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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那人置若罔闻,大刺刺自寻了张座椅坐定,笑嘻嘻道:“姑娘好像病得不轻。”
楚楚又觉一阵晕眩袭来,心道不好,愈发怒道:“这又与你何干?”声音却已暗哑,不能成势。
那人见她虚弱不堪,越发笑得得意,道:“姑娘孤身在外,托身小店,方有财当然要多方照应。不如由在下请此地最好的李大夫来为姑娘瞧瞧如何?”
楚楚思忖他绝不会如此好心,故意笑道:“那诊金如何呢?”
方有财笑得眼睛眯起来,道:“对别人来说或许贵一点,对姑娘绝对不成问题。出诊费50两纹银,药费另加。”
他倒是把自己当羊牯了………………楚楚越发笑得甜,道:“方掌柜费心了,我看我这病养几天就可以了。”
那人面色一顿,道:“若姑娘不肯延医请药,方有财不敢担这样的干系,只有请芳驾移步,另寻住处了。”
他得意地看向床上人,却见她若无其事地从怀中取了一小段蜡烛,就在床边就着火折子点上了,哑声道:“方有财果然是最懂得生财之道,可惜道行还差了点。”
他只觉自己的头突然剧烈痛了起来,回头看小二早瘫软在地上,大惊失色,手指着她,道:“妖女………………”
他只觉喉咙突然一阵紧窒,再也吐不出字来,也往地下倒下去,见那女子还要微笑道:“这个称呼对我倒是最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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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其实已经头晕目眩,全凭用指甲掐了手臂,才没有先伏倒下去,突觉一阵劲风,吹灭了手中白烛,一把熟悉的声音道:“方有财纵然有恶,用七星海棠这样的剧毒,还是过了。”
她抬眼一看,竟然是方大可站在门口,还尤带责备之色看向她,她笑道:“连这你也认识,可见…………………”只觉额头火般灼痛,全身不断有虚汗冒出,还要不忘笑话他:“可惜果然是酸秀才。”
她渐要昏迷,感觉他坐在床沿,搭上她的脉络,又凝神打量她,叹道:“这风寒再不治,恐怕渗及心肺。”
原来他还是个大夫。………………楚楚本来想说自己是妖孽,哪里那么容易有事,奈何不住迷糊下去。感觉他将自己草草包裹了起来,叹道:“这里如今也住不得了。若不嫌舍下浅鄙,就暂留几日,只恐你锦衣玉食惯了,吃不惯粗茶淡饭,但如今也只能从权了。”
楚楚想:看你这穷酸拿什么招待我?………………………终于抵抗不住那阵倦意,老老实实伏在他胸前睡了过去,还感觉他微微的叹气,但胸口不住传来阵阵暖意,让她嘴角流出一丝微笑,朦胧中想:接下来的日子,倒是不会无聊了………………………………………………………
接下来她都是昏昏沉沉的,知觉还没有完全丧失,感觉有人轻轻宽去她的衣物,给她用温水擦拭全身,那手好像一直在微微发抖。
随即自己就被换了干净衣裳,感觉他替自己推天门,揉太汨,推坎官,揉膻中,运八卦。随后有汤药送入她口内,出身慕容府,当然立即就分辨出中有桑叶、连翘、杏仁、薄荷、桔梗、黄芩、牛蒡子、射干、前胡、大青叶………………
好像他的医术也不差么?她倒是放了心,想:医者父母心,男女虽然有别,不妨从权,至少自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一番折腾下来,感觉自己倒舒适了很多,头疼也轻了不少。听得他不稳的呼吸,想着这番倒把这酸秀才累得不轻。此人倒果真有侠义之心,亦不乘人之危,可惜明明一身精湛医术,何故埋没乡野?抑或另有隐情?…………………不过自己既然不愿旁人相问,何必穷究他人?一念及此,豁然开朗,便甜甜睡去。
心羡游僧处处家(三)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待得慕容楚楚真正能勉强在房中行走之际,才发现自己如今的所在,竟赫然是最多远观过的泥墙茅屋。
但见几间平房,一溜排开在旷野上(不用说,定是这里地价低廉)。居中的大略算客厅兼课堂,摆放着竹几竹椅,文房四宝及各类书籍。左侧是那酸才的房间,如今房中唯一一张勉强称得上宽敞的竹床业已被她占据,但棉被都陈旧不堪,被面洗成近白色。因她连日里病情反复,发烧不止,不能离人,方大可便在房中另一角支了块木板,算是搭了张小床。右侧的房间内整整齐齐搭了十几张小竹床,被褥倒是半新的,都是那些被他收养的孤儿的,楚楚一点,共有七男五女,小的不过五六岁光景,大的也不会超过七八岁。可能因幼遭劫难,都比同龄儿童要成熟,已能料理自己的生活。
这方大可在房前开了几亩地,植种蔬菜;房后千杆翠竹,看起来倒似桃源生涯,但楚楚思及当时受田的农民,一个丁缴一份租赋,服一份徭役,每丁每年纳粟2石(担),叫做租;纳绢2丈,另外加绵3两或麻3斤,叫做调;每年无偿劳动20天,不需要劳役时,每天收绢3尺,叫做庸………………如此种种,就凭他授课的微薄收入,还要供养十几个幼童,确实大成问题,问之,竟曰:“非淡泊无以明志。”她一口水含在嘴里,撑不过喷将出去,将他淋个湿透,叫小儿们乐了半天。
几日后便下大雨。楚楚内力全失,在房中只觉寒风四面透入,不住听得嘀嗒声,竟是几个屋角不断滴下水来,她正待惊呼,却见众小儿均默不作声,训练有序地捧了盆去接,叫她听了一夜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哪里再看得下去,乘那秀才一早出门之际,唤了路人延请来工匠,好好将此地修葺了一番,在屋顶都密密铺上青瓦,并将破旧的墙面也修补过了。待得方大可傍晚回转,只见餐桌上堆满了各色菜肴,碗碟上还印有酒楼表记,那自称湘柯的女子,与众小儿吃得正欢。楚楚正待招呼他,却见他环视四周,俊面渐渐肃沉。她心里凉了半截,那些儿童见方大可面色不善,都怯怯放下碗筷,一个个退到了屋角。楚楚方待说个笑话缓和一下气氛,却听他道:“湘姑娘若嫌舍下粗鄙,尽可自去,何必大费周章?方大可一介穷儒,过不惯这种日子,也不能一再接受别人的施舍。”
