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出现在焉耆必有变故,不可不防,秦默失踪了一个月,安西四镇没了支柱变攻为守,本已成守势,难道有了什么变化?”顾南风的声音低低传来,沉稳凝重。
“小五也没有亲眼见到,不过混迹在焉耆时,听得守军们传闻西域战神已经回到焉耆,不过受了重伤,避不见人!”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凝滞,如同泥胎一般呆立在那里,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秦默……这个深深镌刻入骨入髓的名字,似一把锋利的尖刃狠狠划过心房,流出殷红的血来,那脉动的心痛便随之淅淅沥沥的蔓延了全身,无休无止。
☆、第3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一队鲜衣怒马的吐蕃人骑着马进入迷月渡围城大门的时候,我正一如往常在城墙上俯瞰着荆烈等人调度操练着马帮的汉子们。
一连十几日,顾南风和马帮的头领每天都在一起商议安西军的动态,派出了多支巡弋打探信息的人马,马帮每天都有很多的人进进出出,连守卫的岗哨都增派了人手。
自那夜以后,大家表面上看上去相安无事,实则整个马帮都绷紧了神经,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迷月渡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山雨欲来的氛围。
这些顾南风对我只字未提,而我也淡漠如不知晓这一切,只是那夜我听到秦默回了安西军镇,这颗心便如同冷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再没有一时的平静。
他还活着……
那样重的伤势竟没有让他倒下来,一如当日他对我的承诺,若想继续为族人复仇,未来在迷月渡的战场之上还可以找到他……
城墙上的风儿夹着细小的雪粒儿落在我的面颊之上,冰冷的触感仿佛让我再次回到了那个暴雪纷飞夜晚,目光虚无的穿越了广袤的荒原,遥遥望着安西四镇的方向,空洞而没有焦点。
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在飞刀脱手的一刹那变成了绵亘不绝的缕缕心痛。
我的手指抚上了耳边细碎的鬓发,那是当日那一箭过后,他在我的秀发上留下的印记,十几日过去了,那缕断发也不过刚刚长到了耳边。
只是这一切,如同在党项羌族野离部落的阿默和阿笙一样,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到原点,如同两颗流星,激撞之后,各自飞回了自己的轨道,从此可能再无交集……
爽朗的笑声传来,进入围城大门的一行人和迎上去的顾南风热情的寒暄拥抱,其中就有当日对我言语轻薄的吐蕃贵胄云丹贡布,这段日子以来,吐蕃在迷月渡的北方频频调集兵马,现在原来弓月人驻扎的地方已经聚集了几千人。
期间吐蕃的使者频频来到迷月渡与顾南风密谈,正如当日如可意所说的,吐蕃和迷月渡马帮的联盟已经渐成定局,当年曾经失落了安西四镇的吐蕃,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秣兵厉马,终于逐渐强大到要报一箭之仇。
新继位的吐蕃赞普更是对这几个横亘于丝路的重要军事要冲虎视眈眈,频频加强了与周边部族的联盟,当下除了党项羌族部落和于阗公孙氏,周边的部族纷纷向吐蕃投怀送抱。
吐蕃和中朝的安西军一直冲突不断,已经势成水火,必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剧战!
