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错看了人。今日,这只贱手差点伤了霍将军地夫人,就以此谢罪了。”
我知他军人粗鲁直率,忙说:“关大人,断了一条胳膊,不过是增加了一个废人。你的手是要留着杀匈奴人的,你的命是要上漠北的,你休要浪费了自己这身马上的好功夫。”
云柯大人移开他的刀:“听到了吗?以后军中若有人再敢说弯弯姑娘的废话,你这把老刀拿出来那才叫派上了用场。”
“好!”关大人发了狠似的说道,“从今往后,谁敢在我老关面前哼出半句逆耳的话,我必不轻饶!”
我们骑上马背,视线抬高,风沙万里轻烟拂地,东方略有鱼肚白。
黑色的乌龙战马站在不远处,简扬有些诧异,也有一点惊喜,勉强以汉话与我打招呼:“弯弯,姑娘?”
自己人火并果然没有什么好处,否则以我们三人的反侦查能力,怎会让他人接近了一次又一次?
不过,想到月氏人此时与我们纵然非友,也绝非敌人,我无需太过担忧。遂笑道:“嗯,路过。”我的月氏话一出口,简扬面上喜色更浓:“你的月氏话说得比上回好了许多。”
上回我随口蒙的,这一次可不一样了,我笑得歪了头,继续用月氏话与他交谈:“我很努力,所以学得很快。左庶长去哪里?”
“去接应公主。”我们说话间靠近了,阿连和乌龙踏雪马也相见甚欢,互相轻轻碰了碰口鼻。
“简扬,捉住她!”一个冷若冰霜的命令忽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我的昆吾剑尚未出鞘,简扬近水楼台先得月,手指握住了我的咽喉,看着我身后的公主:“为什么?”
“阿朗要他。”花尚公主从我身边来到简扬身侧,“你把她立刻送到黑水城里去。”
“阿朗不会说话,公主怎么知道要送去的人是她?”简扬利落地抄去我的兵器,却不将我交给公主。关大人和云大人也早已被几个月氏兵控制了行动。
公主从马鞍下掏出一块黄羊皮,这黄羊皮是不久以前刚剥下来的,还带着褐色的血迹。黄羊皮上画着一个侧身而坐的女子,面目没有勾勒出来,但是身形与我酷肖,尤其是手上的一把剑,寥寥数笔,却将昆吾剑的特征掌握无疑。简扬举起昆吾剑,无声地用拇指摩擦着剑把。“我一看到这张画就知道阿朗要的人便是她。”公主卷起羊皮,“霍将军的剑,别的女人是得不到的。”
简扬和我近在咫尺,我感到他的手听到霍将军三个字时微微一抖,呼吸也似乎深重了一些。公主拿出绳子,亲自将我捆绑起来,她将我的下颚轻轻抬起:“你这么漂亮,阿朗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我稍稍挣扎了一下,想想没有用,我说:“你放了那两位大人。”那个阿朗如果只是要我的话,这两位军官应该是无辜的。
“不可能。”
“不可能?公主是要将我送到一个不利于我的地方去吧?你害怕汉朝得知我的行踪,对你们月氏结下仇怨,所以准备杀人灭口?”我说穿她的意图,也点明她的痛脚,“公主不惜与汉朝为敌,要对我不利,我想,是月氏部落里发生了什么令你们非常为难的事情吧?要知道,现在霍将军……嗯……”公主揍了我一拳,我没能把话说完。
她说:“这是教训你在祁莽川对我的无礼。”
我忍住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公主,你细想一下,霍将军在祁莽川不是找到我的踪迹了吗?你能保证现在我的行踪他不会知道?我担心公主将我捉去不但不能办好事情,反而得罪了汉朝,到时候才是你们祁连山月氏族的灭顶……”
公主揉揉手,欣赏着我俯在阿连背上咳嗽的样子:“这第二拳是教训你的鬼话连篇。”她中了邪?完全是一付赶尽杀绝的模样。
“公主,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简扬拦住公主。
我舒了口气,用月氏话说话的好处终于体现出来了,简扬开始帮我说话了。事情应该还有沟通的余地,我与去病的关系,他们应该清楚。
关大人忽然发出一声爆裂般的怒吼,我看见他回身将一个月氏兵打得退开数米,他自己在马臀上用力一鞭,那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向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简扬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能够挡住他的冲势,关大人大叫:“快走!”在阿连的背上一鞭子抽下,阿连带着绳捆索绑的我向东方奔了出去。
我用双腿紧紧夹住阿连的身体,自己摸索着想解开绳索,可是,颠簸的马背上很难做到。我想看看两位大人是否逃了出来,关大人眼若血铃,正在后面瞪着我:“看什么看!快逃!”