楚楚要楞一楞,才省起湘柯如今正是自己的名字。这么说来,自己的一番好心又被当成了驴肝肺。要依足她平日的脾气,早就揭案而起;但思及他连日来日夜照料,又见孩子们均面色煞白,到底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放柔了声音道:“我不过是过客,自然迟早都是要走的,也没有想过要改变你们的生活。只是这几日麻烦了先生,也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更何况这些孩子平素里都饥一顿饱一顿,难得用点正经的,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纵有多少气,也等他们好好用了这顿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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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知方大可冲口而出这番话,见得众小儿懦缩不已,又见她面色不变,居然神情自若回了一番话过来,挡在孩子们面前,倒像是护雏的母鸡,神态之温柔,为生平罕见,心中大悔。思及几日来,她对这些孩童疼爱有加,就算时昏时醒,见得他们近身,总努力微笑相对。后来他们主动为她奉药,无论烫冷,她都立即一干而尽。可见她倒是一个难得的良善之人,也从未像此地女子那样纠缠自己,其实根本可以说对自己不屑一顾。听她说到要走,居然心底仿佛被什么重重扯了一下。他心中惭愧,又暗自心惊,更不知如何调转话头,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众小儿见他面色放缓,欢呼一声,各自抢回了自己的地盘,踞案大嚼,憨态可掬。楚楚本来定会心笑出声来,但此刻心中郁愤更积,虽然面带笑颜,但那笑容维持到童儿们安寝以后,终于完全撤去。
那晚她再也睡不安稳,听得方大可呼吸平稳,悄悄起身收拾了行装,掩门而出。她就着星辰辨明了方向,举步而行,才行得几步,就觉一阵气血虚浮,险些站立不稳,觑见道旁有青石倒卧,大呼侥幸,连忙就要坐下。突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拉了起来,方大可熟悉的声音业已响起:“石上夜凉,你身体尚未大好,焉能就坐?”
楚楚心中气忿,甩落他的手,扭头就走。方大可欲要拉她,又恐她发作,眼见她明明步履不稳,偏偏硬是一步步逞强而行,竟连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无,心中大急,一个纵身挡在她面前,道:“就算要走,也等病好尽了不晚阿。”
谁知她哼了一声道:“你不愿受别人的恩惠,未必我就喜欢受你的恩惠。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所谓祸害遗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挂的?”早将他用力拨开了一旁,倒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楚楚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被方大可挡住,不由大怒,道:“你再要纠缠,莫怪我用毒招呼你!”
便见他脸色变了一变,楚楚以为他终肯让步,正在窃笑,谁知他出手如电,竟将她|穴道制住,将她打横抱起,什么话也不多说,一任她破口大骂,充耳不闻,硬是将她抱回了房。
楚楚大为懊悔自己没有先出手,见他将自己放在塌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只解了她上身|穴道。
她气得一把将他揪住,他下意识躲了躲,便听哧的一声,他的青衣被她一把撕了下来,露出晶莹的肌肤。
偏在此时门被砰一声撞开,几个小脑袋钻了进来,又连忙退了出去,重重合上了门。还有个把稚气的声音道:“湘姐姐叫得那么大声,我还以为来了强盗……………”有几个老练点的连忙叫:“噤声!方先生最怕人家笑话他了。”
楚楚简直是欲哭无泪,看他满面通红,忙不迭去掩衣,突然心生一计,故意邪邪笑道:“你若再留我,就不光是名声了,恐怕我还会强行非礼你,叫你后悔都来不及。”
心羡游僧处处家(四)
果见他面上红晕更深,楚楚还待得意,突见他面色突然一变,痛苦地呻吟一声弯下腰去,面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目中满是痛色,颤抖着伸出手来,运指如风,解去了她的|穴道。
楚楚发觉全身已能动,见他竟已不由自主地蹲伏下去,脸色蜡黄,不由大急,奔到他身边道:“你怎么了?”伸手一按,他脉象紊乱已极,极其怪异。
他满面痛苦,左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襟,低声道:“快!………柜子右边第三个抽屉…………”牙关紧咬,哆嗦起来。
楚楚急奔到柜子边,果然寻出了一个青花小瓷瓶。她看着他挺秀的面庞业已皱成一团,不敢怠慢,连忙从中倒了一丸给他服下。只觉那药丸色呈通红,有一股异样的香味,那方大可服下后,伏在地上不住喘息。她心中疑惑,又取了一丸在鼻边一闻,又略微舔尝,不由她大惊,分明其中含了相当剂量的麻醉品!