“三姑娘,午饭好了,快趁热来吃,这鬼天气阴寒彻骨,一会儿就冷了!”可意在身后唤我,打断了我的遐思。
糯米白粥,四碟小菜,马帮的伙食本很典型的西疆特色,以牛羊肉类为主,本来我自幼也是吃这样的饮食长大的,可是自打有了身孕之后,竟对荤腥油腻的食物一口也吃不下去,可意看不下去我日渐胃口淡薄,每一餐都费心另起炉灶单独为我做过。
常听人说,孕中的女人贪嘴什么就是腹中孩儿想吃什么,我默默在心底喟叹,到底是展若寒的骨肉,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竟似乎连饮食喜好都和他一样……
“顾大哥对你真的没的说,”可意给我盛了一碗白粥,她的脸浮在氤氲的雾气中,若明若暗,“一日几次的问过我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说你在中朝久了可能已经不适应西域的饮食,特特地安排了人向胡商弄了暹罗的香糯米,你尝尝这粥,味道果然是不一样。”
吹开了浮动的热气,埋头尝了一口,果然香糯异常,西北的人喜食面食,这种来自暹罗的长粒香糯米便是在长安也很罕见,难得他有心,我笑了笑,“味道很好,可意,快坐下来尝尝。”
“我又不是孕婆子,你喜好的那饭菜淡得出鸟来,有什么意思,一会和荆烈他们一起吃。”她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托着桃腮,笑眯眯的看着我。
一晃一年的时间不见,迷月渡的日子原本不像流沙坳那般艰难,衣食无忧,她的个子长高了一点,原来黄黄瘦瘦的黄毛丫头,现下气色倒是好了很多,脸上开始有了属于少女的水润和清秀,灵动的大眼睛看上去颇有点心神不定。
“嗯,好,我不扰你,等你和你的荆烈哥哥一起吃饭……”我低下头去吃粥,唇角带着揶揄的笑意,她听得出来我打趣她,脸儿腾地一下红了。
“三姑娘,你快些吃,一会儿我有好东西给你看,都是顾大哥为你搜集的宝贝呢!”我提到了荆烈,她有几分窘迫,赶紧找了别的由头岔开了话题。
起身去里间屋子她搬出了一个精巧的檀木箱子,献宝似的在我对面打开,里面林林总总不知道顾南风从哪里搜集来的慢慢一箱子宝贝。
有波斯来的金银玉石首饰,镶金镂银的鼻烟壶,各种颜色的琉璃珠子,不同味道的熏香,触动机括能动作的偶人,栩栩如生的皮影……既有昂贵的首饰珠宝,又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
我撑不住扑哧一笑,“你替顾南风献宝来着,这些应该是他剪径做强盗的收获吧!”我拎起那只牵线就可手舞足蹈的小小偶人放在眼前瞧了瞧,“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儿……”
“可不就是?他翻箱子倒柜才找了出来,说要将来留给你未出世的孩儿玩呢!”可意用手戳了戳那布偶红扑扑的苹果脸儿,笑语嫣然。
“这些东西是他千挑万选为你留下来的,说真格的,三姑娘,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像顾南风这样待你了……”说道这里她轻轻一声叹息,笑容敛凝起来,似有无限感慨。
“可意。”我放下筷子,瞪着她一语不发,她回过神来,双手连摇,“别这样盯着我,算我没说,帮中的弟兄们见你回来别提多高兴,大家不是对你多好,而是希望顾南风能安定下来,我则是盼着你终身有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见我的眉毛都挑了起来,她急忙收口,忽然手向我身后的窗子一指,“咦,三姑娘,你瞧哪里是什么?”
我顺势回头望去,窗外不过是灰蒙蒙的天空,我住的房间紧邻顾南风的房子地势颇高,兼用青石抬高了地基,基本上与城墙水平,出了房间门只需走上几步远就是青石城墙的宽宽雉堞,可以居高临下俯瞰迷月渡的全貌。
开了窗子的那一侧就是迷月渡的天然湖泊,氤氲了这方绿洲的一处水岸,窗口下方遥遥就是平静如一方碧玉的迷月湖,宽广的湖面波光粼粼,远远的可见这方圆十几里迷月渡唯一的一座高山,佛手峰。
窗口一片寂静,连一只越冬的飞鸟都没有,不知道可意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回过头来,满心诧异,却是将刚刚吃到口中的那口粥一下子喷了出来!
面前竟然是一个面色黄暗的老妪,相貌丑陋,满面皱纹,坐在我的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看到我的样子,她捶胸跌足的大笑,依旧是可意的眼睛,可意的笑声!
闪电般的伸过手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身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终于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揭,取下了那张栩栩如生的面具,可意向我促狭的挤着眼睛。
“胡人的手艺真真不得了,顾大哥刚刚得到这张面具的时候还在感慨,若这面具是男人的就好了,他就可以戴着面具潜入长安找你!”
