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
十一面色一沉,剑眉飞扬,喝问郑召:“这是怎么回事儿?!”
郑召慌忙俯身谢罪:“末将……这……这……”
不知该如何措词的解释被殷采倩打断:“是我逼他帮我隐瞒的,与他无关。”
说不清是惊是怒,十一猛的扫视她:“军营重地岂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
殷采倩却也将柳眉一剔:“本也没想来你西路军营,我是要去找七哥!”
“七哥中军难道不是军营?”十一冷声道:“郑召,你竟敢任女子扮作士兵私自滞留军中,该当何罪!”
这郑召亦是天都贵胄之子,常与殷采倩等仕族女子相邀游猎,自来相熟。殷采倩娇美明艳俏丽活泼,早是他们这些王孙公子追求的对象,此次乔装改扮偷偷混在粮草军中被其发现,原本也想即刻送她回天都,但经不过她软硬兼施的请求,竟帮她一路蒙混至此。
殷家因急于笼络苏氏阀门,一心欲使长女联姻。殷采倩对此事坚决不从,尽日和父亲争闹,知道终有一日违拗不过,竟索性来了个一走了之。溜出天都本想去湛王军中,天高地远也不会被父亲发现,谁知阴错阳差混入了西路的粮草大军。
郑召知道此事再隐瞒不下去:“末将知罪,请王爷责罚。”
“杖责五十军棍,就地执行!”十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仿佛将这严寒风雪深冻,没有丝毫温度。
夜天凌带着数名将士不知何时到来,郑召暗自叫苦,此事在澈王手里或还有商量的余地,然以凌王治军的手段,今日算是撞上了冰山剑锋。
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并未作声,十一面色未霁,犹带怒色。
玄甲军侍卫一声应命,就地行刑。
殷采倩看到夜天凌本来心中溢出一阵惊喜,此时却大惊失色,尚未成形的喜悦在冷冷的话语间支离破碎,北风料峭。
夜天凌只漠然的看着郑召,未向她带过一丝余光,挺拔身形衬在玄色铠甲下格外凌厉,几乎叫人不敢逼视。薄唇锋刃如刀,寒意十足的锐于清峻的脸上,形成一道不能逾越的屏障,冷然而无情。
战甲摩擦的声音伴着军棍闷响将她自一瞬间的冰封中惊醒,刑杖已动。
“住手!”她往前一拦,挡在郑召身旁:“此事不能怪他!”
刑杖在离她身子半寸处生生收势,玄甲侍卫目视夜天凌,等待他的指示。
夜天凌面无表情,那道娇俏身影撞入眼帘,未在他眸底的深冷投下丝毫波动,仿佛根本不见她的存在。
唇间微动,夜天凌一声命令即将出口,三军左都运使许封闻讯匆匆赶来,至前行下军礼:“末将参见两位王爷!”
十一此时已恢复了如常神情,眸中隐忍不豫,此事由夜天凌来处理自然更合适。
卿尘对他挑挑眉梢,半安慰半戏谑的神情,十一剑眉一动,同样无奈中带着三分调侃意味看回去,俩人居然在对视间漾出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夜天凌淡淡看了看许封:“你可知发生何事?”
许封往殷采倩处一瞥,眉头紧皱:“末将刚刚得知。”
“该当如何?”
“末将自当受罚。”
“为何领罚?”
“驭下不严,部属触犯军法,领将当负其责。”
“好,本王着你同领五十军棍,可有怨言?”
“并无怨言。”
说话间许封扶右膝叩首,自己将铠甲解下,露出脊背坦然准备受刑。
夜天的目光此时才带往殷采倩处,但只漠然说了句:“继续。”
“慢着!”殷采倩以手撑住军棍,倔强说道:“要打连我一起打!”
天空阴云欲坠,厚厚的灰暗压下大地,凛冽风起燎原而过,细微的冰粒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或许很快便会有一场大雪。
她听到夜天凌更胜冰雪的冷然声音:“你当本王不会?”
玄色披风迎风高起,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殷采倩突然记起了那日禁宫校场中,夜天凌傲立于马上俯视败于手下狼狈不堪的内廷卫。
隔着琉璃宫影,琼宇飞阁,她以轻绢罗帕掩着红唇,远远的在金灿阳光下注视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赞叹而惊喜。只觉得他是每个少女梦想中的天神似的人物,崇拜和倾慕之情令她忽略了他眼中的凌厉。
身边每一个女子都神采飞扬的谈论着那日凌王的风神,那一晚她扑在锦绣软衾间暗暗思量,来日自己所托的良人,就要如此的英雄非凡,令所有人折服。
此时她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迷惑抬头,那个人便在眼前。
她曾在梦中无数次细细描摹的清淡身影在玄袍之下透出沉冷威严,越发使他整个人冽如冰峰,而记忆中那种如影随形,总叫人有些心疼的孤寂此时被不怒而威的肃峻所取代,和想像中全然不同。
近在咫尺,远似天涯。
但她仍坚持护在郑召身前:“凭什么这么重的责罚他!”
