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云笙怎会受伤的?将军一回来就黑着脸,我们都不敢近前,远远的看着着急。”对于今天的事情,邱蔚和我都是懵懵懂懂,于是把目光都看向余妈。
“这事情说起来实在是蹊跷,白日里我和云笙姑娘分头去买东西,我们装好了车子就在金光门等她,就看见人群向东出口涌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我和小厮们担心云笙姑娘,就跟着过去,却见着驼马店的大胡子和几个伙计持着家伙,围着个男子,那人居然就抱着姑娘……”
她颇为后怕的拍着胸口,“那人的身手可真是好,饶是带着个人,也把大胡子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人越围越多,门口守卫的士兵们也赶了来,他这才弃下姑娘从人群中逃走!”
余妈手舞足蹈,说得绘声绘色,“我们马上带着姑娘回来,让小厮去军营通知了将军,谁知将军竟然穿着戎装就赶了回来,听说将军派兵封锁了西市,正对过往的人逐个排查,也不知道抓到那个登徒子没有,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也敢干这强盗勾当!”
原来到底是洛赛救下了我,只是展若寒调度了龙武军搜查西市,为了一个丫头草木皆兵,实在是让大家不解。
见我倚在床上神情恹恹的,她也不好多问,只默默吃了一盏茶,便带着绿柳告辞离开,临出门时,仿佛想到了什么,回身问了一句,“云笙和东小院玉蔻姑娘都来自西域,先前可曾认识?”
我微微一愣,旋即笑笑,“西域那么大,穷苦人家为了生活把女孩儿卖了作婢女的大有人在,哪里识得那么多。”
她弯弯唇角,眼眸中却看不出一丝的笑意,“说的也是,不扰你休息了,等你好些了,再找你叙家常。”绿柳给她打了帘子,余妈依旧是陪笑着送她出去,新夫人过门后即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想必她也是满心疑惑。
听说夫人待字闺中的时候,在朝臣的家宴上见到将军一见钟情,遂央求父亲到展府提亲。只是她没想到嫁入展府后,夫君身边竟然已经有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她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却提及了玉蔻,那么今晨展若寒从东小院出来的事情就已经是放在了心里。
余妈特地安排了个小丫头碧月照顾我,端茶递水,十分周到,展若寒为了我在西市大动干戈,戎装而归,想必在将军府又徒增了不少闲言碎语。
“这西域来的女子就是不同,不仅是东小院的玉蔻姑娘,就连云笙看来也是爷心坎儿上的,你不瞧夫人出门后,脸色冷得要结冰碴子了!”门外两个丫头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
我在榻上合着眼眸,佯作朦胧睡去,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西市上那胡服男子的样貌,如果真的是他,他怎会出现在长安,在闹市挟持我,究竟是何用意?
可能还有残留的药性使然,不知何时,我竟然已经沉沉睡去,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碧月靠着我床边的小杌子打着瞌睡,轻轻下地,批了件单衣,走出西厢房。
正院的人大概都用过饭了,房间内点着明晃晃的喜烛,院落中的红灯笼高高挑着,照得满庭通亮,夫人邱蔚去了老夫人的延寿堂,院子里只留了几个婆子和丫头,坐在门房前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
出了院门,沿着府中的小径信步闲逛,将军府是展若寒父亲的老宅,占地朗阔,共十余处院落百余间房屋,院落之间铺着青砖路,曲折相连。
没有明确的去处,只是在房中呆得气闷,高墙深院毕竟不如那蓝天旷野,行不多时,耳边传来竖箜篌的声音,从东小院一路清幽的飘过来。
是东小院的玉蔻,随着乐声,我缓步走向东小院,这是入府一年有余我第一次走近她的院子,刚进院落便可看到满园怒放的玉簪花,幽香袭面而来。
