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瑛一点不知,这和她对敌的老人,却正是她的外祖父邝琏。原来在她周岁之夜,邝琏到她家中吃酒,夜遇血滴子搜捕周青,殃及池鱼,将她的祖父、父亲都杀死了。钟万堂抱了冯琳,和邝琏一起逃脱,钟万堂因在年家教馆避仇,不便和邝琏同住,便将他介绍到天台山张灵风寨主那里去,张灵风比钟万堂尚高一辈,独创天台山派武功,是绿林中著名大盗,邝琏是个老实的乡下武师,本来不愿落草,可是事到其间,被逼上梁山,也无可如何了。
张灵风性情豪爽,甚喜邝琏的朴实,邝琏既来之则安之,两人倒很投机。张灵风闲时便指点他的武功,后来还让他做副寨主。邝琏和张灵风年纪相差只七八岁,张灵风本不好意思收他为徒,却是邝琏感知遇之恩,坚要行拜师之礼,终于在张灵风临死之前,行了拜师之礼。
张灵风死后,由他的儿子张天池继为寨主,邝琏仍在天台山辅佐他。张天池才具不及父亲,屡次被官军攻击,势力日蹙。其时钟万堂已死,消息传来,邝琏极为伤悼。派人打听,才知冯琳也早已失踪。一日邝琏和张天池闲话说起,说钟万堂死后,无极派武功失传,傅青主的剑谱医书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了。张天池贪念顿起,派了两个徒弟,偷偷到年家搜查遗书,却不料被冯琳杀死,事过半年,张天池才知消息,不敢再派人去。
又过了好几年,张天池被官军围袭,山寨被焚,只带得十余名手下和邝琏逃出来。自此在江湖流窜,境况更差。还幸他虽失了山寨,尚是天台派的掌门,武林中人对他尚算尊重。官军搜捕他时,往往有人先给他通风报讯,就这样的在江湖上混日子过活。
这年张天池又想起了傅青主的遗书,再到河南陈留查探,适值李治和冯琳从年家逃出,张天池早已查知冯琳面貌,知她便是杀自己徒弟的仇人,便派人一路追踪,直追到北京附近。这日邝琏和张天池的几个徒儿走在前头,在怀柔的平野和冯琳李治相遇,张天池的几个徒弟上前拼斗,被冯琳毒刀连伤三人,幸有邝琏掩护,才不至全军覆没。冯琳和李治一来不知他们的来历,二来亦怕闹出事情,惹动宫中卫士注意,匆匆动手之后,也便走上附近山头躲避了。
冯琳出手极狠,被伤的三人不但中毒昏迷,而且骨臼折碎,有残废之虞。张天池随后到来,见状大怒。可是救人紧要,无暇搜敌。张天池流窜各地,依照绿林习惯,必定要把当地名人(包括武师、豪绅以及其他奇才异能之土)调查清楚。张天池所带的金创药无法治伤,想到那名医废园老人正在黄竹村陆家隐居,便要邝琏带人去把他请来。张天池素知废园老人和无极派有渊源,而邝琏则是无极派前任掌门钟万堂的好友,因此派邝琏前去,也有套交情之意。不料邝琏却在陆家遇到了自己的外孙女冯瑛。
邝琏学了天台派的武功,加上十八年来的锻炼,技业自是比前大进,不同凡俗。冯瑛连进十余廿招,未能得手,剑法一变,连用追风剑法的精妙招数,配以轻功,乘暇抵隙,一柄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恰如紫电青霜,绕着邝琏飞舞。邝琏年已老迈,身法远不及冯玻灵敏,被她的追风剑法杀得手忙脚乱。冯瑛追迫越紧,看看就要把邝琏刺伤。吕四娘在旁观战,忽然一跃而起,插进两人当中,左手一拉,将冯瑛拉退。右手一伸,将邝琏的铁烟袋拿到手中,又递过去道:“你这位老人家歇歇吧。请医生也得两相情愿,不能硬来,我这小妹子脾气不好,你快走吧!”
