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区区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聩之人。”
大家都没想到朵霞如此大胆,竟然当面顶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头即刻给殷皇后请罪:“母后,朵霞年轻不懂事,话说得有些过了,儿臣替她给母后陪不是。儿臣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母后放心。”
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别说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后不还是坏在那异族妖女手中!你又哪里不糊涂了?”
夜天湛焦虑万分,他心中纵有千般打算,现在却一分也不能对殷皇后说,只沉声截断她的话:“母后!”
殷皇后甩开他的手,对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里,夜氏皇族从始帝往下,哪个不是困在这个‘情’字里?穆帝、天帝,还有眼前这些,无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吗?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纸里包不住火,您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这个皇上,到底是……”
她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厉声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处冷澹澹地泛出杀意。殷皇后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别人不知,卿尘却清楚是什么,心谷遽沉。若再说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
太皇太后扶着卿尘的手面对众人,徐徐说道:“灝儿,带着你的弟弟们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没有我的吩咐,一律不准进殿。”
看过眼前儿孙,太皇太后老迈的眼中隐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光泽,那是历经岁月的睿智与通达,看尽人世的平静与深沉。些许的病态都被这光泽掩盖,此时的太皇太后似是换作了另外一个人。
内侍宫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亲,迟疑不愿举步。十二走到他身边,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对上那双素来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纵即逝的锐光如他臂上现在感觉着的力道,强迫他压下心中翻腾不已的情绪。他回头,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灿烂的琉璃灯下向他投来一瞥,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母亲原来离他这般遥远,生他养他的人,竟最无法了解他。
随着脚步渐渐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殷皇后、夜天凌和卿尘四人,变得异常安静。
冷酒残宴,丝毫不再有寿辰的喜庆,变得沉闷无比。卿尘重新搀扶着太皇太后坐下,殷皇后下颌微抬,面对着夜天凌,继而转头对太皇太后道:“母后没有想到那件事还会有人知道吧?当初莲妃不慎动了胎气早产,偏偏就在来延熙宫给母后问安的时候。母后一向不喜欢莲妃,那时却肯替她一力保证,天帝自然不会怀疑孩子究竟是谁的。如今想想,莲妃素来来故作冷淡,原来是恐怕这个秘密被人查知。”
太皇太后双目半阖,略加思量,说道:“哦,你们是找到了当年那个御医。”
殷皇后道:“母后原来还记得那个御医。”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错,我虽然老了,这么个人还是记得起来的。当初我一时心软,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终究还是生出后患。也难为你们能想到此事,也还能找到这个人。”
殷皇后道:“这便是天意,查了这些年,本以为不可能,却到底还是找到了。”
太皇太后道:“看来你们是早就有心了,不过现在你们知道了,又怎样呢?”
殷皇后道:“母后将这秘密隐藏了这么多年,纵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护着他,却不想想莲妃那种狐媚子,谁知她当初怀的究竟是什么人的孩子?”
“砰”的一声,夜天凌一掌击上御案,他再好的涵养,听到殷皇后当面如此侮辱母亲,也不禁怒火中烧:“你说什么!”
卿尘心中一惊,太皇太后扭头喝道:“凌儿!”
夜天凌凡事肆无忌惮,却唯独对太皇太后尊敬有加,终于强忍下心中怒意。卿尘将手覆在他手上,他脸上冷意稍缓,但依旧骇人。
殷皇后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厉吓得退了一步,但随即站定,毫不相让地继续说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儿子,有何资格继承大统?即便天帝曾有传位诏书,也分明是被蒙骗所至!他篡位夺嫡,如今又将天帝幽禁在福明宫,生死不知,母后难道就袖手旁观吗?”
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种威严的气势从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来找我,想必还没忘记天帝是怎么登上这帝位的,当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大统?”
