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去看杜长卿,见他一双俊目向她深深而视,仿佛要将她铭刻在自己心底。
谁知少年厉喝一声,四周便升腾起茫茫雾气,铺天盖地,仿佛将天地吞没。所有的热浪如潮水般退去,只听老者惊呼:“不可能,你竟达到了至圣之境!”
少年微微叹气,地宫内已被冰霜覆盖,几个老者都变成了冰柱立在宫中,宫门大开,露出重重台阶。只有为首的老者还能说话,但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道:“你如何能堪破寒冰死境?”
少年缓缓注目楚楚,低声道:“有所失,故有所得!”
他不再答话,再度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道:“你们快走!”
楚楚被杜长卿拽着,一步步登上台阶,她不住回望,只见那少年凝神聚气,已在台阶底部渐渐结起一堵厚逾数尺的冰墙。几个老者已经完全昏厥过去。他默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楚楚忽然明白过来,用力挣脱杜长卿的束缚,扑到墙上,急呼:“阿黎不要!你跟我走吧,留在这里,他们不会放过你。你跟我回长安,好不好?”
少年微笑不语,冰墙越来越高,快将他身形吞没。她急得流下泪来,不断拍击着寒冰,道:“阿黎,我娶你好不好?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少年的眼睛突然亮如星辰,含笑看她,眼角似有清泉流下,但冰墙依然不住上升,他的身影朦胧如在镜中,只听他道:“我得此诺,不负今生。”
只闻他轻轻叹息道:“我允你之日,已知有今朝。汉人曾经说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大汗待我恩同再造,情逾手足,我却做出不忠不义之事,纵然天地能容,我亦惭愧以残躯苟活!”
他最后温文道:“你不要难过,若有来生,我情愿做长安的草木……………相逢未逢时,徒然双泪抛!”突然高声喝道:“杜将军,你还在等什么?!”
楚楚但觉被一掌狠狠击在颈上,一片漆黑将她吞袭,但她仍努力张大双眼,想要把他的身影牢牢印在脑海里。心失重般不住下沉,已辩不出是甜,是苦,是涩,是酸?揉在一起,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滋味。
只是当时已惘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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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缎已呈在案上,便有文官手执狼毫,一旁待命。众人都长松了口气,骨咄禄子默矩点点头,顿时一人挥毫,笔走龙蛇,一人在旁,大声诵读道:“………………西突厥叶护以十五万精兵,相助共伐大唐………………”
“这句不对。”贺鲁笑意突敛,蓦地打断了朗朗读声。
堂下顿时窃语声响成一片,已有负责此次谈判的官员讶然道:“贺鲁将军,我们不是早就谈妥了吗?西突厥出兵十五万,东突厥出兵十万,共击雁门,直取长安!”
“十五万精兵是没错,” 贺鲁面色不改,一字一顿道,“但应改为:西突厥可汗以十五万精兵,相助共伐大唐!”
满堂寂静,只有呼吸之声可闻。
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东西突厥虽然分裂为两国,西突厥首领仍称叶护,尊称东突厥君王为可汗。此次秘而不宣,在最后关头提出自封为可汗,其用心不言而喻。
骨咄禄子默矩笑容未改,道:“贺鲁将军这是何意?想与我朝平分这锦绣江山吗?”
贺鲁觉得他目光极为摄人,竟是不敢直视,转开头沉声道:“大汗心知,雁门关一役,损伤甚重。以东突厥如今之兵力,根本无法度过雁门。我叶……………大汗愿助都蓝可汗倾城国力,两国世结友好,共享天下,何乐而不为?”
骨咄禄子默矩闻得此言,微笑环视众人,道:“众卿以为呢?”
众人皆面面相觑。西突厥此举,无异趁火打劫,但偏偏他提的正是时候,若要攻打大唐,此际还非借助他兵力不可。有一老臣名唤阿提拉,乃是几朝老臣,见骨咄禄子默矩默然扫视众人,心中揣测他不得不让步,但又不便开口,暗想机会来了,出列道:“贺鲁将军亦是一片拳拳之心,东西突厥本一脉相承,无分你我,当然也不必在此封号上多作纠缠。”
骨咄禄子默矩笑道:“说得好!”他虽在微笑,众人却觉得这笑中止不住隐隐寒光,他的目光更如刀锋般卷过来,道:“众卿可是赞同?!”
