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来问她意下如何,卿尘眸光一转,探进他深不见底的笑容。那笑里的锋芒直抵人的心头,如剑,将出长鞘,寒气已漫空,再熟悉不过的眼神了。她眉梢淡挑,便放下手中玉盏,款款笑问秦国公:“秦国公可读过灏王所作的《列国奇志》?”
秦国公微怔,不知皇后怎么问起这个,据实答道:“臣读过。”
卿尘徐徐说道:“《列国奇志》第六卷,吐蕃国志里曾提起过,吐蕃国素有习俗,男女通婚皆以血缘为界,称做‘骨系’,凡有嫁娶者必出五系之外。”她扭头问灏王:“王爷,我可有记错?”
昔年卿尘在松雨台默记书稿,婉转相劝天帝的情景仍记忆犹新,灏王淡然而笑,起身道:“确有其事,吐蕃国有一本《择偶七善业仪轨》,据此书记载,吐蕃男女凡有父系血缘者,一律不得通婚,有母系血缘者通婚必在五系之外。否则通婚之人会全身变黑,给自己和族人带来灾难,尤其所生子女皆为痴傻怪异之胎,生生世世遭受神灵诅咒。”
卿尘点头,语声闲淡,“王爷当真是博闻强识,熟知各国风土人情。秦国公或许忘了,吐蕃卓雅公主的母亲景盛公主乃是云凰长公主的女儿,云凰长公主是先帝的表姑母,到了皇上这里虽又远了一代,但还在五系之内。按吐蕃的俗礼,皇上与卓雅公主算是近亲,通婚不祥。”
话中几位公主,几门宗亲,秦国公掌管皇宗司,自然清楚得很。且不管对不对,意思已经十分明了,皇后这是当廷驳议,不准卓雅公主入宫为妃。
秦国公心中不满,口气便强硬:“我天朝四海广域,人口泱泱,从未有姑表之亲不能通婚的说法。便是皇族之内,也曾有抚远侯尚华毓公主,亲上加亲,陛下纳卓雅公主为妃并无不妥。”
卿尘道:“抚远侯尚华毓公主,公主连有三子,皆夭折于襁褓之中,自己也悲郁早逝,这一段姻缘岂为美满?”
“但华毓公主为抚远侯纳妾数名,生儿育女,可谓贤德。”秦国公脾气急躁,众所周知,这时他自恃资望,倚老卖老,便是皇后也不十分放在眼里。
卿尘凤眸轻掠,容色清雅温和,却断然命道:“吐蕃虽是我朝邦属之国,也该尊重他们的习俗,以卓雅公主为妃的事不必再提了,秦国公尽快自皇宗中选定子弟,迎娶公主吧。”
她再次否了秦国公的提议,毫无商量的余地。夜天凌但笑不语,将龙雕玉盏轻轻把玩于修长的指间,深邃目光锁定秦国公,顺带着亦看过长定侯等老臣,当然,并没有漏过凤衍。如今还挡在面前的,唯此而已了。他缓缓坐直了身子,杯盏之中冰色清冽,倒映出一抹沉冷锋锐的光泽。
听了皇后的话,秦国公昂首向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据臣所知,皇族中并没有十分合适的人选。”
皇后一笑,笑中隐透静凉,“照此说来,皇上若不纳卓雅公主为妃,我朝便要拂了吐蕃赞普结亲的美意了?”