用手指轻轻触触那张薄薄的面具,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触手生温,如真人皮肤一眼绵软而有弹性,皱纹,肌理,甚至是毛孔都栩栩如生,若不是仔细看简直就可以以假乱真。
且妙在这是一张寻常得有几分丑陋的老年妇人的脸,几乎没人会对这张脸认真瞧上几眼,若是戴着它混迹在人群之中,只怕真的没人会认出你的模样。
“赫连云笙!”正把玩着那张面具,兀自为那巧夺天工的手艺惊叹不已,忽然听到房间外的城墙下面传来呼唤的声音。
可意忍俊不禁一笑,夺下我手中的面具放回了箱子,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奔出房门来到青石围墙向下望去,顾南风正牵着两匹马抬头看我,见我探出头来,招了招手,“下来,带你去骑马!”
批了件厚斗篷拾阶而下,城墙上的风大,可意在身后叮嘱了一句什么没有听清楚,我回过头去,却见那排屋舍的后方隐隐有人影一闪而过,身形鬼祟,待要细看时却又没了踪影……
那是一种被窥伺的感觉,不知为何竟让我一下子想起来在云麾将军府从窗外射出飞刀杀死玉蔻的那个暗暗的身影,觉得毛孔中都渗出了丝丝寒意。
这几间宅子本就居高临下,只有顾南风,我和可意,以荆烈为首的马帮四个头领们都不住在这里。
会是谁?我挪步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却已经找不见那人的踪影。
难道是守卫城墙的哨位,我凝神思量,却听得顾南风在城下一叠声的叫着我,未作他想,我快步走下城墙石阶,他叉着手在那里含笑望我,好像这片刻之间已经是等到了地老天荒。
这段日子的每一天,他再是繁忙都要抽出一段时间陪我沿着迷月渡水岸骑马散心,我有了身子不敢剧烈运动,只不过骑了马缓缓的徜徉散步,信马由缰。
看看我的马,再瞧瞧他自己的座骑,我的神色郁郁,满脸的不开心。
今天他给我选的是一匹温顺的七龄母马,看着那矮脚的老母马载着我愁眉苦脸慢吞吞的样子,他终于撑不住扑哧一笑。
“送你一件礼物,云笙,”他拍拍自己身下那匹高大神骏的黑马,“它虽不是汗血宝马,但也是大宛名驹,脚程飞快,耐力良好,你有孕在身,它的性子野现在不能让你骑。你这匹马虽然年老了些,性格却最是温驯,现下当你的座骑再适合不过。”
我素来喜爱宝马,身下这匹老马早就让我觉得气闷,忍不住伸手摸摸那黑马的脖颈,它晃晃硕大的脑袋,不驯服地打了个响鼻,看起来性烈如火,如同他的主人一样放荡不羁。
“我叫它黑子,听起来粗鲁了些,既是给了你,你再给它起个名字好了!”他拉住了马的缰绳,黑马听到它的名字,刀锋般的双耳机警的动了动,眼睛熠熠发光。
“追风,就叫追风……”我轻轻抽了一下矮脚母马的臀部,它一百个不甘不愿的加快了脚步,敷衍我似的勉强小跑了一程。
他在后边默立了片刻,双腿一夹马腹,轻松的跟了上来,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半晌无语。
我忘不掉追风,那匹载着我逃离长安的骏马,那匹神骏的汗血宝马,被秦默一箭射杀又被割了肉放了血挽救我性命的追风。
“近期,可能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与我并肩骑行,眼睛掠过湖面,今冬刚刚迎来雨雪,温度一时并未降得过低,湖面尚未结冰,仍旧在日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好。”我从口袋中掏出一块饴糖喂进母马的口中,黑马瞧得心焦也凑近身来,轻嗅着母马口中饴糖的香味,不安的晃动着耳朵,一时间让他的肩臂几乎近得挨近了我的。
他怔了一下,“你不好奇我去哪里,不问我多久回来?”抬头看他,那双浓眉已经蹙了起来,黑眼睛中隐隐有一分难言的情绪。