这个样子……………简直就是服毒!她无法把瘾君子和面前的木讷秀才联系起来,怔怔坐落下来。待得他平复后起身,直视着他,问道:“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我觉得你倒不算是个坏人,又精通医理,为何要服用这等麻醉剂?你肯定清楚,久而久之,将会成瘾,难以戒除。”
他目中痛色更深,清冷的目光凝视她,良久。楚楚正以为他不肯说,突听他道:“现在已经减量了,这药丸是我自己配制的。我在……………以前,被逼服下一种极乐丸,用以胁迫我替人卖命。每旬不能按时得到解药,全身如被百蚁嘶咬,痛苦难当,不得不违背本心,干了很多伤天害理之事。我后来终于配制出这药,可以抵挡发作时的痛楚,便隐姓埋名来到此地。自觉造孽太多,收养孤儿,不问世事,只希望能洗清我手上血腥。”
原来湘柯不是湘柯,方大可也不是方大可!
楚楚心生怜惜,柔声道:“但长此以往,更加伤身,而且恐怕危及性命。”
但见他目中泛出伤色,却微笑起来,道:“若不能干干净净活着,人生又有何意义?人间岁月,恍如白驹过隙,只求不负我心。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每多一天在阳光下,我就觉得这一日是上天恩赐,完成我今世功德。生即是死,死犹如生!”
唉!斯是陋室……………只觉得面前人犹如池上白莲,品行高洁;又如雪后青松,铁骨铮铮。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又大起怜惜,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狠心?为何要对你下此毒手?”
他沉痛之色更甚,缓缓道:“她们自称天绝门,但我并没有见到过她们门主,只知前来送药的来使均是蒙面黑衣女子。不光我了,本门长老皆遭毒手。他们不甘受辱,已自绝在山中秘谷。”
楚楚只觉一阵寒意,她不喜欢寻根究底,只观方大可之修为,也猜得出其必定出身武学大宗,而且看来身份还不低。细细一想,生生打各个寒噤,道:“看来是有人想控制整个江湖。…………天,简直没有一天好日子给人过的。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只见他俊面露出神往之色,道:“也不然。珍珑阁主萧宁远已召令群雄,重建武林。可惜他还需火候。我身有此忌,力不从心,只求保得门下弟子安宁,退隐归林,未尝不是赏心乐事。”
楚楚见他如此钦佩此人,好奇地问:“珍珑阁主是干什么的?”
他笑着看了她一眼,道:“珍珑阁是武林传奇,据说无所不知,包罗万象。阁主萧宁远一身所学,匪夷所思。而且年纪不过双十年华,是江湖四公子中第一人。”
楚楚更加好奇,道:“那江湖四公子又都是什么人呢?”
却见他俊面又是一红,楚楚心急道:“快说呀!”他嘴巴动了几动,最后无奈道:“反正前两句是:珍珑天地秀,修罗倾世绝。”
她还待再问,他却道:“很晚了,你身体未痊愈,还是早点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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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笑呵呵站在田埂上,将布衣葛裙挽得老高,扛了一把锄头,领着一群儿童,对着旷野高吟: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田间锄草的方大可闻言抬起头来。他幼习老庄,并不以美丑为意:“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看她这身打扮,露出白玉般的肌肤,那开怀的笑容,映在阳光下,比春光还要温暖。他明知她十指纤纤,必定出身豪门,竟然也有模有样,学耕弄织,乃至浆洗衣裳,刷洗碗筷,不吝辛劳。原来的金线绣衣,统统不见。布衣荆钗,看在他眼里,何等美丽。可惜……………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他。在她眼中,没有那种光芒。
她五官本稀松平常,连清秀都够不上,唯有那双眼睛,黝黑深邃,比珍珠泉还要难以辨别其上的沉沉霭暮。湘柯应该不是她的名字,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谈任何关于身世的话题。但她定然出生医学世家,还问他拿了一丸未曾服用的极乐丸解药,说要仔细研究。
生死他早已看淡。但此际阳光遍洒,春光将回,看着面前人笑靥如花,突让他觉得人生虽然短暂,但亦有甘甜回味,渐渐更添怅然:为何时光不能久久停留?春光何必如此短暂?
此念一出,猝然一惊。自己竟然从什么时候起,忘记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难道竟开始想改变自然之美?
此刻楚楚迎风而立,踌躇满志。她身体日渐好转,这几日上窜下跳,将这酸秀才的草庐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