众人噤如寒蝉,他却冷冷道:“怎么没人说话?我东突厥股肱之臣尽在此殿,怎么连句话都不敢说?!”
突听一个声音道:“阿提拉胡言乱语,应立即斩于殿下!”
众人惊起,但见阿史烈昂首阔步走进大殿,面含肃杀之意,走近那老臣,突对他微微一笑。老者正要行礼,但见刀锋一闪,那老者的头颅,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众皆大惊。骨咄禄子默矩却忽然一笑,对贺鲁道:“我这王弟,最是鲁莽,倒叫将军见笑了。”
贺鲁面色惨白。骨咄禄子默矩视若无睹,谓阿史烈道:“王弟都准备齐全了吧?”
少年微微颔首,骨咄禄子默矩便亲热地把起贺鲁手臂,笑道:“王弟刚刚募得几十万残兵,不成气候,还要请将军帮眼,若能指教一二,荣幸之致!”
他竟携贺鲁步出正殿,一起登上高处。贺鲁早已汗透重衫,只能硬着头皮朝他所指处看去,只见旌旗招展,猛将如云,他看向骨咄禄子默矩,犹面含微笑,这笑容叫他心里不住发寒,生平经历无数战役,竟在这里两股战战,若不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差点就要瘫软下去!
突然一个亲卫打扮的人急急奔近,附在骨咄禄子默矩耳侧,轻声低语。便见骨咄禄子默矩面色顿沉,寒光毕露的眼睛,向阿史烈沉沉地扫视过去。
后者默然看着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只听得骨咄禄子默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无比突兀,极其刺耳,听来竟犹如秃鹫般寒碜。众人脸色皆变,总算他笑声一止,笑对站立不稳的贺鲁道:“本汗家事缠身,不能亲送将军归去了。”也不待他回答,凛声对众人道:“将我信符分付各部,火速起兵,直攻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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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古道,两骑如飞。
左边的是一头极为神骏的白马,分明是传说中的皎雪骢。马上少女白裙飘拂,面纱遮面,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但满结愁怨,黛眉难展。右边马浑身乌黑,额上一轮白色新月,更非凡品,马上少年虽然满面风尘之色,但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不时扫视少女的神色,见她笑容不现,暗暗长叹。
雁门雄关,已然在望。两人勒住马头,少年柔声对少女道:“总算逃出来了。事已至此,你何必自寻烦恼。”
少女勉强牵了牵嘴角,看在他眼里,又觉一阵黯然,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用火折子点燃后抛向半空,顿时高高绽放出一朵鲜艳的礼花,在空中显出一个清晰的焰火形状来。
少女不解地看他,少年道:“那日刘靖远呈上出征酒,我一时不察饮下,发觉不对劲后,便传令各军退到他处,等待时机。他们亦一直在筹划来救我,未料你倒先来了。”
少女苦笑道:“而今我知道自己太鲁莽了。”
少年微笑道:“这才是慕容楚楚的本色阿,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幸亏是你,换了别人,未必能不损一兵一卒救出我来。”见少女泪光闪动,不禁暗骂自己,低声道:“不要难过了,你再这样,倒枉费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少女微微颔首,突听两声爆响,东西双方,各升腾起焰火图形,两人均喜动颜色,不久,果见烟尘满天,马蹄声声,已有两路唐兵,队容整齐,奔涌而至。领头二将见得二人,翻身下马,伏首唤声:“杜将军!——”早就哽咽不能成声。
杜长卿伸手扶起,笑道:“何必作此小儿女态!”笑将楚楚指给两人,道:“这位就是慕容姑娘了,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两将均无比诧异地“啊”了一声,齐齐向她施礼,尤不能置信地偷偷来回打量她。杜长卿如今心情大好,全不介意,偷偷在她耳边道:“如何?我是说还是易容的好吧?”