我看到一把弯刀自他的后背贯入,雪亮的刀锋从前胸露出来。这就是他逃脱月氏兵控制的代价吗?关大人又是用力一抽响鞭,阿连跑得更快了。
我在马背上几乎被颠下去,想到关大人胸口不断流血的伤口,我低下头,用足全力夹住马腹。我此时若掉下去,就对不起他的舍命相救。
第三十七章 人生歙合譬朝露
“关大人!关大人!”我双手反剪着从地上爬起来,我真是没有用,始终没能解开绳索。当关云飞失血过多跌在地上的时候,我也气力耗尽一起跌了下去,阿连和关大人的坐骑由于惯性冲出老远。我无力追上,跪回到关云飞的身边:“你醒醒啊。”
“小姑娘,快逃。”
“我不逃,除非你也逃。”我恨他做事冲动,头脑简单,何苦要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我和月氏人商量商量,他们两个的性命也许会无虞的。
“老关逃不动了……小姑娘,我错怪你,你生不生气?”
我看到月氏人在靠近,阿连被他们用套马索套住了,无法过来。
“小姑娘,保护好自己。你出了事情,霍将军……”他的喉咙被哽住了,我用肩膀去顶他的胸口,等他的气血顺畅了。我说:“关大人也不能出事,你还要去漠北呢。”
“漠北……让……让年轻人去吧……”他昏昏然合住了眼皮。
我急了,用身体撞他:“关大人,你说话不算数!你刚答应过要在军中替我出头,你这么气都喘不过来,怎么替我说话呢?”
他被我怄笑了,重新睁开眼,脸色惨败地难看:“老关……老关嘴笨,怕说了别人也不听,你……让云柯帮你……帮你说话……”
我还要推他说话,试图吊着他这口气,可是,他已经不动了。
四周马腿站满,我从关云飞的尸体边上站起来。他们把云大人也带了过来。我看到云大人身上脸上也新添了伤口,我噙泪道:“云大人,方才关大人托你为我在军中说话呢。以后我回到军中的名誉还靠你澄清呢,你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切不要多惹月氏人。”
不是我怕月氏人。黄土崖一战后,去病减员一定很严重,我们少给他添一点麻烦是一点。
云大人别过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悄悄摁去两点不愿意为人察觉的泪花:“弯弯姑娘,你自己也……”一阵他无法掩饰的哽咽。“……也一样。”
晨曦慢慢爬上了黑水古城外这片荒地,长长地牧草间,一点点晶莹的露水反射着阳光七色的虹彩,点点剔透,颗颗如珠,烈火骄阳下,每一滴都不得长久。
夏末地草地上,夏花已经开始衰败,雏菊、杨兰、观观草这些秋日繁花悄悄替代了河西草场的荒原之美。有死亡亦有新生,似乎永远有希望。
黑水古城,坐落在祁连山两山夹峙之间。来自高原寒山地狂风常年不断地吹袭,尤其是夜晚。更是风沙怒作。
风沙对着这片山地经过了亿万年不断地侵蚀。这里形成了一大片形质特异的雅丹地貌区。
我们现代人称作雅丹地貌的地方,就是砂岩长期处于风沙的磨蚀下。逐渐而形成的造型怪异地状态。每到夜间,这里狂风大作,啸叫不止,声音凄厉,仿佛是恶鬼呼号。再加上地形复杂多变,道路迂回曲折,往往呈现出迷宫的状态,因此,也被称为魔鬼城。
远古时期,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有一个不知来历的部落在这片红砂岩突峭参差的魔鬼城中修建了一座古老的城池。后来,月氏人来到这里,他们便依据其原先的复杂地形重新进行了设计与营造,使这个黑水古城越发深暗诡谲。
现在,这里当然已经成为了无人区。
简扬掀开马车的车帘:“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马蹄声一旦消失,那夜晚魔鬼般的风啸便灌满了双耳。
我站起来,用头顶开被风撕扯得摇摇欲坠地门帘,一股狂风扑面而来,风沙撞在脸上辣辣生疼。我一扭一扭地挪出马车,简扬伸手把我扶出来。他把蒙在我脸上的黑布取下来,开始解开我身上的绳索。
这个白天,我被月氏人以珍贵地祁连山雪水洗刷了个透,还换上了他们质地最好的帛丝长袍。他们地冶炼技术不错,分配给我地银环耳饰相当漂亮,再加上我头上原先有的那枚弯月白玉,我看起来非常像一个月氏姑娘。
我们已经深入了黑水古城地里部,这里看不见一点草场与戈壁,只有连绵起伏、形状怪异的巨大山石,如城堡、如巨舰、如厚云,层层叠叠,繁繁复复,山势陡峭,石壁参差,一道道密布在我的面前,望不见尽头。
我从木板吱嘎作响的马车辕架上跳下来,袍子被怒风吹起来,紧紧缠进了马车的木板缝隙中。简扬弯下腰帮我把衣料拉扯出来。
“我不能再进去了。”简扬说,“看见那块石头没有?”
当然看见了,一块高达二十余丈的巨型黄褐色砂岩立在面前,因风沙销蚀,上面略大下面略窄,形成了一个蘑菇状的高台。简扬说:“你就等在这里。”
“简扬!”我叫住他,“你听到有人在唱歌吗?”好似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远处,轻轻颂唱着什么,我留神捕捉,耳边又只剩下了毫无变化的山风嚎叫。
简扬站住了,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这上面是一个风口,到了夜晚风很大。”
“我等在这里,会去哪里?”