“娘娘所言不差。”秦国公一抬头,只见皇后含笑回眸,对皇上道,“陛下既已答应吐蕃和亲的请求,自不应食言。但远有吐蕃习俗禁忌,近有华毓公主丧子之痛,卓雅公主也不宜入宫为妃。秦国公既然找不出和亲的人选,臣妾却有个法子或能两全其美。”
皇上唇角淡噙薄笑一缕:“皇后但说无妨。”
玉帘光影细细摇曳,洒上帘后之人柔和的侧颜,一道清利的目光穿透那晶莹光色,皇后居高临下,看住秦国公,“卓雅公主与皇上有兄妹亲缘,不宜婚嫁,若愿东来,可封为长公主,亲善待之。素闻秦国公的孙女仪光郡主才貌出众,品德贤淑,宗室诸女无人能及,可晋公主封号,下嫁吐蕃赞普,以成两国和盟之亲。”
轻描淡写,寥寥数语,秦国公骤然变了脸色,几疑自己听错了话。震惊抬头,只见珠帘后秀稳仪容沉着淡定,其旁皇上无波无澜的声音传下来:“准奏。”
简短的两个字,便决定了一个女子要离开天都,远嫁吐蕃,或许终其一生都难以再回故土。从此之后万水千山,与亲人天各一方,纵有公主之荣耀,却是万里飞沙,千里荒凉,生离死别。
殿上透心而来的目光深凉似水,秦国公又惊又气,浑身发颤。此时才明白过来,皇后,更确切说昊帝,这是敲山震虎,警告这些从内政到外战,甚至后宫之事都要指手画脚的老臣们,他的容忍到此为止。
顺者昌,逆者亡,这就是皇权。
殿下诸臣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却听湛王润朗的声音响起:“秦国公为君分忧,忠心可贵,仪光郡主以公主身份出嫁,臣以为秦国公可加封太公,以彰荣表,请陛下恩准。”
皇上淡淡道:“湛王所言极是,便依此奏。传朕旨意,秦国公加为太公,封仪光郡主为公主,择日和亲吐蕃。”
太公封号虽然尊荣,但毫无实权,这相当于完全架空了原本在朝中举足轻重的秦国公,群臣此刻都已体会出些山雨欲来的意味。一朝天子一朝臣,昊帝的手段这几年来人人心有体会,现在再加上一个外柔内刚的湛王,不知不觉中竟已改天换颜。所有人都像处于一鼎悄然升温的温水中,等真正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最后水沸汤滚,无力挣扎了。
“陛下!”秦国公出席跪至阶前,“臣……”
“秦国公还有何异议?”御案后一声询问,十分清冷。
“臣领旨谢恩!”秦国公不能拂抗圣旨,但心里惊恨不已,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双手微颤,“但臣还有话要说,陛下迟迟不肯册立妃嫔,臣不敢苟同!即便卓雅公主不能入宫,陛下也该选贤德之女子立为妃嫔,同主六宫,方为社稷之福!”
此话分明是暗指皇后失德,湛王朗朗俊眉不易察觉地一动,不由抬眼便看向卿尘。卿尘安静地坐在夜天凌身侧,唇畔淡笑非但不减,依稀更见加深。眼眸底处不见忧喜,只一味深静下来,幽湖般敛着宫灯丽影,澄透无垠,无意触到湛王目光的时候,淡淡晕开一层细碎的觳纹。
他看着她,神情间有着怜惜的柔和,似是在问她,很久以前他给不了的,现在那个人是否能给她?然而那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只无端让卿尘觉得温暖。
卿尘淡淡地一笑,便听夜天凌说道:“朕后宫家事,自有分寸,不劳秦国公操心,此事不必再提。”
秦国公执意再奏:“天子家事当同国事,臣岂敢不为陛下忧虑?臣早多次谏言,陛下登基数年,始终无嗣,国无根本,何以所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江山为重,听从众议,莫要再一意孤行!”
天子无嗣,国将如何!卿尘霍然抬眸,目光直刺秦国公,大殿下阖然死静。
众臣皆知,以前曾有臣子在朝中提过皇嗣的问题,惹得皇上怫然不悦,此后没有人敢当朝再议此事,唯有秦国公和几个老臣一味上表奏谏,却都被留中不发。卿尘心底恍然,夜天凌不让她看的那些奏疏,并不单纯是请立妃嫔的谏议,他不愿她见到这些,是怕触及她心事,一片苦心。
秦国公之语,似密密细针揉入心头,流云广袖低垂,卿尘纤细的手指紧紧扣住凤座之旁的浮雕,指节苍白,面上笑容却纹丝未动,只是那目光已如冰雪,渐透寒意。
窒息的感觉,像是被人缓缓压入水中,越沉越深,越深越冷,明明可以挣脱,却心灰意冷,动也不能动。
此时,大殿中忽然冷冷响起皇上的声音:“朕尚安在,你们便急着考虑储君,是盼着朕早些让出这个位子,让你们安心吗?”