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时英明决断,才有这数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业岂能毁在别人手中?还请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业,那你可知我当时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为国择贤君而立。”
太皇太后隐隐一笑,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当年穆帝驾崩,身后留有两子,我不立他们,固然是因为他们年幼,却更是因为他们做不了这个位置。那两个孩子,衍昭生性冲动,爱感情用事,衍暄胆小懦弱,难当大任。若将这偌大的国家交给他们,如何叫人放心?国立幼主,在旁虎视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权,我们孤儿寡母,岂不艰难?所以我设法迫使他们拥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维艰,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后来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现在我护着皇上,都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私心,只为这天朝的基业不能葬送在我这里。皇上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我深知他必不会让我失望。”
殷皇后道:“母后这样说,我倒要问了,难道湛儿就不如别人吗?”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脸上,意味深长地道:“湛儿很好,凭心而论,有些地方他甚至胜过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这个母亲。”
殷皇后纤眉细挑,神色傲然不悦:“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不急不缓地道:“其实你也很好,这些年来我在旁看着你执掌后宫,从来没出过半分差错,这已经是很难得了。论手段,论精明,这后宫之中没人比得上你,但唯独有一点,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为是。”
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这皇宫里谁是干干净净清高着的?若没有野心,又哪来站在这里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稳了。”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我说湛儿坏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让他娶得那个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孙!我的话你眼下不明白没关系,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个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岂会让你生出什么是非?我便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谁也别想兴风作浪!”说话间她眼底凌厉渐生,声音略提:“来人!”
常年随侍太皇太后的两个掌仪女官无声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说过的话等你想通了,便也不会觉得委屈了。”她冷声对掌仪女官说道:“送她回清泉宫,赐酒一杯,白绫三尺!”
卿尘悚然惊住,就连夜天凌也未曾料到这般结果,一时诧异。
殷皇后脸色一片雪白,这听着熟稔的话她曾不知说过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着太皇太后,却只见到太皇太后苍白的眉梢淡扫着冷意,绝然无情,那平静的目光迫过来,竟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抖,连发间的钗环也颤得轻声作响。她狠狠握着凤服华带的一角,冰滑的丝缎深凉刺骨,两个女官面无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着!”卿尘出声阻止,趋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缓笑,是慈祥,也是坚决:“卿尘,心慈手软,必留后患,我岂会在同一件事上错两次?你也好好看着,要执掌这后宫并不容易。有些人无罪,却必死。”
这道理卿尘不是不知,却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为不可为!”
她苦苦坚持时,夜天凌上前将她挽起,立在那里淡声道:“皇祖母,请您开恩。”冰冰冷冷的话语,却也是求情了。卿尘如释重负地看向他,他平视前方,似不察觉,只是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说了这话,含笑凝视他良久,而后唇边转出一声松弛的微叹,挥手道:“带她下去,从今日起不准踏出清泉宫一步,不准见任何人。”
两名掌仪女官俯首应命,殷皇后从濒死的震骇中回转过来,惧恨交替,神色青白惨恻。她一一看过眼前三人,猛地广袖长挥,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一直看着殷皇后骄傲的背影消失不见,身子一晃,扶住几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尽,取而代之尽是疲惫。卿尘和夜天凌匆忙赶上前去,扶持在侧,卿尘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医奉药进来。”
太皇太后摇头止住卿尘,看向夜天凌:“原来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隐瞒皇祖母,孙儿确实已经知道了。”
太皇太后一阵轻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微阖着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她今天说的有句话倒是对的,夜氏皇族这些男儿,几乎个个都困在‘情’字里。当年穆帝因你的母亲发兵西北,待你母亲入宫后,更是将国事荒废一旁,常常数月不朝,以至于权臣当道,内外混乱,民生困苦。我辛苦压制那些阀门仕族,扶持天帝继位,原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却不想他竟也迷恋上你母亲。我担心他重蹈覆辙,与穆帝一般糊涂,曾想要赐死你母亲,他就跪在这寝宫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铁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莲妃竟也来求我,那时候她已经有了你。”她抬手轻轻拍着夜天凌的手臂,长长叹息:“我的皇孙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来?我答应帮她保住孩子,隐瞒事情真相,但却要她发誓绝不准迷惑天帝,哪怕连对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从此就当这个孩子不是她的,交给我来抚养。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言。凌儿,你心里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话中拨开云雾,夜天凌此时眼前尽是母亲的容颜,渺远,凄清,掩在忧伤下的那双眼睛曾经多少次暗暗留驻于他,他又曾经多少次报以冷漠与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独自转身面对着空阔寂静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里发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换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怆的情绪直冲上心头,他非但没有体谅母亲,更加没有保护好母亲。孤星蔽日,这个荒谬的预言原来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紧随着他,莫不平啊,还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号。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负,事实真相,果然总是千疮百孔。
突然间,他耳边响起卿尘淡定的话语:“皇祖母,皇上怎么会恨您呢?若不是有您护着,我们哪里能有今日,天朝又怎么会有现在这番局面?我们让皇祖母这样操心,该请您不要怪罪我们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觉,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孙儿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让他再说,只是伸手握着他,满目欣慰看向卿尘:“好啊,我没看错我的皇孙,也没看错你这丫头,总算不枉我让天帝把你指给了凌儿。丫头,你当初跪在我这里说不嫁的时候,心里可害怕?”