“这里不是流沙坳,凡事不需要我拿主意,更何况打打杀杀本来就是男人们的事情,我看得多也看得倦了,只想在顾大帮主羽翼庇护之下安稳度日,这样不好吗?”对着他款款一笑,让他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若你能真的这样想,那么赫连云笙就是流沙坳最聪明的女子。”他向我伸过手来,我却从口袋中掏出了最后一块饴糖放在他大大的手掌中,他的脸色一时很难看,我忍俊不禁挪开的目光,他只有讪讪将那块糖放到黑马的嘴边去。
“赫连云笙!”我骑着马悠然前行的时候,他在我的身后恨恨切齿,“终有一天……”
他嘀咕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当然他也没有看到我回转身体后笑容从脸上消失殆尽的那一瞬。
即便是他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一场史无前例的血雨腥风将会席卷安西四镇与迷月渡,只是我真的已经厌倦了颠沛流离,真的已经厌倦了杀戮,甚至厌倦了仇恨……
我一直以为手刃仇敌将会是我最快乐的事情,可是我的飞刀射中秦默的那一瞬间,整颗心彻底迷失了方向。
顾南风犯了个错误,赫连云笙不是流沙坳最聪慧的女子,因为我非但不懂男人的世界,更不懂得我自己,只不过当顾南风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第36章 逝去的西域战神
大概在湖边信步了两个时辰,天气有些转凉了,风渐渐大了起来,“回去吧,当心着凉。”他带转了缰绳,伴着我原路返回。
一路上,间或有迷月渡的牧人赶着牛羊到水岸边饮水,见到我们二人都是一副毕恭毕敬敬若天人的神色,顾南风在迷月渡的威仪是毋庸置疑的。
大家看向我的眼神却多了一分好奇的审视,我微笑着和众人点头招呼,顾南风却似不经意间离着我更近了一些。
“那就是未来的帮主夫人,帮主眼光不差,好美的女子,就是瘦削单薄了些,有点病怏怏的样子……”切切私语声。
“别小瞧了她,听说人家是流沙坳的三当家,一身好本事,动起手来几个你也不够填坑的!”故作玄虚声。
“怪不得,瞧着那眉眼间冷冷洌洌的,那帮主不是惨了,娶个这么厉害的夫人回来,只怕压服不住!”倒抽冷气声。
“瞎操心什么!这世间能让咱们帮主低头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我告诉你,我可听说夫人现在都有了帮主的孩子,女人一旦做了娘,什么野性就都没了!”言之凿凿声。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渐行渐远,我的双颊已经殷红如血,看着浑身颤抖,压抑得快要吐血的顾南风,忽然挥起手中的马鞭搂头就向他抽去!
他偏头避过,终于酣畅淋漓的纵声长笑,一夹马腹,黑马闪电般的冲了出去,机敏的躲离了我的攻击范围,“赫连云笙,便是你有一万个不愿意,现下也是百口莫辩,这个帮主夫人你怕是要当定了!”
他勒住马儿,原地打着旋儿等我,收敛了笑意之后,眸光遥遥落在我的身上,开始深沉敛凝下来,“族人们说得没错,只怕我需要动动脑筋好好收伏一下你的野性了!”
我双颊绯红,怒意勃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骤然传来的马蹄声打住了话头,凝神望去,几个人正骑着马朝着我们飞奔而来,身后掀起一片尘烟。
一行五人,颇有大将风度的荆烈,冷面冷心沉默寡言的聂绍,身材魁梧力逾千斤的巴彦,聪明狡黠如沙漠之狐的安达尔,马帮的四个首领居然一起纵马驰来,另外的那一个竟然是那个吐蕃的使者云丹贡布!
这五个人一起出现来寻找顾南风,必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我拉住了马的缰绳,离着顾南风有小小的一段距离站定,屏气息声望着疾驰而来的五个人,心底那隐隐的不安已经波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