这话说得极重,满朝文武惊出浑身冷汗,秦国公张口结舌,匆忙叩首:“臣……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不敢!”
“哼!”皇上一声冷哼,“不敢?我看依你所言,江山社稷都要毁在朕手中了。”秦国公惊惶不敢再言,殿下左右两席窸窣一片衣衫碎响,群臣纷纷离座,跪于一旁,乌压压直到外殿,尽是低俯的锦衣帽冠。静若死域的大殿中,只余秦国公沉重的呼吸,一声又一声,似已不胜负荷,随时都要被扼断在咽喉之间。
辉煌金玉琉璃灯在御案前转过一抹浮沉的暗影,皇上刀削般坚毅的轮廓笼在其中,喜怒难辨,唯见玄袍之上飞扬倨傲的金龙,不怒自威,森然迫人。
“朕今天告诉你们,即便朕无子嗣,却上有兄,下有弟,兄弟皆有子有女,皆是夜氏皇族的血脉。我天朝福祚绵长,江山亡不了。今日往后,若有人再提妃嫔子嗣四个字,以谋逆罪论!”
掷地有声的话,前所未有的决断,不但惊呆了群臣,更让卿尘如遭雷殛。他竟回护她至此,卿尘痴痴看着夜天凌冷如坚玉的侧颜,一股汹涌的热浪漫过心头,直冲眼眶。她匆忙一扬眼睫,傲然抬头,留在群臣眼底的是高高在上的微笑,母仪风姿,清华夺目。
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路未语,龙辇御驾落停凝云殿前,卿尘与夜天凌步下车驾,穿过明阶御道,脚步却越走越快,身后内侍宫娥急急跟随,几乎是要小跑起来。夜天凌陪在她身边走了会儿,突然快走一步,伸手将她挽住:“清儿。”
晏奚、碧瑶等都知趣,忙带着侍从们远远屏息退开。
卿尘被夜天凌拦得脚下一个踉跄,却不曾回身,只站定看着前方,雕栏玉砌,瑶池天阙,皆尽迷濛一片。
夜天凌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却见明玉灯下,清光隐隐,她脸上已是泪水成行。
“清儿。”他皱眉低声唤她,有一点儿欲言又止的歉意。
卿尘抬头,忽然猛地扑入他怀中,力气之大竟推得他后退一步,险些撞上身后的檐柱。“四哥,给我个孩子。”卿尘声音微哑,直视着他的双眼,华柱暗影落在她的脸上,投下难以化开的浓浓凄楚。
夜天凌眉心骤然蹙拧,看了她半晌,环在她腰间的手紧紧勒住了她,他低头,慢慢说道:“我虽然说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清儿,不要为别人来要,尤其是这个。我不喜欢你带着任何的目的跟我说这样的话,不管是为了什么。”
卿尘凄然道:“你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你不能没有子嗣。”
夜天凌眸底那无边无际的深黑似要将她湮没,他静视着她:“我刚才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再重复了。有我在,你不必理睬任何人,听清楚,记住了,除了我,不准你在乎任何人。”
他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动作轻柔。卿尘强撑着的力气在他的凝视下丝丝消散,原本近乎锋利的眼神渐作失落,随泪水幽然滑落,她缓缓摇头,“可我想要一个身上有着你的血脉、我的骨肉的孩子,我不管他们,我只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夜天凌眼中泛起一丝疼惜的暖意,拥她入怀,轻声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老天若给我一个孩子,那是意外之幸,若不给,这一生你就是我的孩子。”
他似乎遥遥看向云雾缥缈的瑶池,看向广袤的夜空深处,声音低沉回响在她耳畔,带着奇异的力量。天地仿若退回远古混沌的一刻,只余他们两人,一切都化作了虚无。
无边的孤独中,有你有我的相守,四目交投,绽放整个尘世的繁华。
无忧无怖,无惧亦无悲,心中落下沉缓而满足的叹息,卿尘看着夜天凌。夜天凌缓缓勾起唇角,淡笑之下他清癯的面容那样清晰,触手可及。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叫她,声音略哑,带着磁性的诱惑:“清儿,我想要你。”