玉蔻喜素色,尤其偏爱白色花卉,这洁白芬芳,冰姿雪魄的玉簪花本是南来的花种,展若寒四处寻觅了来,堆云砌雪满满种了一院子,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清风微拂,风姿摇曳,雪野流芳。
她就坐在房前的芭蕉玉石椅上拨弄着那凤首箜篌,房前只掌了一盏银灯,静幽幽的月光如华,她穿了水蓝色的衫子,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映得她的面孔如美玉无瑕,仙子般不杂人间烟火气息。
凤首箜篌弦声幽若潺水,与清凉月华相映成色,月下一个高高的身影,伫立在门廊前,白色长衫的袍袖在微风中摆动,默默凝望着月下凝神弹奏的人儿,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我长长喘了口气,悄悄放缓自己的脚步,倒退着出了东小院的门口,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有在延寿堂,没有陪伴新娇妻,而是在玉蔻的门口驻足凝望,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返身走了没有两步,身后已经穿来轻轻的脚步声,回转身来,他的人竟已在面前,“四爷……”,我打着招呼,不知为何有点心慌。
“身上有伤,不在房中休息,跑到这里做什么?”他颀长的身影遮住了月光,脸色暗暗的,看不清神情。
“四爷既喜欢,为何不进去?”静寂无人的月下,我仰望着他,反而没有了白日的拘谨,看到他在另外一个女子的门口流连驻足,深情凝望,胸臆中涤荡着无言的酸涩。
“喜欢……如果人人都按照自己喜欢的心意行事,这世界早就没有了规矩。”幽暗月色下他冷冷回答,随后靠近我,似端详,似审视,竟然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心中突地一跳,下意识的向后躲去,后背却撞上了院落的墙壁。
想起白日的那一吻,心乱得不成个数,他已经俯身过来,手臂挨着我的脸侧,支在身后的墙壁上,高挑的身躯覆盖下浓重的阴影,“赫连云笙,离开了西域一年多了,你在将军府中安静得像个没声没息的影子,你呢,你又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我一时无语,他清浅的呼吸拂动着我鬓角的发丝,低眸凝睇,瞳仁中一抹寥落,让人微微心痛,“我得蒙皇上器重,执掌京城守卫军符,又娶了长安最美的女子,不是该人人艳慕的吗,为何我却并不觉得快乐……”
那一刻,他清水明眸中那分幽邃的疼痛一闪而过,为了谁?当然是那个月下寂寥独奏,洞开着院门,默默等候良人的女子。
我咬了咬唇,缓缓站直身体,直视着他的眼睛,“四爷做事讲求规矩,为何还要带了她回来?四爷身边钗环锦簇,为何又带了我回来?四爷做事尽求完美,想让身边每一个女子称心,却偏偏谁都不会真正如意。”
他不料我如此作答,微微怔在那里,俯身从他支撑墙壁的手下穿过,脸颊碰到了他白玉般的修长手指,微微的沁凉。
我之所以同你回长安,在将军府做个安静的影子,让过去的一切永远尘封在心底,只是因为你给了我承诺。
我爱你一日,便留在这里一日,若有一天这爱不在了,便是这太子脚下皇城之中的深宅大院再是富贵逼人,对赫连云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可惜这些话我并不想对他说,绕过他向着正院的方向走去,他静静站在我的身后,忽然说了一句,“龙武军封锁西市,虽没有抓到劫持你的人,但是却打听到了他的身份,西域的马帮匪首出现在长安,对将军府的一个丫头大动干戈,你就没有一句解释吗?”
果然是他……
我回身,他在月下伫立,衣袂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拂,眸华炯炯,等待着我回答,缓缓扬起头对着他嫣然一笑,绽放的笑靥柔化了脸上每一个清冷的线条,犹若花开。
“原因一点也不复杂,四爷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而爹爹和哥哥为我选择的男人却是他!”