“军中私留女子,依律责五十军棍,除三月俸饷。”夜天凌给她明白。
“那他便是因我而受罚,我不能坐视不管!”殷采倩说道:“要怎样你便免他惩罚?”
“军法如山。”夜天凌扔出了简短的四个字,挥手。
殷采倩还要再争,一道惊电般的眼神自夜天凌抬眸间掠来,她猛然被那幽深底处极锐的犀利震慑,暗云压城的锋芒,不动声色却令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遑论再言。
卿尘瞬目轻叹,她知道夜天凌终于动气了,即便那怒色只在他眸心一掠,她不喜欢看。
眼前这般形势,恐怕得下令将人拖开方能贯彻军法。她眼波往夜天凌处微微一抬,却见他正将目光投来,她一笑,硬要士兵把殷家大小姐架开的话,传到殷皇后耳中怕不妥当。
会意的将眉梢轻挑,她上前拉开殷采倩:“别再胡闹,这是在军中。”
殷采倩反身质问道:“你也是女子,为何便能在军中?”
卿尘声音清和,淡淡道:“我是奉旨随军。”
身后军棍落下,声音干脆,毫不容情。
殷采倩大急,无心同卿尘分辨转身欲拦,但手被紧紧握住,不大不小的力道,让她挣脱不开。
面前那双眼睛潜静中微微的清锐透入心间,她听到卿尘低声说了句:“你没听说过四爷治军无情?若再闹下去,这五十军棍怕要变做一百,届时生死难说。”
她闻声停止挣扎,迟疑的往夜天凌处看去,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容冷如严冬,怜悯或是宽纵丝毫不可能显现其上。
面对着这份冷酷,除了顺从,分明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她不是没有见过凌王治军。
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处,郑召和许封两人背上从白变红由青生紫,而至皮开肉绽飞溅鲜血,滴在衰草薄雪之上灼人眼目。
她何时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景象,惊怒并且惧怕,更掺杂了无力的不甘,顿时眼中泪水圈转,双睫落拢扭头一避,断珠般落了下来,却狠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而卿尘面对军中刑罚,却似毫不动容。
五十军棍很快打完,许封同郑召咬牙俯身:“谢王爷责教。”
“扶他二人回帐上药看治。”夜天凌淡淡命令道:“长征,调派人手,明日送她回京。”说罢拂衣率众而去,根本不给人半息反驳的机会。
十一冷看着殷采倩顿足落泪,卿尘对他静静一笑,悄悄挥手,他面上不悦之色稍霁,“交给你了。”亦转身离开。
风月灯下一杯酒
积了终日的大雪到底纷纷扬扬落下,山川原野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瞬间便将整个军营银妆素裹掩在了纯净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风光肃穆。
寒冷在雪的阻挡下似乎收敛了些,卿尘靠着一方紫貂银丝垫,微带着些笑看火盆对面兀自生着闷气的殷采倩。
炭火的暖意将风雪带来的潮气逼的如水色般浮上半空,漾着镜花水月的迷濛,素色屏风一清如洗,微微的随着空气有着些许涌动。
卿尘伸长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肤衬的火色越发艳红。
殷采倩抱膝坐在对面,只是盯着身前发愣,或许是累了,一言不语。
她原本丰润的脸庞如今尖尖削瘦,格外显出双眼明丽,这革甲军服和她娇小的身形有些奇怪的反差,自是过于沉重,但衬着那墨黑色斜飞入鬓的长眉俏然而带英气,加上她一脸骄傲的倔强,看起来整个人便轮廓鲜明,比起军中男儿也不遑多让。
这一路虽有郑召护持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混在将士之间风餐露宿行军千里,现在轻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无声的抗议。
然夜天凌既下了军令,令出必行,卿尘思索着或者该劝她。
“王妃!”帐外有人求见。
她将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开,起身步出内帐,淡声道:“进来。”
太医院医正黄文尚入帐,垂目行礼禀道:“王妃,军中医官三名,医士十名已候命,请王妃示下。”
十万大军只有医者十三人,令人颇不以为然。
天朝军中医官一向由太医院选派调任,平均万人有医官或医士一名,随机行事,并无十分明确的战中医护机制。
而夜天凌手下素来军法严苛,自来便有战中不得停留看顾伤者,士卒受伤不得呻吟呼救,需待战后方可收拾调理的条列。
卿尘一来军中便对此提出异议,直言这会导致失去最佳的抢救时机,应有专门的救护队随军作战,保证伤者能得到及时救治,减少伤亡。
她同夜天凌一路斟酌实情,拟定了试行的军医制度,黄文尚乃是此次随军医正,便一直从旁协理。
“我要你挑的人呢?”她点头,问道。
黄文尚躬身答道:“首批百人已选定,但需澈王爷的手令才可调用。”
“哦。”卿尘此时记起,方才是因要手令才去找十一,便道:“你去下澈王爷那儿,就说是我要的手令,他便知道是何事,让医士们进来吧。”
屏风后殷采倩闷闷坐了一会儿倍感无聊,侧身抬头去看卿尘同一干医士谈医论药。
见卿尘丝毫不顾忌王妃的身份,众人之间闲闲对坐时问时答,白袍舒散身后神情素淡,发丝轻挽在一色的束带中垂着疏朗的闲雅。
她周身似是笼着清隽的书卷气,平和而柔静,却在一颦一笑中携着清贵入骨的姿容。淡若笼烟的黛眉下是明澈幽深的双眸,从容如水的笑安然展现在人人面前,却在淡定中让你觉得无法捉摸,似是云深不知处。
