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轻轻按在自己的额头,回忆着那只大手的温度和力度。一抹泛着嫣然的羞涩悄悄爬上我的脸颊,停留在我苍白了数日的脸上,幻化作春日的一抹朝霞,幻化成生命中的一层美丽底色。
青春的味道,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像透明的阳光将我笼罩住了。
正文 第十七章 暖风拂柔意迟迟
三月初的草场,嫩草寥寥,鲜花稀疏,薄云微冷,春天的空气中残存着一点冬的寒意。
我的手指掰碎一朵尚未盛开的野花,让它随风飘散,转瞬之间无影无踪。
好久没有这么安宁的日子了。为了这片安宁,午饭后,我不顾鲁妈妈的阻拦,拖着刚有些好转的身体,步行了整整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个清静的场所。
也许,我其实是在刻意躲避今天早晨那充满了青春的阳光。
闭上眼睛,闻一下残留在手指之间花草的清香,无论是怎样稀疏的春天,只要是春天,总让人感到美好。
一声马鼻喷响,我回头一看,将军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望着我。
他褪去了玩球时的薄纱短装,穿着一件赭红色长袍。可能是为了骑马方便,衣服的下摆高高挽起,绾在腰间。手中,牵着那匹须臾不离开他的褐黄色战马。人与马的色彩,都是土地般的厚重与浓郁。
从我这里望出去,天是远的、云是淡的、花是碎的、草是细的,一切都浅淡轻柔地仿若一层色泽朦胧的雾气,虚幻地似乎呵一口气便会消失。
而他站在那里,散发着高山长岚般的深远大气,成为了这片轻柔风景中最稳定的注脚,万里江山最坚实的存在。
“将军大人!”我急忙起身,标准地行了一个汉代女孩子的礼。枭翼是工具,适应不同的功能是我们的天职。
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冷峻刚毅,在他不说话的时候仿佛一份天生的气势静静散发。我几乎觉得蹴鞠场上,在清晨阳光中奔跑的佻皮少年是另一个人,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
他站了一会儿,才道:“免礼,随便坐。”
我果然很“随便”地坐了下来,双膝并拢规规矩矩地坐好,眼观鼻、鼻叩心,双手交叠,长发顺垂,标准一个古典淑女。
他松开缰绳走过来,我低头顺眉地看着黄骠马马嘴翕动,啃咬些鲜花嫩草。
他在我身边找个地方,随意敞开双腿坐到鲜花零乱的草地上。
红袍的衣摆露出雪白的下裳,翻起的袖口下也是洁白的织锦衬底,隐隐有水云的纹理。玉色的腰带束出他一贯有的修直挺拔,腰际斜挂着一块酥色莹洁的夔纹玉玦,坠脚的红色丝穗随风飘动。微风拂面,春草悄长,他洒洒脱脱端坐在那里,静好岁月中,一派器宇轩昂的俊朗英姿。
“你不好好在营里呆着,来这里干什么?”
“回禀将军,我嫌吵。”我沉头回答。
他笑了笑,抓起几朵还没有开放的草地野花,是浓浓郁郁的数点黄色,如同星光散在他的掌间。他说道:“看起来你恢复得很快啊。”
“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伤。”我继续低头顺目,“多谢将军关心。”
他手掌中的黄色星点落下来,落到草地上就再也看不见了。
“喂,你装什么装!”他的声音忽然提高,把我的耳朵炸了一下。
“我没有装什么啊。”我被他唬了一跳,摆出很无辜的表情。
“能在我面前啃羊腿的人,坐成这样?”阳光中那透明的笑容似乎又回来了。他的眼光垂下落在我的身上,我吓得忙把头转个方向。按照他的要求,把身体放松到看起来还算自然的样子。
“这还差不多。”他摇动着马鞭杆,褐色蓬松的马穗子在我面前晃悠,口气也很悠然,“你找了个不错的地方,风景很好。”
“将军,明天就要回长安了,你不准备准备吗?”我觉得他不应该在此时一付游手好闲的样子。
“那种事情?让典礼官处理就可以了。”他又加了一句:“我嫌烦。”
“哦。”我的脸上很没道理地一红,装成十分认真的样子,盯着那匹披着一身黄褐色细毛的战马研究——可能看看马会比较安全一点。
“你在看什么?”他问。我心想,连看马也不太平。
“你的马真是很好。”我说得很真心,这马黄得纯净通透,毫无杂色,一条长长的马尾洁白得不沾染半点烟火之气。
“是皇上赏赐的,我的将军名号也是取自于它。”他回答道。
我记得,他好像很得皇上恩宠,现在听起来,这匹马的地位似乎还在他之上?这么说来,他们的皇帝陛下一定是射手座的,就是那匹人头马。
“你们汉朝马很值钱?”
