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淳,请多指教。”他取出名片,以那天在天母现身时,判若两人的温柔笑脸,平稳地说着。
接过名片,看了一下名片上印制的头衔,明明白白写着“东方综合诊所”心理咨商部门专任精神分析医师——东方淳,后面还有他毕业自台湾某着名医学院,于美国哪间医院深造实习研究等等的完整经历,在在证明他货真价实的医生身分。
莘园开始怀疑那天自己看到的,真是他吗?因为那一天的他和现在的他,两者之间显现的气质实在差异太大了。
脸,的确是同一张俊秀清雅到让人吃惊的脸。可是那天所看见的冰冷黑眸,今天倒是被朴实的黑框眼镜遮掩起来,大大的降低了那种威胁的气魄,反而多了点柔和。原本有些浪荡不羁的外貌,也因为将刘海一丝不苟的梳贴在耳后,变得端整正经。
全身是白的名牌套装,也换成中规中矩的三件式西装打领带。无疑地,看到此刻的他,要联想到开着蓝宝基尼的跑车,还和女人当街吵闹的那个嚣张痞子,得花点时间。
“你该不会有双生弟弟或哥哥吧?”明知这问题很蠢,可是莘园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轻轻一眨眼,他笑着说:“我是公私分明的人,田小姐,请不要把私底下的我与现在的我混淆了。我们来看看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吧!”
“别说得好像我真的哪里有毛病似的。”鼓起双颊,泛着红晕的她,困窘地说。“我可是正常得很,没有什么幻觉、幻听的。”
他呵呵地笑着。“你所说的是一般精神疾病的外在征状,但也不是没有特例,以你的例子而言。正是因为身体检查一切都没有问题,却在味觉上产生障碍,所以才需要寻找心理层次的因素,人们的心理层面是相当复杂而且难解的,忧郁或躁郁只是其中最普遍的病症,不见得每个人都会一样。''
“说……的……是没错。”嗫嚅的话语越缩越小。莘园大叹一口气。“可是想到自己得了精神病。这可是个想都想不到的打击。”
“每个人的精神状况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起伏 不见得到这儿来咨询就是'病'、不要太介意这些细枝未节。先做些检查吧!”他取出一套卡片。开始在她面前罗列开来。说:“现在开始,我发问,你回答。”
乖乖地点头,草园遵循着他的指示,按部就班地回答着。
做着这些不知道目的何在的测验同时,她也渐渐地对眼前的男人感到佩服。
姑且不论那恶劣的第一印象,此刻的他,确确实实是专业医师,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因素,只是专注地聆听她的回答,适当却不至于给人冒犯感的提出疑问,似乎是完全——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将自我与“工作”完全抽离了。
工作时候的他。与私底下的他,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田小姐,请你专心地回答问题好吗?”微笑地提醒她,镜片后的双眸闪烁着调侃的意味。
莘园脸一红,结巴地说:“我……我是很专心啊!”
“那么,算一算我有几根睫毛?”
“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
“很好。有着正常的情感反应。”他低头在病历上书写。
“喂!这也是你的治疗吗?”
微微一笑,仿佛老师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他疏远客气地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你似乎对我的睫毛比对我发出的疑问,有着更高的兴趣,我只好改变自己所提的问题,屈就于你的不专心。”
简直是把她当成猴子要。莘园不悦地嚼起嘴说:“我什么时候对你的睫毛有兴趣了。”
“不然,你就是对我的容貌有兴趣喽?因为你出神地盯着我的方式,我只好合理的认定你是在数我眼睑上有多少根睫毛。”他一贯迷人的磁性嗓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搭配徐缓的说话方式,照理是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精神,可是使用在她身上却有着反效果。
莘园双眸一张,大声反驳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才没有看你。”
“我为我不当的发言道歉。”他迅速地降低口吻,持续微笑地说:“让我们继续进行吧!”
悔恨地咬着下唇,莘园虽然争得了一口气,却有种输了的懊恼。
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拗又个性丑陋的笨女人。泼猴?嗯,的确是。刚刚摆明是自己不对,却像个孩子一样的抵赖不肯承认。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发现自己在嘴硬,偏偏无法低头。
接下来回答完所有东方淳提出的问题后,趁他低头猛做着手边的“功课”之际,莘园终于开口说:“我……刚才太孩子气了,对不起。”'
“嗯?”他抬起头。“你在指什么?”
咽下一口口水,莘园拼命提醒自己要成熟一点,该道歉时就该道歉,说:'“我的确是瞪着你发呆,而没有专心回答你的问题,对不起。”
“喔。”他嘴角一扬。“没关系,你后面回答得很专心,我原谅你。”
“说'原谅',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错。” 莘园忍不住埋怨地嘟嚷。
“难以伺候的小姐,你到底希望我说什么呢?”他含笑地望着她。
“没有。”沮丧地垂下头,莘园玩着自己的手指说。“当我什么都没有说。”
“那好。那就耐心一点地等,给我几分钟的时间,我要归结一下,给你一个结论。”结果他又重回诊疗桌前埋首于病历内,把她丢在一旁。
什么嘛,这家伙真的是精神科医生吗?根本不懂得人的心理嘛。她跟他低头,当然是希望多少能扳回一点先前的颓势,想不到他却阿莎力的接受道歉,让她更加下不了台。普通的体贴男性,早就说出'“不要紧,这种事不用道歉的”,好让她也维持一点面子啊!