楚楚纵然满腹心事,犹被他逗得颜开,瞪了他一眼,忙问二人:“关内情形如何?”
二人互看了一眼,终有一人答道:“听说单君逸已杀了刘靖远,现已被封为河东节度使…………”
语音未落,突闻鼓声雷震,惊天动地。城门轰然打开,士兵潮水般蜂拥而出,中帐下一人紫袍蟒带,丰神俊美,朗如晨星的眼睛,深深向二人凝视过来。
只是当时已惘然(三)
楚楚根本不愿多看,早将头扭开。杜长卿心内剧震,但面色如故,笑道:“君逸!”
男子还未答话,身边早有一玄衣人冷笑道:“突厥降将,有何资格这般称呼单节度使?!”
楚楚和杜长卿均不胜诧异,楚楚先耐不住,喝道:“这厮胡说什么?”
那玄衣人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此女子随他归来,也脱不了干系。”
单君逸喝道:“你先下去!”
那人冷笑一声,道:“红颜祸水,少主莫非又蒙住了眼睛?”
单君逸俊面生寒,冷冷道:“怎么?如今我们兄弟说两句体己话,都不成了么?”那人还待再说,他剑眉倒竖,道:“还不下去!”
那人冷笑着躬身而退,一边还道:“还请少主莫忘大业。老爷子还在长安恭候佳音。”
单君逸面上显出一丝痛色,冷冷道:“你的话委实太多了。”伸手一掌,将他拂开几丈远处。
他正了正面色,抬起头来,但觉杜长卿一双俊目,难辨悲喜地凝在他的脸上。西风猎猎,吹起二人衣角,相对而视,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的人,竟已无话可说。
半晌闻得杜长卿低声道:“君逸,我们同年入仕,意气相投,无话不谈,难道今日,竟非得到如此地步?”
那男子默默注视着他,突然苦笑了一下,道:“既生瑜,何生亮?一直以来,长卿你总是技高一筹,冠盖京华。少年得志,恩宠备至。我在雁门辛苦多年,不得其门而入;你一来,飞将军之名便传遍宇内。而如今………………”
他目注楚楚,只见她目光不知投在何处,根本理都懒得理他一下。杜长卿跟他看过来,楚楚似有所感,抬头对杜长卿绽放了一个甜甜的笑容。他只觉心中似被利器划过,涩然道:“看来突厥一行,倒叫杜将军与慕容姑娘前嫌顿释…………………”
他忽然长长抽了口气,声音一冷,道:“不错,今日我就要将你斩杀于雁门关外,一雪前耻。且看杜家刀法,是否真能力克单家枪?”
他突然高声道:“弓弩手准备!谁也不许插手此战。否则,定将他射杀于乱箭之下!”果然四周均架起强弩,团团将他们围在其中。
他回目楚楚,见她美目中腾起熊熊怒火,向他怒目而视,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总算愿意看我一眼了么?”
她冷哼了一声,别开头去,只闻他笑道:“求爱不能,得恨也好,至少没有把我当作路人甲。来来来,长卿,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了,无论谁死在谁手中,都算胜者为王,也省得这些喽罗奔忙,如何?”
她心中大震,脱口而出:“不可!”谁知杜长卿深深看了她一眼,慨然道:“好!不愧男儿本色!”
楚楚不想去看,但好像冥冥中自有力量牵引着她,引她不得不目光投射场中。银枪如毒练,长刀吐寒光,铿锵作声。两军将士皆凝神屏气,紧紧地盯着这场生死之战。这枪法和刀法都似曾相识,两人亦是旗鼓相当。
突然间枪走偏锋,碧血枪法施展开来,杀气阵阵,她心中蓦地抽紧,但见杜长卿长笑一声,人刀合一,不住旋转,同样的杜家刀法,在他手里已出神入化,漫天寒光笼罩住两人,楚楚只觉心急如焚,五脏六腑似在灼烧。这一刹那,她突然把自己看得分明,又更觉迷惑:自己到底更担心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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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喝道:“住手!”但两人何尝理会,此际根本也无法理会。刀光枪影,冷风中皆是嗜血的气息。
她面色已成苍白,终于下定决心,探手取出金针,疾点于自己大|穴之上。不远处一直注意她的玄衣人惊呼:“金针刺|穴大法竟仍在人间!”