她有些困惑的看着卿尘,不期然中想起夜天湛。
她那风彩照人的七哥,每次谈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会用一种悠远的语调,飘离的神情,意味深长而带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她曾听七哥坐在王府的荷塘边反复的吹奏一首曲子,玉笛斜横,临水无波。那笛音落在碧叶风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转多情。
她好奇追问七哥,他笑而不语,目光投向高远的天。
然而在七哥大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首曲子,确切的说,是再未见七哥的玉笛。
她很怀念那笛声,后来靳妃告诉她,那是一首古曲《比目》。
卿尘同医士们参详各种外伤救治,那不急不徐的语调闲雅文静。她时而会亲手为医士指出一些穴位脉络,玉色指尖如兰,纤白透明,似是比语言神态更能表现她的从容和安然。
隔着屏风如雾,殷采倩久久看着,她似乎有别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对她更加好奇。
待医士们散去后,卿尘亦觉得有些累了,便只让黄文尚留了医护兵的名册下来,重新回到火盆前靠着静静翻看,却见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问。
殷采倩对上她的目光,略经犹豫:“我听说你的医术很好。”
卿尘点头:“还好。”说话间眸色平澈,带着淡静的自信。
殷采倩睫毛微抬,说道:“那你有没有好些的伤药?”
卿尘明净的目光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笑问:“你想给郑召他们治伤?”
殷采倩点头,颇有些懊恼:“我并不知军中会有如此重的责罚,是我连累了他们。”
卿尘道:“我已经命人将药送去了,这个你倒不必担心。”
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都沉默了稍许。卿尘斟酌片刻,婉转问道:“你此次是私自溜出天都的?”
一提到这个话题,殷采倩顿时带了几分戒备,不悦道:“我不回天都。”
“难道还能此生不回天都?”卿尘将目光落回名册之上,笑说:“殷尚书岂会不担忧?”
殷采倩言语冷冷:“他们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
不知这算不算逃婚,卿尘微微抬眸,见她明妍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的神色,漫不经心却又若有所指的道:“你的父亲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为自己的家族考虑罢了,你是族中嫡女,自当多担待些。”
殷采倩一眼横来,卿尘不急不徐又道:“当然,我也不想你嫁给澈王爷,同样包括十二王爷。”
殷采倩眼中似是带出些嘲讽:“族中嫡女,你和卫妃嫂嫂说的一样,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嫁给七哥吗?七哥对你一片深情!”
卿尘闻言,半空中目光与她相遇,静然无波。
夜天湛的名字在她心中带来几分楚涩,她说不清,总有着不能释怀的歉疚。半垂眼帘,她嘴角仍旧噙着幽长的笑意,说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
“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说道。
“那你想嫁给谁?”卿尘淡声相问,眸色幽远,略带一丝清锐的笑,看往她眸心。
殷采倩神情一窒,杏眸略抬,却在那道从容潜静的目光下立刻避开一旁,卿尘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殷采倩竟幽幽问道:“你不怕他吗?”
卿尘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方才在夜天凌杖责军将时,她的恼怒中惊惧的情绪透过眼睛穿入心底,泄漏在紧紧收握却轻颤的手上。
殷采倩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不豫或是矢口否认,反而望向他处的目光透出迷茫的色泽,然而很快有执意冲破了那瞬间低黯,她直言说道:“我喜欢他。”
“哦。”卿尘不动声色的淡笑,并无惊怒半分:“我不介意你在军中多留些时日,只要你能违拗他的命令。”
殷采倩深深呼吸,压下不期加快的心跳,她看着卿尘好整以暇的将名册翻过下页,容颜淡隽半透在水色微濛后,如隔了一道琉璃世界。
她挫败于她的无动于衷,甚至生出恼意,她的不可捉摸像无底的深湖,带着稍嫌冷冽的冰纹,静静陈列于面前,风清月霁。
然而就在她微觉不快的同时,卿尘抬眸,展开一笑,清流恬适缓过碧野山林,微风带醉,碧空如洗。
白云过境,她的衣袖轻轻一拂,合上手中所阅,含笑说道:“你不防多了解他,再言喜恶。军中皆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这帐中歇息吧。”
天幕入夜,冷月半上东山。
夜天凌议毕诸事回到帐中,低头将落在肩上的轻雪微拂,看到卿尘正以手支颐看着那张展于案上的军机图。
案前燃了熟悉的撷云香,轻云出岫,丝缕淡雾在略显空旷的大帐中盘旋,眷然沉散。
帐外寒光清照铁马冰剑,关山河渡万里,浸着苍远而豪迈的深凉。