说起来,她会如此反常,也该怪罪他的长相!医生就该长得像医生一点,别太显眼突出,平凡一点、安全一点、机车一点,那种不会让病人胡思乱想、左看右看、牵肠挂肚的长相。没事长这么好看,与其在医院暴珍天物,干脆去当偶像或是演艺人员靠脸吃饭好了。
嗯……哈哈,不对,做那种到处都有的偶像,不如去做什么心灵催眠大师,不但可以在萤光幕上曝光,还会有大批的死忠追随者,那种众人把他当成神一样崇拜的疯狂景象,更吻合东方淳给人的感觉。
“虽然大致上知道你不是什么忧郁或躁郁症的患者,但你的情绪起伏经常如此剧烈吗?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沮丧,最后还笑得这么诡异。”一手枕在下巴上,跷起了二郎腿,不知在一旁观赏她多久的东方淳,淡淡地说。
“唔!”回过神来,莘园红着脸说:“我只是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已。反而是你这种偷偷摸摸观察别人,最后还说话吓人的习惯,才该早一点改进。”
“观察是我身为医生的职责。就像你们厨师在煮菜的过程当中,不可避免要试味道一样。这是光明正大的观察。”顺便附加上述死人不偿命的天使级笑容。“还是你心里藏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这可不行喔,你不跟我配合,我们怎么能共同联手打击可恶的病魔呢?”
“病……那我果真在哪里有毛病了?”
“这个嘛……”他蹩起优雅的两道黑眉,状甚苦恼。
“很严重吗?到底是哪一点……不对?”扑通扑通的,心脏急速的跳动着,怎么办?万一他宣告自己永远无法找回她的味觉,那她——该怎么办才好?
“别这么紧张,瞧你一脸随时会昏倒的模样。”他突然伸出一手到她面前说“来,做一个深呼吸。吸气……吐气……很好。”
真是不可思议,就这样简单的几个动作,自己肩膀上的压力就被带走了。
“好,觉得轻松多了吗?”
他以眼眸询问着她,看到莘园点头后,他继续往下说:“其实,你的症状是很典型的因压力造成的心理障碍,大部分的人都会把这种压力转嫁到情绪上表现出来,轻则是不容易掌控脾气,严重则会有忧郁等倾向,少部分则会由生理来排出,像是一紧张就会胃痛所导致的神经性胃炎等等。而你又是少数中的少数,反映在你的味觉上,或许这和你本身职业有相当大的关系。”
“也就是说我压力太大?可是我从不觉得工作有什么压力,我很快乐啊!”
“有些人对压力有自觉,有些人则没有。显然你是后者。”东方淳迅速地说。“有情绪就会有压力,这是谁都避免不了的。我看除了得道高僧与世外桃源的大溪地人外,大概全世界的人每个人肩上都少不了压力两字。”
“那,解决的方法呢?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味觉?”虽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草园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该吃药还是……”
“症结就在于解除、释放压力,降低心里的负担,这不是吃药就能解决的问题。往后这一个月内,你要过着远离以前的生活方式,尤其避免会带给你压力的东西,尽量不去思考与工作相关的问题,只要专心放松地去玩。大致上,我还是会开给你一些药,在你觉得情绪低潮或不稳的时候吃,但你要是不觉得有必要,不吃也没有关系。对了,这段期间内禁止甜食。”
最后他投下有如广岛炸弹威力强大的一句话。“要是你不能克制自己接触甜食的欲望,那也许你会永远都无法再重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了。”
晴天霹雳!
莘园眼前一片黑暗,她内心呐喊着:要她一个月不能碰甜点?不只是不吃,连碰都不能碰?这岂不是……岂不是干脆要她别出门好了!因为她只要一出门,体内的甜点雷达就会自动搜索甜点的方位,朝有甜点所在的地方走去!
还有,万一接触了,自己永远不能回工作岗位,这也是真的吗?该不会只是他说来吓唬她的?
“假如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轻易地就看出莘园的表情在说什么,东方淳笑笑地说。“到最后结果如何,可别怪我。”
砰!天上掉下来的巨石,狠狠地将她击败在地。
这家伙,这个叫什么东方淳的家伙,一定是背后长了一双黑翅膀,还有一条黑不溜丢的尾巴,外加隐藏式的青面獠牙,来自地狱的可恶生物。
魔鬼!你这个恶魔!
为什么要把我心爱的甜点从我身边抢走,你好狠的心啊!