却见她微微含笑,缓缓将面上白纱取下。倾世红颜,终现于雁门关外。但见她面上如蹙非蹙,似嗔还喜,每一缕表情都叫人投不开眼,不由人不感叹上天的杰作。众人只觉得仿佛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他们情不自禁地牢牢向她望去。而这天地间仿佛已被春色笼罩,空中似呈现五色祥云,唯有那美绝人寰的笑容不住在面前幻化、加深,令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尘往事,贪恋嗔痴,一幕幕从心头涌过,又觉大梦方醒,触目皆空。所有的兵器都直直向地上堕落。玄衣人盘腿打坐,仍觉瘫软无力,浑身真气不能凝聚,惊呼:“倾城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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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终于停下手来。单君逸痴痴望着她,目中似有泪落。楚楚犹在那里微笑,但身形微颤,面色惨白。杜长卿暗吸一口气,提起残存的一丝真气,反手将长刀往自己臂上猛刺过去,剧痛入骨,但果然清醒了一点。他连忙运起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真气,疾奔至楚楚身侧,手方搭上她的脉络,大惊失色,惊问道:“怎么会这样?你武功已尽失!”
只见她身形不住摇晃,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落在雪地中,触目惊心。她还要笑道:“没办法呀,我终究不能眼看着你们再死一个。救大哥之时,已运用此法,虽然有少华救护,内力倒丧失大半。而慕容府倾城法力,我本来就没有足够的内力来运用,只能再用此术。书上曾言,若短时间连用此术,必然伤及己身,内力尽失,看来倒不是假的。”
她终于抬头深深看了单君逸一眼,叹道:“君逸,何谓真爱?若掺杂太多功利钻营,如何能算?纵到万人之上,双手沾满鲜血,当真就能心安?”
蓦听得马蹄声声,惊雷般席卷而至。烟尘满天,金色狼旗不住摇曳。拥着一人面如玄冰,幽深的蓝眼睛内杀气纵横,催动千军万马,奔至雁门关前!
只是当时已惘然(四)
楚楚和杜长卿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目中读出一片荒凉。避无可避,她倒反而对他露出了一个苦笑,道:“大汗!”骨咄禄子默矩紧紧盯着她,旁边人已惊呼:“兰妃!”她眼角转过,望见阿史烈一身戎装,面色苍白,怔怔望着她。
只听骨咄禄子默矩深吸一口气,怒斥道:“居然你还是要走!慕容楚楚,难道凤凰将军的女儿果真绝情绝爱,没心没肺?”
楚楚身形颤了一下,苦笑道:“你果然早就知道……………”他深深地凝视她,道:“是,第一次在王宫中看到你,我就知道是你。我怎敢戳穿你?怕的是你立即离去。你演戏,我便陪你做戏;你点迷香,我为了能得到你,甘愿夜夜在迷香中昏睡…………………” 他的身畔之人,何曾见他有过此等颜色,都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忽然大笑起来,道:“结果又如何?我转弯抹角多次暗示你,恨不得剖心剖肺给你看,你居然还是和这个男人逃了出去。我纵然布下天罗地网,又怎知阿木竟甘愿为你而死,而阿烈居然宁肯背叛我?!”
他刀锋般的眼神刮过阿史烈,又紧紧盯住楚楚,惨笑道:“慕容楚楚,你千不念万不念,应念你腹中尚有我的骨肉………………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全不恋夫妻恩爱?你们汉人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为何你半点都不眷恋?就打算让我们的孩子喊别的男人作父亲吗?”
楚楚几欲张口,都不能成言,终于握紧拳头,困难地道:“大汗,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