吕四娘这手武功,超凡人圣,邝琏活了六十多岁,见所未见。当下不敢再打,接过烟袋,转身便走。同来的人,背起受伤的同伴,也跟着走了。
吕四娘上前施了一礼,堂上的老人怒道:“你们闹够了没有?”吕四娘道:“叶公公……”正想说出身份,请他行医。那老人双眼一翻,蓦然起立,拍案怒道:“我已再三说我不懂行医,我也不是你什么叶公公,你们在这里罗唆什么?你们干脆把我杀了吧,省得我受聒噪。”
吕四娘骇道:“你不是叶公公?”那老人道:“说不是就不是,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姓陆名康,生平只会弹琴,但不弹给你们这些人听!怎么,你要杀便杀,不杀我便要回去睡觉了。”长袖一拂,气呼呼的便要进入内堂。
吕四媳和冯瑛都不禁冷了半截,想不到闹了半天,却不是废园老人。冯瑛跳到门口,拦住问道:“那么请问叶老先生呢?”陆康翻眼说道:“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听!我给你们麻烦得已经够了,还要叫你们再去麻烦他吗?”
吕四娘慌忙说道:“浙东吕留良的孙女儿向你老请安!”陆康吓了一跳,回转身来,问道:“什么,你是吕留良的孙女儿吗?”吕四娘道:“先祖生前,常道及叶陆两位前辈,叫我若到京都,必定要去拜候。”陆康面色登时不同,问道:“什么?你祖父也知道有我这个人吗?”
吕四娘道:“老丈古琴妙绝天下,谁人不知!”陆康忽道:“高山流水,真意如何?”吕四娘道:“除了咏叹之音之外,钟子期还有藉此以劝伯牙之意。”陆康道:“劝什么?”吕四娘道:“劝他抛了功名,怡情山水。只有故乡山水,才能激发琴音。”陆康“晤”了一声,取出一具古琴,放在桌上,道:“你还配听我弹琴。”闭目端坐,弹了一阵,道:“你听得出什么吗?”吕四娘流泪道:“多谢老丈吊唁,也多谢老丈激励。”原来陆康弹的第一首乃是悼念贤人的“黄鸟之歌”。是将诗经《秦风》中一首换歌改成的,其中有“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之语(即:如果准我们赎他的命,我们愿意拿一百个换他一个。)第二首是“于田之歌”,是用诗经《郑风》中一首歌颂武士的赞歌改成的,用意是鼓励吕四娘学那武士的进取精神。看来吕四娘的侠名,他也是早有耳闻的了。
吕四娘妙解琴音,一说即中。陆康睁眼说道:“你没有冒名骗我,你的确是吕留良的孙女儿了!”吕四娘道:“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危在旦夕。急着要请废园老人诊治。”陆康道:“他在半月之前,已离开我这里了。”吕四娘道:“去了哪里?老丈可愿见告么?”陆康笑道:“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我只好让你们去麻烦叶老头了。叶老头还有一个好友陈画师在八达岭东面的康庄,另有一个姓杨的徒弟在八达岭西面的南口。那两人请他轮流去住。我也不知他现在谁家。反正是在这两家之中便了。康庄和南口距此地都有一百多里,你们在此歇一晚吧,明日再去。”吕四娘道:“不必了,待我们见了叶公公之后,再回来听你老弹琴。”陆康道:“也好!”继而叹口气道:“现在能听得懂我琴声的也不多了!”