卿尘足尖一翘,长袖飘飘扬起,伸手便搂上他的脖颈,吻向他灼热的双唇。
夜天凌抱起她大步走向寝宫中,丹纱帐,柔丝锦,欺霜赛雪的肌肤,展若流瀑的发。幔帐朦胧灯色媚,他霸道的气息如若汪洋大海,她星眸中迷离光彩如丝如媚蛊惑着他,柔和而强劲的漩涡席卷下来,爱恋痴欲都化作他对她的渴求。
他轻吻她,沿着那栩栩如生的凤蝶,流连于那雪玉凝脂般的柔软。她在他炽热的啮吻下轻轻颤栗,仿佛含羞带露的一朵幽兰,夜色下冶艳的美,如妖似魅,引诱他狂热难遏。
他狠狠将她拥住,抬手拂灭摇曳的灯烛,黑暗中冰丝凌乱,只余她轻微的喘息伴着幽香缠绵。这一刻,她完全地属于他,他探入她灵魂至深处,熔化她在激狂之下。
他就是她,她便是他,彼此占有一切,付出一切。他们在一起,灰飞烟灭也罢,拥有了所有,却什么都不再需要,只漂浮在无边无际之中,无止无尽。
她痴缠着他,唤他的名字,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他,也只有他会叫她清儿。
清儿,她只有这一个名字,只有这一个名字是她。
她是为他而生的,为他穿越了岁月千年,来世今生,都只为他,与他携手共赴这熙熙攘攘的红尘,甘愿永世沉沦。
夜已深,人已静,此生已成痴。
《天朝史·帝都》卷一百零三。
四年秋,于阗国王重病,帝遣玄甲军五千人,送朵霞公主西归,继国王位。五年,封于阗女王为西海女王,立西海都护府。
平湖秋波三十里,一天秋月似水,一湖碎波如星。
湖心月影,遥遥轻舟独泊,一波一漾,似要飘入那清寒空远的月宫中去。船舱之侧,夜天湛独倚望月,手中半壶清酒,一身闲疏。
举酒再倾入喉,旁边船舱中款款走出个女子,伸手一捞,将他手中酒壶抢走,如兰似麝的幽香随着她袖间绡纱荡过面颊,夜天湛半阖双目,悠然笑道:“朵霞,还我。”
朵霞却不理他,转身将手一松,那酒壶“噗”地坠入湖心,清波里摇摇曳曳,一抹玉瓷淡影刹那间便沉入了难以见底的深湖。
“不准你再喝了。”
夜天湛睁开眼睛,唇角轻挑,弯出个优雅的弧度,低沉笑语传来:“好,就听你一回也罢。”
朵霞以手支颐,慵然倚靠在船舷之上,夜风拂袂飘过她美丽的面颊,她看着夜天湛,轻声道:“明天,我便走了。”
夜天湛立在她身畔,一身白衣似浸染了月色清寒,他淡淡含笑:“嗯,明天就走了。”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朵霞浓密长睫下弯弯的双眸,让夜天湛想起沙海之畔的月牙泉,细亮的一刃妩媚,是大漠飞沙下绝艳的风景。他欣赏着她的美,她是他名义上的王妃,却更像一个朋友。为妻为伴,因为知道最终要送她远去,所以在她面前轻松得近乎真实。
“于阗国内我已替你安排妥当,此程有玄甲军护送你,万无一失,你可以放心。”
“只有这些?”
清风月华,化作他眼中淡笑翩然:“无论在西域遇到什么事,你都可以修书于我,湛王府仍然是你的家。”
“那你呢?”
“我也依旧是我。”
朵霞看了他一会儿,挪开目光,低垂的长睫在她眼底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暗影,“我从来没有想过,到了这一天会是玄甲军送我回去。”
夜天湛笑叹:“我也一样没有想到。”
朵霞问道:“你不后悔?”
夜天湛微微仰头,月光洒上他俊秀的脸庞。“三年了,”他淡淡道,“这整整三年的时间,你可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微风凌波,衣衫飘然。他的身影映入澄净的湖面,映入朵霞明媚的眼底,缥缈如一道幻影,“我只看到你事事操心,宿宵辛劳,你为了她,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吗?”
“你错了。”夜天湛洒然回身,俊眸之中精光一闪,穿透月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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