卿尘吃惊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没有老眼昏花,你真以为一个孙仕,便能让天帝做出那样的决断?”
卿尘眉梢轻扬,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与那时雨中凶狠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当时来。
只见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端详过来,卿尘低声道:“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来印玺,拟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尘手中,“这是皇祖母能为你们做得最后一件事了,你们今天替她求情,这道懿旨用还是不用,也都在你们自己。”
虽然以后夜天凌要处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则更为妥当。卿尘慢慢将诏书收好,凤眸之中幽静,尽是一片深思。
慈悲与狠辣,仁义与杀伐,当生杀大权握于手中的时候,该与不该,做与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当面临着选择,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认真思索,即便不为别人,只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无愧、无悔?
太皇太后将他俩人深深看着,岁月无情,在那眼中沉淀了历尽风雨的波澜。弹指一生,数十年已往,不觉就历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这一刻才真正觉得松缓下来。想这一代代的绵延,多少男儿英豪,多少红颜翩翩,谁人不为情苦?谁又不为情所困?只是若遇对了那个人,何处不是清欢?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却不知能否见着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总算也是不负他们,可以放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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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随天去秋无际
寿筵之后,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禁冷宫,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入见,包括湛王。
夜天凌与卿尘亲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却终究无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宫中一片菊花次第而开,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岁的人生。
帝都九城缟素,天下举哀。昊帝停朝三日,亲奉太皇太后灵柩入葬西陵,三日后复朝听政,面无哀色,言谈如常。
群臣对此窃议不休,昊帝却在复朝第一天便亲自召见御史台三院御史,三日下来,连续革除、调换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七人。继而发布两道敕令,一着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见,面陈政情。二令尚书省督办户部清查国库,明清账目,以备审核。
这立刻令人想起圣武二十六年户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里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烟波送爽斋,秋风穿廊过水凉意瑟瑟,夜天湛凭窗而立,眉宇紧锁下清朗的脸庞始终笼着一层阴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时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笔疾书。
柔韧的软毫透着丝犀利的劲道,于雪丝般的帛简之上一气呵下,将至尽处,他却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挥袖掷笔于案。他盯着眼前的奏章,压在上面的手缓缓收拢,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迹便尽毁于指间。他深深呼吸,压下那心浮气躁的感觉,这道手本还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宫的情况他自有办法了解,皇上虽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颇有迁怒,卿尘却也尽力护得周全。视如我母,她不是空说此话,此时他若为殷皇后求情,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夜天湛将那奏章松开,现在时机未到,即便为母亲的处境忧心如焚,他深深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
谋国之事,胜负不在一时分晓。一棵参天大树,其下根基之深远必然盛于表面的枝繁叶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脉便会尽收于他掌中,虽然北疆战后意外频出,但却分毫不曾动摇他的心志。他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