“每周要来看诊咨询两次,就订在每周二与周四,我会交代护士小姐,你要记得预约挂号。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你干脆杀了我。
“怎么,对我有疑问,还是对我开的处方有疑问?”
莘园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你干么不干脆宣判我死刑好了。不让我接近甜点,这根本是和死刑无异的判决。你不了解甜点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要是今天我要你马上停止执业,不准你再继续医生的工作,你会怎么样?”
他挑着眉,交叠起双手往椅背上一靠。“嗯……买张机票。
凶狠地瞪他一眼。“你是建议我在飞机上放炸弹?”
“哈哈,你还真有趣。当然不是要你放炸弹,为什么不能到国外去散散心呢?其实这也是不错的主意。去放松心情,度个假吧?”
“在你生死攸关的时候,你会有心情度假吗?”暴躁地跳起来,莘园大吼着。“我知道在你眼中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你看过更多绝望无助的病人,但我郑重地告诉你,对我而言,甜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一切。现在你将它从我的生活中拿开,我——我办不到!”
他以静静的眼眸,锁住她。
“干么那样看我!”翘起嘴,莘园反瞪回去。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修改一下我的处方,改为两个月不能接近甜食。因为很显然你把工作看得太重,也太认真了。认真并不是你的错,从小到大在学校中只教人如何'努力',却从不教人如何应付'努力付出后'接踵而来的也许是失败的压力。你就是很典型的迷信'努力就是一切'的人,所以才会因为努力过度忘了纾解压力,如今你的身体以拒绝接受甜食来发出警讯,正是要你面对自己内心的压力。”
东方淳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再这样下去,不是你的身体先吃不消而倒下,就是你的神经会受不了而先断裂喔。”
什……么!
神经断裂?我还血管断裂咧!
“够了,这是什么诊疗,我看你根本是个庸医,我才不要听你的话。我去找别的更好的医生,他们会给我更好的建议。”霍地转身,莘园咬牙切齿地说。“真是浪费时间。”
“结论,你在逃避现实。”他在她身后悠哉地说。“你要找哪位医生诊治,的确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但依照你此刻的心态,只会拖延原本有机会复原的味觉,到最后或许会真正失去所有的味觉。”
身子一僵,莘园回头睇睨着他,考虑着到底该不该相信这家伙的话。
“你可以不听我的。”翩然起身,他靠近地说。“反正我只是一个恰巧比别人更了解该如何拯救你的心灵的'庸医'。你当然有权利从这道门走出去喽,只要你有把握能医好自己。”
趁虚而入的混帐。莘园眼眶一热,他竟看出了她的无助与恐惧。
“不需要如此紧张,只是一个月而已,一下子就过去了,既然你如此喜欢甜点,就相信甜点绝对不会背弃你而去,等你重拾回过去的味觉,不就可以继续工作了!机会随时都在,没必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说着说着,他的双手攀住她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说:“回去之后,好好地吃一点味道清淡的食物也不错,一个晚上忘掉工作、忘掉一切,泡个澡,拿本书,不是很惬意?”
宛如具有催眠般魔力的语音,跟着他力道拿捏恰到好处的按摩,逐渐地掌控住莘园原本气愤不已的情绪。
“我还有另一个好法子。”他抬起了莘园的下巴,凝视着她失去活力的眼睛说:“像这样……”
有什么东西像羽毛般轻拂而过她的双唇,莘园愕然地瞪着。他、他吻她?
可是这并不是结束,在莘园的脑袋还反应不过来的同时,另一个吻已扎扎实实地降临在她的双唇上,惊讶终于占领了她的意志,反射地想推开,却反而被扣住手腕,封锁得密不透风。
相对于他蛮横的手腕,他的吻却是在温柔中带着巧妙的高超技术,引诱着她开启双唇,容许他的舌尖钻进她的口中。
“嗯……”被他舌头一吸,她全身的力气都快被抽光了。
纠缠的舌,彻底的尝遍了她唇内的每一处之后,带着一丝水光地抽出。和被他吻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莘园相比,他不仅是一脸游刃有余,唇角还挂着一抹自信的微笑。
“如何,这一招不错吧?你应该连一丁点甜点的影子都想不起来。通常工作过度的女人,都会忘了自己身为女人的身分,偶尔也得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好地爱一下自己。找个男人,疯狂地做爱,保证你不会有空去想到任何有关工作的事。这就算我看在好友端木的分上,免费提供给你的另一个好法子。”
轰!一声,羞耻与愤怒的怒涛袭上全身,莘园奋力地推开他。“你、你这是性骚扰!无耻、下流!”
“你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啊?”
啪!这一次,她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
“你,的确是这世上最差劲、恶劣的男人了!笨蛋!”
夺门而出的同时,田莘园在心中发誓,她绝对、绝对,不会再上这间烂医院。
第三章
诊疗工作告一段落,桌上的电话也适时的响起,东方淳一手抄起电话,一边将今日的诊疗报告分类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