吕四娘告辞出门,已是午间时分,便和冯瑛商量道:“想不到有此波折,事情紧急。你我分途去吧。我到康庄去找那姓陈的画师。你到南口去找那姓杨的徒弟。记着,你对前辈一定要非常恭敬,心中再急,也不能火燥。”冯瑛面上一红,道:“这个当然。”当下两人分道前往。
冯瑛一算,假如到了南口,能找得到,立刻雇车请他回来,四天刚可赶到。那岂不正是唐晓澜最后的期限。心中甚急,忙中有错,偏偏又走错路,幸得一发觉便立刻问人,直到午夜时分,始摸到南口。冯瑛想吕四娘告诫她的说话,叫她不要深夜扰人,但却又忍耐不住,心道:“我且到那姓杨的家中探探看。看废园老人在也不在,也好安心。”便去拍一家农家的门,问杨家地址,乡下的人甚为诚朴,听说她是急病延医,便告诉她道:“在村东头那家青砖屋便是了。杨大夫的医道可高明哩,你请得他动,多重的病也能医好。”冯玻道谢一声,立刻便走。
冯瑛跳上瓦面,忽见屋中露出灯火,冯瑛心道:“这老头儿精神真好,现在都还未睡。”想下去谒见,又怕吓了他们。便伏在瓦面上向下窥望。
屋子下面点着两盏琉璃灯,桌子上放着一个檀香炉,炉香撩绕,只见一个老头端坐桌子前面的太师椅上,另一个老头侍立在旁。冯瑛心想:那端坐的老头想必是废园老人了。
废园老人双目紧闭,摇头晃脑,说道:“医者意也,意到病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采古人之长,探病人之短,运本身之智,不必为古人所围,亦不必为病家所蔽。须知病症日增,有为古代所无者,故日不必一切皆从医案中寻;病家陈述病情,或失于夸张,或因并发之症而转移重点,故日不必为病家所蔽。老弟,你对汤头口诀都能背诵如流,今后应对医理更下苦功。”那侍立的老头连声应道:“是,是!”废园老人又道:“时间无多,我今传你心法。”提起狼毫,在书桌上边讲边写,冯瑛对医学一无所知,听得十分烦闷,正想走开,废园老人突然昂首叫道:“喂,你已偷听多时,还不下来吗?”
冯瑛大吃一惊,心道:糟了,这回定给他见怪了。只好飘然堕地,上前施了个礼,道:“请老前辈宽恕,我本想明朝来的,但,但……”正在揩辞解说,废园老人忽道:“拿手过来,我给你把脉。”冯玻愕然伸手,废园老人三指按她脉门,过了半盏茶的时分,忽然松手说道:“怪,怪。你的亲人之病,没有一年,也有半截,为何你不求医?”冯瑛奇道:“叶公公,你如何知道?”废园老人又道:“你的内功根基甚厚,足当得别人十年的功力,你的师傅是谁?”冯瑛不敢隐瞒,答道:“我的师傅是天山易老仙婆。”废园老人道:“悟,那怪不得,原来你是易兰珠的徒儿。”闭目半晌,然后说道:“你胸中有一股郁积之气,由来已久,而肝火又燥,定当是有极重大疑难之事,久未能释。你既深夜访我,想来定是延我治病。若非亲人,你不会如此着急;若非怪症,你不会疑团塞胸,你说说看,你的亲人是什么病?”冯瑛喜道:“叶老公公,你真是医道通玄,料事如神。我正是想延你冶病,我的亲人……”话未说完,那在旁侍立的老头忙截着道:“师傅,你如何还可劳心?”冯瑛忙道:“我是吕姐姐叫我来的。她叫我替她的爷爷问候你老人家。”废园老人见她突然插这几句闲话,不觉诧道:“你哪位姐姐?她的爷爷是谁?”冯瑛道:“我的姐姐叫吕四娘,她的爷爷是吕留良。”废园老人哈哈一笑,突然面呈不悦之容,道:“吕留良的孙女儿怎么也是这般俗人见识。她岂不知医家若逢奇症,除非万不得已,必定会去诊治的么?何必用她爷爷的情面请托?”冯瑛一喜,连道:“是是!”不料废园老人双眼一翻,道:“可惜我不能去!”