☆、第二个承诺
“六小姐,奴婢的院落还没有打扫干净,要不,你找凝眉陪你玩?”我叹了口气,看着腻在我身边的展若离,一脸无奈。
她偏偏枕着我的腿,躺在院子里的长石椅上,看着头顶上略显阴霾的天空,微微眯着双眼,细而软的长发如瀑般流泻在石椅之上。
“云笙,你说过沙漠的上空经常可以看到飞鹰盘旋,为甚么我在这里躺了这么久,连只鸟都没有飞过?”淡淡阳光打在她脸上,透过薄薄的皮肤,可以看到白皙的面颊上淡蓝色的血管。
“沙漠里的飞鹰盘旋并不是甚么好事情,它们聚拢围绕的时候只有两个原因,除了要捕捉活着的猎物,再者就是……”我顿了顿,她的眸光追逐着我,“它发现了死去的人和动物。”
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显然是在思考我的话,她继承了展家人清丽的五官,凝神专注的样子很像展若寒,她是展家唯一的女儿,母亲是老将军的妾侍,过世很早,由展老夫人一手拉扯长大,老夫人对她很是溺爱。
年近十五,她已过了豆蔻,再有几个月就及笄了,听说展老夫人也为她物色了一门婚事,但是毕竟庶出,嫁入皇室已是不可能,按照大唐律法,妾本贱流,可以和货物一样交换,所以庶出的子女在身份上就是低了嫡出一等。
“沙漠里为甚么会有那么多的死人呢?”她蹙起了眉头,俊俏的脸庞满是不解,稚子无心,我的心中却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疼痛开始沿着心房蔓延。
猛地站起身,她的脑袋咚地一声撞在石椅上,恍然坐起来,揉着后脑勺嚷着,“你是怎么了,云笙,你撞痛我了!”
“举目不尽的荒芜,沙祸,贫穷,饥饿,酷热,严寒……还有为了生存无休无止的战争,那种苦楚又岂是你这样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能晓得的。”提及西域,我的声音就不可抑制的冷硬起来。
可是她偏偏就喜欢缠着我,每天在我的身边腻着,就是捡着西域的风土习俗问个不休,偶尔对她谈及一些,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大概是那一下撞得很痛,她不满的嘟着嘴,小姐脾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什么稀罕!我为什么就不晓得?你不喜欢说,玉蔻也是带答不理,可是四哥五哥都与我讲过西域的故事,四哥虽然回来了,五哥还在那里,等我五哥回来我让他讲给我听!”
说着,她气呼呼瞪了我一眼,扭着身子走开,怒冲冲的样子让院子里的人忍俊不禁,凝眉抿着嘴笑,神情却有点落寞。
这段日子,夫人让陪嫁丫头绿柳代替流苏住了前厢房,一贯喜欢耍点小脾气,恃宠而骄的流苏从将军正院缀锦阁搬了出去,调给老夫人跟前做事,她一时气苦,整日在延寿堂偷偷以泪洗面。
将军府缀锦阁的通房丫头就是剩下我和凝眉,外加一个过了明路的绿柳,听说邱蔚还要将她的陪嫁丫头选了好的进来,风声放出去,就连最是温婉和顺的凝眉也觉得惴惴不安。
嫁入将军府半年有余,那个曾经笑语嫣然,波澜不惊的新妇变得端庄雅重,气度从容,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老夫人渐渐把府中的家常事务交给她管理,府中上下百余人的生活起居也打理得明明白白。
展若寒在很多时候对她更是容让,包括她调出了自幼就跟着他的流苏,我曾不止一次见过流苏在他的面前委屈得泪水涟涟,但是他都没有干预。
薄情如斯,就如同古人说过的,女子如衣服,如敝履。于流苏,凝眉和我,仿佛都是如此,只是对于玉蔻,却永远是个例外。
“原因一点也不复杂,四爷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而爹爹和哥哥为我选择的男人却是他!”那个清冷月夜,我笑着对他这样说,他那渐渐冷凝的神情曾经一度让我认为,他还在意我。
