把它涂掉……他想起了杰玛令人倾倒的倩影,在黑洞洞的窗户里,星光之下,整个儿被温热的旋风吹得头发蓬松;想起了她那双如同奥林匹斯女神一样的大理石般的素手,感觉得到它们压在他肩头的实在重量……然后他拿起那朵扔给他的玫瑰——仿佛觉得从那半枯萎的花瓣间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与寻常的玫瑰迥然不同、更为细腻的气息……
“难道他会突然死于飞弹之下或者被打成重伤?”
他没有上床,而在沙发上和衣入睡了。
有人摇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看见了潘塔列昂。
“像巴比伦战役前夕的亚历山大·马其顿一样睡着了!”老头大声说。
“几点啦?”萨宁问。
“七点差一刻,到加拿乌有两个钟点路程,不过我们得赶在前头。俄国人比起他的敌人,总是捷足先登的!我雇的可是法兰克福城里上等的马车!”
萨宁开始梳洗。
“手枪呢?”
“手枪那个军官先生会带来的。医生也由他带来。”
潘塔列昂明显地显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像昨天一样;然而待他和萨宁一同坐进马车,当车夫扬鞭一挥而马匹起步迅跑的时候——昔日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