“是。就算是普通的战马也要用小米调养。”
我们正襟危坐,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天气问题,地理概述,此处的风土人情,相关特产……他款款而叙,所有的内容都是手到擒来,开口即出,好似在陇西这一带生活了多少年头似的。
我不知道他感觉我怎么样,我感觉他有点怪怪的。
还有,这里地方这么大,军营里那么热闹,我们为什么那么巧,一个嫌吵,一个怕烦,都躲到这里来了?
我承认,我存心避开他,那么他呢?明摆着就是无聊。
将军无聊,我只能陪着他无聊,这种服务叫做“陪聊”。
我一脸专心,尽心尽责地听着这个陇西兼职导游的旅游讲座,只差没找本笔记本作点记录了。
当他冷场的时候,我也会提出几个不违反常识的问题,然后,他做谆谆教诲状给我一一释难解疑。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已经挖不出什么新鲜话题来了,只好干巴巴坐着。干坐的气氛十分尴尬。他手中还有马鞭可以拨弄,我却两手空空,手放在哪边都不合适,只得抓着草尖,一把一把地揪。
正文 第十八章 山空水碧花如潮
天高云淡,芳草萋萋,温柔的春风在天上人间荡漾着。细碎的小花在风中飘散,到处氤氲着一股美妙的气息。
“弯弯姑娘,对不起。”他总算又开始说话了。
对不起?我越发感觉怪怪的了,甚至,感到一阵子说不出来的紧张。
“如果知道你是个小姑娘,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些事情的。”
“没关系,我习惯了。”出于紧张,我的回答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掰开来看我的掌心。干什么?难道是业余麻衣算命师给我看手相?
我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他盯着我的掌心看了一会儿,放了手:“你明明不是做这些事情的人,为什么说习惯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晏小姐的手被我用烂了,手心都是粗糙的伤口,没有受过伤的地方依然凝若脂玉,显示了主人良好的出身——我大概是个很暴殄天物的人。
“我就是一个边民。”我道,“一个没有亲人的边民。”
“你不是。”
意味深长的目光,探究的目光,怀疑的目光……
“我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冲动起来,“仗已经打完了。以后你们再打仗我也不可能参与的。我对你们一点儿威胁也没有!”我讨厌他这样的目光!
他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我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我们大概没得谈了。
——我不在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你是不是喜欢在嘴里叼东西?”他问,纯属没事找茬。
我从口中抽出草叶:“不是。”把它揉成深绿的一团,青涩的草汁在我的手心画下浅浅的斑痕。
“不是?那一次叼着一根肉骨头,后来叼了一把刀,现在又叼了根草。”
怎么听起来我像一只狗?而且包罗万象,无所不叼。
“你怎么净留意这些了?”我脸色发白了,虽然不妄求在他心目中我是个淑女,至少不要这么差劲吧?
“怎么可能不留意呢?你吸骨髓吸得我的头皮发麻。叼刀的那天,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个……”我一阵阵发烫。
“可是我也做了别的事情的,你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我为了他的命令出生入死,还杀死了西西,这些他就怎么不提到了。
“我想想,”他摆出专注回忆的样子,活泼的眉头含着一点轻柔的笑意,“第一次见面你在残杀军马,第二次见面你在滥杀无辜,第三次信口雌黄,第四次还惊了马……”怎么全是这种破事情?
“我还想问问你呢,”我怕他说出更难听的,忙打断他道,“那次,你把我叫去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对这个事情很好奇,特地把我叫了过去,可是什么也没说,反而要打我四十军棍。
“下雪的那一次?”
“嗯。”我眨着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他抿紧下唇,微一摇头:“你还是别问了。”
这不是明摆着引诱我继续追问吗?我不肯罢休:“你说清楚,到底那天叫我去干什么?”再不说,我要逼供了。
“叫你……”他敛起眉毛,“叫你去是……”
“到底什么事情?你说啊。”我拽拽他的衣袖,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
“本来想派你一个军职。”他把手搭在膝盖上,拉平被我弄皱的袖子。
当官?当什么官?为什么后来又没有当成?
我问:“将军大人亲自过问的军职应该很高吧?你打算让我做什么的?”
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挂下脸来:“后来为什么没让我做?”
他双唇紧闭,拒绝回答。我替他答道:“结果看我实在不怎么样,就随便打发我回去休息了?”
“就是因为我说的大部队那件事情让你对我失望了?”我现在当然知道他们这次纯属孤军作战。
他摇头:“不是那件事情。”
“是什么?”
“你来的时候,我不是没有理你吗?”
“你在发呆?”
“在看你的表现。没有定性或者过于拘谨的我都不要。”
“那我是属于没有定性的?”