冯瑛急道:“你不是说非万不得已才不去的吗?”废园老人道:“我正是万不得已!”冯瑛急得流泪道:“他还有三天零半日,便是死期,你若不救,就没有谁能救他了。”废园老人微微一愕,苦笑道:“哦,他也能自知死期?”冯瑛道:“不是他能自知,是别人逼得他自知的。”废园老人更觉奇怪,道:“有这等事,我还未听说过,你说逼他的那人是谁?”冯瑛道:“是当今皇帝。”废园老人道:“哦,那我一定要医他了。”冯瑛道:“那么我背你老人家走,到天亮了咱们再雇马车。”废园老人又摇摇头道:“不,我不能去!你把他得病的经过和症状详细说给我听。”那侍立的老头又道:“师傅,你六十年来行医如一日,今晚可不要再操心了。”废园老人嗔道:“胡说,我听了奇难杂症,若不想法医治,死了也不能安心。”那侍立的老头无法,苦笑道:“好吧,那么我替你纪录医案。”
冯瑛将唐晓谰一年前被雍正骗饮毒酒和近日的症状(身子发软,气力渐消,视物渐觉模糊……等等症状)都详说了。废园老人道:“居然有这样的毒酒?古今医案可都没有记载。这是什么毒酒呢?”又闭目想了半晌,似乎仍是想不出来,睁开眼睛,叹口气道:“可惜我不能亲去望闻问切。”冯瑛急极,颤声说道:“那么就无法可想了吗?”废园老人道:“别忙,你让我再想。”又闭目静坐,动也不动。冯瑛和那老头都甚着急,侍立在旁,听着鸡啼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坐了一个更次,才咳嗽一声,睁眼说道:“杨老弟,你给他配药。用我的六合宁神丸捣碎配上其他七味药。用秋天的桐叶和一对雌雄蟋蟀做引子。”那侍立的老头是他的高足弟子,家中藏有许多珍贵药品,依方配了,包成一包,说道:“好险,这七味药中有两味刚刚够用。秋桐叶只剩一片,雌雄蟋蟀也只剩此一对,刚配得这一剂,再配就没有了。”废园老人道:“这药也只能吃一剂试试。”又提起笔来开了一张方子,道:“吃了那药,若见效的话,再配这方子连吃三剂。这方子上的药都是普通的宁神安眠之药,容易配的。”
冯瑛大喜,接过那包药和药方,正想道谢告辞,废园老人忽道:“喂,给你看了病,你不交诊费吗?”冯瑛料不到他有此一着,脸红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我,我给你这珠饰吧。”废园老人道:“我年纪这么大了,谁还要你这女孩儿家的东西?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算作诊费。”冯瑛道:“请公公吩咐。”废园老人道:“我的医术是傅青主指点的,这几十年来,我总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也医好了不少病人,积下了不少医案,可惜不能让老人家过目。唉,唉。”那侍立的老头道:“师傅你不要伤心,傅老宗师知道咱们能继承他的衣钵,在天之灵,也一定欣慰。”
废园老人忽冷笑道:“什么,你居然敢说咱们能继承傅老先师的衣钵?”那侍立的老头惶恐说道:“弟子愚鲁,医道浅薄,比起先辈自然是相差甚远,但师傅一生心力所奉,在医道上承先启后,也可以比得上当年的傅老宗师了。”废园老人摇头道:“还差得远呢!在医理上我还有甚多未明之处,像刚才这一桩就是如此。每当我在想不通之时就恨不得起傅老宗师于地下而问之。不过,我所积存的医案,却自信能超过前人。”顿了一顿,忽道:“你知道傅青主的武功医术,传给谁吗?”冯瑛道:“听说他的徒孙钟万堂,武功医术,均得其传。钟万堂将武功传于年羹尧,医术有没有传他,就不知道了。”废园老人叹息道:“传非其人,传非其人!”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易兰珠的徒弟,以易兰珠的徒弟,以易兰珠的身份,及她当年与傅老宗师的渊源,她大可以替无极派觅衣钵传人。”冯瑛道:“我也听师傅闲话说过,是有这个心愿。”
冯瑛心中颇为奇怪,废园老人既说有事要她代办,何以却尽谈这些武林中废立之事。废园老人又咳了一声,面容端肃,沉声说道:“傅老宗师有一本遗书名为《金针度世》,乃是医学的宝藏。将来若你师傅代无极派立了传人,或有人已得了这本遗书,而行为又属正派的,你就带他到这儿来,叫他承受我的医案。傅老宗师当年奔波国事,浪迹江湖,医案积存无多。得了他的遗书,再参看我的医案,才能把医学发扬光大。我今生己矣,但愿有人能超迈前贤。这事十分重要,你知道吗?”冯瑛躬腰答道:“知道!”废园老人道:“我因你是武林侠女,所以才将这事重托于你。我将在临死之前,了此心愿,真是大慰生平。”
冯瑛微微一愕,道:“晚辈定当做到。”废园老人忽又瞑目不动,渐渐垂首几及胸膛。那在旁侍立的老头上前替他把脉,忽然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先师遗志,弟子定当继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