可是他接着说出的话语,却让我深深沉溺在绝望的冰水里,“云笙,我只怕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自由。”
清冷月色下,那温和的语声如刀刃一样割破空气,御风袭来,让人遍体鳞伤。
我返身走回去,拿起他的手,轻轻击了掌,月下,他的目光清清浅浅流连在我的脸上,看着那张让我魂牵梦绕一朝沦陷的面庞,轻轻踮起了脚,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幽邃的凝视下,抬首吻上了他的唇。
微冷的唇,雪莲般清新的味道,他瞳孔中的我,面色苍白胜过皎洁月光,却依旧浮动着朦胧的笑意,我的唇缓缓滑过他的面颊,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这是爷给云笙的第二个承诺,如果有一天云笙想要离开了,希望爷能信守承诺。”
那时,东小院的箜篌声已戛然而止,他好似蓦然警醒,放下了环着我腰肢的手,回首望去,院门口那抹水蓝色人影迎风而立,久久看他,好似临水盛放的玉簪花,只是默默凝伫,便已吸引了他全部的眸华……
“禀告夫人,将军让我传个话过来。”突兀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遐思,跟随将军的一个贴身小厮进了院子,立在门前讲话,邱蔚正在房间内和管家对着这个月的账目。
小厮恭恭敬敬立在门前,隔着水晶帘子,“将军说,今儿怀化大将军在府中设宴,请了左龙武军的一干将领并家眷赴宴,申时将军着人来接,让夫人准备着,带着六小姐一并过去,其余跟随的人夫人自己拿主意,只是不要请动老夫人和东院的玉蔻姑娘。”
房间内沉默半晌,才传出话来,“回将军的话,就说我这里先行打点着,过府赴宴没有空手去的礼儿,再者既是将军们的家宴,除却玉蔻姑娘,我带着绿柳,凝眉和云笙几个通房丫头,席间也好照应着。”
小厮领命离去,绿柳出来按照邱蔚的吩咐知会各人,看着院中的我和凝眉,吩咐了几句,不知何时眉眼神情之间已经是平添了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
中朝的皇族与官宦人家的女子并非足不出户,官员们往来应酬频繁,如果在各自府中设宴的时候通常会带着娇妻美妾出席,女眷们彼此熟识,席间安排各种助兴节目,莺声燕舞,乐意融融,在盛唐时期蔚然成风。
凝眉微微叹息,“看来流苏这回是彻底不入夫人法眼了,夫人忌讳着东小院那位,却把气都撒在她的身上,说来也是可叹。”
听着她的话,我悄悄打量着她,她低垂着头,脸上一丝淡淡的惆怅,凝眉那一针扎不出血的好脾气在府中是出了名的,不像流苏伶牙俐齿的,多少依仗展若寒的宠溺有些乖张,正因为如此邱蔚才能容得下她。
展若寒心里只有东小院,那么夫人就开始打发他身边的人,夫人貌似与展若寒相敬如宾,其实也在和夫君暗暗较着劲。
“以前你和四爷去赴过这样的家宴吗,有甚么需要在意的?”我收拾好手头的活计,最近正和凝眉学习描绣花样子,久握飞刀的手捏起画笔和绣花针,还是颇为吃力,不过好歹可以打发时间。
“夫人过门之前,倒是去过几次,多数是陪着老夫人去的,我们这些没有名分的丫头无非就是在宴席旁伺候着,添酒布菜,热了宽衣,冷了加衫,伺候好主子就行了,倒是家眷里那些有名分的姨娘们,都是有席位的。”她淡淡道。
抬头看看我,又加了句,“换件鲜艳的衣裳,好好妆扮一下,这样的家宴主子们都要脸面,就是添水递茶的丫头也需上得台面,内宅寂寞,女子们也大都喜欢参加这样的场合,不仅仅是赴宴而已,文的有歌有舞,饮酒斗诗,搭了台子唱戏,武的弓马骑射,舞刀弄剑,还有马上击鞠,很是热闹,素日流苏总是心心念念的,只可惜……”
她偷偷瞥了一眼正房,正巧余妈得到讯息匆匆赶来,进入房间和邱蔚商量准备过府礼,她咽下了后面的话,转身回房拾掇去了,
选了件天青色的窄袖束腰襦裙,云白色披帛,材质清透,飘逸轻盈,像是天上的云朵,绾了青丝堆雪,头上不带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