“阿朗会来带你,也许……”简扬望了望那山石,“也许是去那里吧?”
“不可能是那里。风很大,人不可能在上面站立。”我仰视着那山石,估摸着风速。这里的地貌十分干燥,如果没有植被可供抓握,普通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崖上,必然会被吹下山谷的。”
“阿朗站得住……公主……公主亲眼看到过。”
“那么,简扬你呢?”
“我不行。”
“你上去尝试过?”
“尝试过。”简扬捏紧刀把,两只眼睛暗沉得看不到一点光芒,“我曾经把一个匈奴XX送上去过,她的项链从山崖上抛下来,跌个粉碎。弯弯,如果不是因为月氏族如今困难重重,我不会同意公主将你当作阿朗的XX。”
“XX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一个常用语,我听不明白。
简扬想了很久,找了一个相通的汉语:“祭祀,用。”明白了,我说:“你在骗我吧?哪有要一个活祭花这么多心思的?”
第三十八章 慨而以慷系忧思
“但愿,我是在骗你。”简扬定定地看着那山石陡峭的崖壁。我看到他的眸光中有光芒一丝丝泻逸出来:“……我们,如果,换一个场合该多好。”
什么意思?我听出了话语间暧昧的意味,正要说出口的话又压回心中,他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经常被人看上,所以在长安城处处留神,步步小心,否则不知道招来多少狂蜂浪蝶。
我本来预备着很重要的话跟他述说,他现在这么一个表现,令我踌躇不止。
“左庶长的意思是……”不如索性捅破那层窗户纸儿,我们的话反而可以说下去。
“没有什么意思。”简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神情有些不安起来,他忽然正容,仿佛已经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一个最后的结果:“弯弯姑娘,我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族人,我们不可能……”
当然,这种场合还真是不合适呢!
我认为自己已经看清了问题所在,立刻义正词严地打断他:“左庶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种事情必须干净利落快刀斩乱麻:“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与左庶长之间自然什么都不可能的!”
他皱眉:“我和你?”
“嗯!”
“我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闷倒。
我保持了约有半分钟的沉默,想到现在的时间非常宝贵,我硬起头皮重新寻找说话的机缘。
“那个……左庶长打算跟谁在另一个场合见面?”不是我,难道还能够有别人吗?
“你是霍去病的女人吗?”他顾左右而言他,牵出一个男人来。哦?原来他地注意点在霍去病身上。我点头:“基本上是的。”
“可惜……”他又开始吞吞吐吐了。
我深吸一口气:“左庶长。你的心思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了?”简扬狐疑地看着我。
“是。我看到你与霍将军彼此皆有激赏之心,你觉得,河西地未来是交给霍将军这样的汉朝人。还是交给匈奴族对于月氏人更有利处?”
我一直都在想着,如何解开简扬地心结。然后让他好好依附霍将军。我觉得那天他与去病的一战,彼此都很欣赏对方,去病让他在军前赢这一战,用意在于保护他的军威。如果,简扬可以不那么在意月氏与汉民族的鸿沟而带兵投诚的话……
我在为自己地伟大胸襟浮想连连。简扬听完也呆住好一会儿:“弯弯姑娘,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还能活过明天,怎么还在操心别的事情。”
他从马车里抽出一把长剑:“拿着。”
我摇头:“没听说过作活祭的还带着兵器的。”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他分量很重地塞入我手中。
“这不是我的昆吾剑。”我是看不上他的剑,非要我点明不可吗?
“昆吾剑公主看得紧,这把是最接近的了。”
他想着弯刀我使不惯,不知从哪个陈年角落里翻出这东西来,我看出了他对我报有同情:“如果,我活过明天,你愿不愿意相助霍将军打东部草原?”
“你可以逃。你可以躲。黑水城这么大,我相信你这种人一定可以活到明天。”他在暗示我连夜逃离黑水城?
“不逃不躲怎么样?”
简扬沉下目光,看了我许久:“如果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一定带兵相助。”他抬起大手,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对着我说:“月氏兄弟的规矩。击掌。”
我嫌恶地看看他的手心,这种原始野蛮地承诺方式也太让人恶心了。为了避免自己吃亏。我低头往自己手心里吐出一口比他大很多的唾沫,然后和他啪地一下击掌为信。
拍完手掌,我回头细想了一回,自己觉得纳了闷:感觉上去,我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活不到明天的短命鬼。“那个阿朗……真地形同野兽?你见过他吗?”
简扬无声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十七岁的时候,跟他交过手……你自己判断吧。”他现在看起来二十五六地样子。
“好吧。”不去勉强他地答案了,还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比较稳妥一些。解也地话不会欺骗我,他的故事中,那黑水城的白衣男子气质非凡,仿佛谪仙临世。那么,简扬干吗欺骗我?
对了,他是我的手下败将,他一定是希望我吓得团团转,以此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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