“何止是没有定性,简直是嚣张无礼。要不是看在……”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咽下了一个艰难的涩果子,改口道:“要不是看在你只是个小孩子的分上,我立刻将你按军纪法办了。”
好失败……我想起自己大嚼羊腿的丑态,我晋升的机会第一个照面就被我自己给破坏了。
他道:“还有,分明是一些荒诞无稽的话,你有本事说得大义凛然,一派天经地义的样子。”
“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哪里有在装哦,我很诚实的,“既然我分析得不准确,根本没有什么大部队,你当时为什么要骗我?”我重新拔了根草叶,习惯性地塞入口中,瞄他一眼,又忙取出,“是不是担心我害怕了当逃兵?你小看我了,我才不会当逃兵呢。”
“你一看就知道不是逃兵。”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舒畅了一点,仔细一想又来气了:“你这个将军也做得太不负责任了。”
“怎么?”
“小兵说错了,你应该纠正才对,跟着一起撒谎。”我想起他那个回答,什么“算是吧”,明明就是敷衍。
“其实,你那天说得也没错。我们背后确实有大部队。”
“真的?”
“整个大汉国就是大部队。”
这不是瞎掰吗?
“我是说打仗的人。”我提醒他常识性问题。
“我们的兵马衣食都是他们提供的,军队理应为他们的安危负责。”
“哦……”我明白了。
“四十军棍是怎么回事?”这可曾经是我悬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为了那点雪,我担惊受怕了很长时间。
“怕你小孩子说话没牢靠。”
我侧头问他:“只不过是吓唬吓唬我的?”
他不置可否,两只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我。一股寒意从我脊背上爬下来:“要是真的还下雪,你一定会打我的?”
正文 第十九章 涧西留芳南山陲
“打是不会打,会给你记在账上,以观后效。”
“你就没想过,就算我说错了,也很有可能是好心在安慰你?”我很不甘心。
“行军打仗,无论事实多么严酷,都要面对。我不需要安慰。”
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安慰就会变成心理障碍的。河西大局未定,匈奴西羌地区二十来个大小部落已经被惊动而有了准备,匈奴单于伊稚斜的援军也开始在草原上调动起来了;而他自己的手下,由于指挥失误,一战死了那么多士兵,还尽是精锐;天气又突然恶化,随时可能春雪成灾;再加上朝廷上的压力……当时的状况除了撤军简直无路可走。
他怎么没有因为这些内忧外患,变成神经病?
我还没有对他问什么,他先直直地看着我:“弯弯姑娘,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把你吓成这样?连命也不要了?”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没有吗?哪里危险就上哪里,这是一个正常女孩子做的事情吗?”
“你不也是哪里危险上哪里吗?大家彼此彼此。”我本来就不正常,真相说出来吓死你。
他的目光犀利地能把我剖开:“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够分辨什么是勇敢求生,什么是绝望找死。
“求生又怎么样?找死又怎么样?”我道,用力揉搓着一株细花,“求生就一定能活吗?生死绝境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表情释然,“那是我看错了。劫营那天晚上,你冲出去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揪心。”
我停下手,脸上辣辣的。那天,被劫营的那天……他在注意我吗?那么乱的场面,他竟然可以注意到我?不是因为巧合才救了我,而是因为……注意着我才救了我?
我心中又跳乱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胸口说不出是酸还是甜。
这怎么可能?他是高高在上天神般的人物,我只是一个缩在底下的无名小卒而已,我怎么可能得到他这样的关注?即使是蹴鞠场边的对视,我也只敢归咎于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从进入了晏小姐的身体以来,我已经对他一厢情愿地太多次数了。我甚至几乎都要以为,那种感觉,是我自己灵魂中生长出来的。
那天的景象?我忍不住仔细回忆:火把幢幢,人影如林……金橙色的光彩中,我确实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去,一名古代的将军长刀战马……可是,我的心里全是齐,齐的笑容,齐的誓言,还有我们那个关于雪的约定……无数弯刀面前,我只希望它们能够给我一个轻轻松松的了断……了断我与齐的那份夙命……那是,我们躲不开的厄运。
耳朵背后又开始疼痛,我用手掌按住头发,不让它们露出来。
我埋下了头。
“你怎么了?”他问,我依然低着头,轻声道:“没什么。”
他不说话了。
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是我自己的秘密,我并不想让自己的失态落在他的眼里。我不清楚他看出来了什么,只觉得,我们之间又一次安静地让人难堪。
我终于想起了一件可以打岔的事情:“有件事情问你。”
“问。”他言简意赅。
“多多还没有被去势,根本不能在军中听用,你为什么拿它威胁我?”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
“我要听你自己说!”我气愤他的毫无愧色:我问了熟通马性的人才知道,没有去势的雄马,做了手术,还需要一年半载的调养才可以在军中听用。也就是说,那天,他拿多多的自由来威胁我入伍,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一个将军,不学着堂堂正正做人,反而行这坑蒙拐骗之事,这人品也太差劲了!
“是这样,”他道:“我看见你领着一群野马在清川原上,跑得还算有一套……”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公理了!明明做错的人是他,现在,不敢直视对方眼睛的人竟然是我。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孩子挺不错的,把他收过来。没想到,收过来还挺费手脚……”他继续气定神闲,“先是伤了一匹军马,接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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